迷迷糊糊中,雲煙想起弘暉粉嫩的小臉蛋,還是從前的樣子。
回程的馬車走的比來時明顯要快,雨後的空氣很清新,太陽漸漸西去。
街景外的小攤販們已經開始收攤,雲煙扒著窗格,有些不捨的看著那條曾經和弘暉一起走過的街道,有零食,有歡笑,那些平凡而寧靜的日子。
世上的人都是要下班的吧,漸漸空蕩的街道,忽然讓雲煙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疲憊。
就像小時候玩丟手絹的遊戲,沒有自己位置蹲的那個小朋友,是最惶恐的。
很累,很累。
一雙熟悉的手臂從頸後環繞過來,抵在她下頜下。他輕輕倚在背後,雲湮沒有動。
兩人就維持這樣的姿勢,沒有動也沒有說話。胤禛漸漸把雲煙摟靠在懷裡,而雲煙也疲倦的靠著。
「弘暉,他很好。」胤禛開口說道。這是幾年來,他第一次開口說弘暉。
「每一次來信,他都會問起你。」
雲煙的身子一顫,緊緊的閉上眼,一口氣從胸臆裡呼出來,話卻說不出來了。
「嗯……他,長高了罷。」聲音裡都帶了哽咽。
胤禛將下顎依偎在她發邊,「嗯,很高了。」
馬車的車輪行進的很穩,車輪聲很規律的響起在並不算寬敞的空間內,窗外的街道漸漸後退。
「雲煙,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樣子嗎?」
雲煙微微一愣,思緒好像飄遠了。「那天,是弘暉的三歲生日……」
胤禛在她頸後輕輕蹭了蹭腦袋,「嗯……不算對」
雲煙微微儊眉,胤禛又說道。「說起來,你躲來躲去還是躲到了四宜堂裡。」
雲煙一愣——才憶起原來當年不僅是她後來認出了青桐樹下是他,他竟然也……
胤禛的眼睛也一同看著窗外,靜靜的在她耳邊說,「你聽到了」
雲煙的睫毛一停,淺淡的歎息裡裡掩不住疲憊。「四爺,我昨晚說的,是認真的。」
胤禛沒有說話,緩緩收了收手臂將雲煙摟的更緊,大掌握住了她身前的雙手。
「我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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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中,雲煙的疲憊似乎緩過來很多。她靜靜的隨著胤禛一起去了正房,沒有絲毫迴避,一切如常。
嫡福晉納拉氏年近三十,似乎情況頗為不好。胤禛問了診斷情況,寬慰了番,自是不必細說。
回了四宜堂後,雲煙便拿了濕衣服在院內洗,胤禛就在桌案後謄畫草圖,謄寫詩句,撥著念珠獨坐。
夜漸漸晚了,雲煙晾好衣服,就回來屋裡,又進了內室準備鋪床。正要去點床鋪附近的燈,身後卻傳來腳步聲。
雲煙轉了身子,只見胤禛站在黑暗裡,只有月光射進來淡淡的光。
兩人相視很久。
胤禛終於伸手去擁抱她,雲煙的面頰被按在他肩頭。雲煙的眼睛漸漸模糊,不知道是淚還是什麼,就這樣靜靜流出來,被他的衣衫吸收。
這個夜晚,現實以最不可以迴避的面目展現在他們眼中。原本不該有交集的人,太多東西,都是晦澀卻倏然鋒利。任何一樣,它毫無預兆的出沒,都能割傷人最脆弱的地方。
他抱的那麼緊,聲音都是低沉而沙啞。「真的不行麼?」
回應他的只有肩頭一陣更湧出的潮濕,她緩緩抬手回抱住他的背脊,輕輕的,卻溫暖。良久後,輕啞沉靜的聲音從他肩頭傳出。
「一念放下,既得永恆。四爺,你原是世上最通透的人。你還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你的情義屬於這個天下和百姓。這個時代,都是,你的舞台。」
雲煙從來未有對他說過這樣長的話,字字通透、溫情、犀利。
這個女子,如此纖細,但她的精神,那麼沉靜。她的語調裡,帶有一種魔力,能漸漸滲入人的心肺。
胤禛一懍,閉了閉眼睛,緩而深的吸入一口氣,彷彿在回味她的淡淡語調和讓人心間一個激靈的話語。
「雲煙,這是你對我說過最長的一段話。」在月光下,他睜開雙眼,一雙深瞳,珠光明滅。
「一念放下,既得永恆。雲煙,今夜,陪我參禪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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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了,雲煙只知道,這四宜堂的構造遠比外面的精密。在臥室靠床的那一側,還有一間隱秘的內室。胤禛有時會進去坐禪,而雲煙從未去打擾過。
這個夜裡,胤禛牽著雲煙的手,推了一邊桌案上的玉狻猊,牆壁上的門就開了——
暖黃的燈火很快亮起,這幾乎是另一個天地。
安寧,幽靜。
淺淺的檀香縈繞在室內,足下是綿軟的羊絨毯,這一切平添了一種夢境的朦朧。
牆壁上掛三張明黃長卷的畫像。中間一幅赫然是身著朝服的康熙皇帝,左側一位皇后禮冠的端莊美貌女子,杏眼褐髮,有一種天然溫柔嫵媚。右側一位隆重宮妃禮冠的美麗女子,眉宇間一雙眼眸有隱隱熟悉之感,更顯智慧與冷靜。畫像畫得很認真,很傳神,筆觸裡有著絲絲情意。
近處,神龕上的猙獰佛像更是讓人目光停滯,如墜異空——
金光燦燦的佛像,在燭光中與它猙獰的樣子顯得奇異而調和。
猙獰巨大面貌英俊的男佛頭戴冠冕,身前一嬌弱女子身量極為單薄,她被男佛輕鬆的托起,一頭長髮垂在背後被男佛環住,正面向男者,雙腿張開,豐潤的臀部坐在男佛的雙腿之上,四臂相擁,緊緊相貼,赤身**作□狀。連虔誠沉醉的神情都極為傳神。
胤禛拉著雲煙走過去,雲煙只是看著它,沒有臉紅,也沒有說話。
胤禛點燃了一束香,插於神龕香爐中。煙霧飄渺中,猙獰的佛像更顯魅力。
他牽著雲煙的手,一起跪下在金黃色的蒲團上。神龕下只有一個蒲團,勝在夠大,而雲煙也很嬌小。
一串佛珠被套上雲煙纖細的手腕,顆顆圓潤光澤,每顆上具有一個鳳眼狀花紋,通體發出微微光芒,一見便不是凡物。
胤禛手持一串相似卻顏色更深的佛珠,更顯光芒籠罩。隨著他指尖緩緩掐念。細看下,每顆佛珠上均有一顆三角狀龍眼,猙獰而犀利。
「你手上的叫鳳眼菩提,是密宗中最為有靈力的佛珠之一。與我的龍眼菩提,合為一對。佛珠具有十四顆。表示觀音菩薩與十方、三世、六道等一切眾生同一悲仰,令諸眾生獲得十四種無畏的功德。」
「這十四無畏是:第一,使眾生返照自性,獲得解脫;第二,使眾生旋轉知見,苟遇火難,火不能燒;第三,使眾生旋轉觀聽,雖遇大水所漂,水不能溺;第四,使眾生入於羅剎鬼國,鬼自滅惡;第五,使眾生六根消復,臨當被害,刀段段折壞;第六,菩薩明照十方,使眾生不受藥叉、諸幽冥所害;第七,使眾生不受虛妄聲塵繫縛;第八,使眾生行於險路如行坦途,遇賊不受劫;第九,使性多淫者,不生色念;第十,使懷忿記恨之人不生瞋恚;第十一,使一切昏鈍無善心之人遠離癡闇;第十二,使無子眾生,欲求男者,令得生男;第十三,使無子眾生,欲求女者,即得生女;第十四,使眾生持觀音名號者,所得福德與恆河沙數無異。」
胤禛的語速持重而穩健,如一位得道高人般耐心講解,他緩緩握住雲煙的手,抬頭看向神龕。
「這是密宗歡喜佛,其中男佛寓意著法,女子意為智慧。法與智慧雙成,相合為一人。喻示法界智慧無窮。」
雲煙聽著胤禛對禪宗的講述,靜靜點頭。目光莊重,輕輕凝視歡喜佛,毫無羞澀扭捏之態。
胤禛輕輕撥了撥她肩頭的發,一臉柔和的看著她的側臉。
夜深了,胤禛打著坐禪。雲煙抱膝坐在一邊的軟毯上。軟軟的額頭抵在他側肩上,合上的睫毛在小小的臉頰投下一片影子。淺淺的呼吸,從她口唇間呼出來。
很久很久,胤禛的龍眼菩提已經轉過千百遍,夜都快到了盡頭。
佛法禪宗,皆能開悟。那情呢?不知所起,再不能醒。輕吻,落在她微微喘息的小小唇間。
室內很暖,彷彿不分春秋冬夏,不分白晝黑夜,還是靜謐如昔。
胤禛的動作很輕,彷彿生怕驚醒她,只輕輕環她在懷裡,一同靠頸閉目。
兩人上方的猙獰佛像,在燭光的昏黃中不改光輝,朦朧中顯出一絲悲憫憐愛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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