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查來的消息,孝敬親王頓時大吃一驚。
不說罪證足夠賈珍一干人死無葬身之地,且說當孝敬親王查到寧國府在國孝家孝期間吃喝嫖賭,立時大怒。當今以孝治國,此時老太妃薨逝不及一年,賈敬去世不過半年,賈珍等人竟假借練習騎射之名實則與世家子弟聚在一處廝混,讓孝敬親王如何不怒?
除此之外,寧國府中竟現不少逾制之物。
更讓孝敬親王覺得大開眼界的是,父子兩個居然和尤氏的兩個繼母妹子鬼混在一處,並在外置辦居所供其居住。尤其是那個叫尤二姐的,本已有了婚約,只因那家家道中落,便不願嫁過去,時常和賈珍父子廝混,然後在賈敬喪後不久就和賈珍拜了天地,與他做了二房,現今住在寧榮國府後面的小花枝巷子裡,賈蓉也時常過去和兩個姨娘吃酒,賈珍竟不以為意。也因寧國府的威勢,尤老娘花了二十兩銀子強逼原先的女婿張華寫了退婚書。
他不知道國孝家孝停妻再娶的人本應是賈璉,乃因賈璉已經從正途出身,並未和賈珍一處胡鬧,亦不認得尤二姐其人。而賈珍則因捨不得尤二姐美貌,又兼尤二姐是雪作肌膚花為肚腸的女子,不管是賈珍,還是賈璉,只要能娶她便是終身了。
和上輩子賈璉一樣,賈珍向尤老娘母女許諾,等尤氏死了就接尤二姐進門做正室,母女自是遂意,歡歡喜喜地拜了堂。當時,尤氏一人料理賈敬喪事,累得很了,出完殯病了一場,賈珍方有此語。如今尤氏早已痊癒,母女知自己被賈珍哄了,只是她們素日皆靠賈珍供養,不敢怨恨於他。便是賈珍時常和尤三姐親嘴摸臉,尤二姐也不敢吭聲。
尤氏對此一清二楚,奈她素懼賈珍,膝下又無子女,竟是假作不知。
消息說,那尤二姐五年前看中了一個叫柳湘蓮的落魄世家子弟,如今到了婚嫁的年紀,一心改過地想等他回來,向賈珍並尤二姐立誓道一年不來等一年,十年不來等十年,再不濟就截發做姑子。可見蒼天也庇佑於她,柳湘蓮去年九月回京了,果然賈珍就向和他同行並為他所救的薛蟠提出此事,只說是自己的小姨子,乃是生平罕見的絕色。不料那柳湘蓮素厭寧國府的風氣,也知賈珍曾和妻妹鬼混,當即一口拒絕了,哪怕他如今已和薛蟠結拜成了兄弟,仍不給賈珍面子。尤三姐又氣又羞,知他嫌自己不乾淨,遂用一根白綾自縊死了。
孝敬親王不禁暗暗好笑,若是五年前看中柳湘蓮時便潔身自好,未必不能結成良緣,畢竟柳湘蓮也是個浪蕩子弟,一貧如洗。偏生她在這五年中嫖了姐夫,又嫖了外甥,吃穿用度不順心就絞衣服掀桌子,為了尤二姐又罵尤氏,還吵著鬧著要去寧國府會一會她,好讓自己姐姐進門,直至如今年紀大了,倒想改過自新了,哪有這樣的好事?
若說是被賈珍所逼,非她所願,倒也讓人憐憫,可是嫌貧愛富總不是被逼的罷?尤氏能嫁給賈珍為續絃,娘家也有些根基,足夠衣食,寡母俏女娘兒三個何必明知賈珍好色成性,偏要投奔他去?不過貪圖富貴二字罷了。
接著,孝敬親王又查到了賈珍與已逝兒媳秦氏偷情之事,說是偷情,倒不如說是賈珍強逼,而那秦氏便是因不堪受辱而自縊身亡。
不敬、不孝、內亂,此十惡不赦之三罪也。
孝敬親王氣道:「怪道都說他家不乾淨,真真是玷辱了本王的眼睛!嚴辦,必須嚴辦!」
別人家皆是家醜不可外揚,寧國府卻是毫無顧忌,他們家逗蜂軒裡人來人往,妓子孌童,哪有不往外說的?因而誰家都知道寧國府的風氣,鮮少有清白正經人家與他們走動,偏生他們還不自知,仍然沉浸在祖宗的榮光中。
榮國府略好些,所謂略好,也僅是相對寧國府而言,榮國府做下的違法之事並不比寧國府少,只是更隱秘些。大約因為唯一一個好色貪杯又下流的大老爺賈赦遠離京城,剩下賈政迂腐方正,又有賈母坐鎮,所以不曾出現這些骯髒下流之事,偶有幾件也都在下人中,不過因寶玉的無知無禮,常在一處與他廝混的姊妹們名聲並不好。
不能讓他們繼續為非作歹了,多留他們一日,他們得作踐多少無辜之人?孝敬親王立即加快了速度。不想在這時,突然傳來坐鎮平安州的西寧王府生了謀逆之心,不僅暗地裡和賈家的一些舊部聯絡,還悄悄招兵買馬,就算他們不是為了謀反,但是未經聖意,私自聯絡其他將士,又招兵買馬,絕對是犯了謀逆大罪。
和西寧王府有所往來的賈家舊部是寧國府的,乃因榮國公賈代善的那些舊部早就因賈赦父子效忠長慶帝了,自然不會和其他人有所瓜葛。
不僅如此,西寧王府和王子騰走得也是極近。
王子騰是西寧王妃賈元春嫡親的舅父,行事自然而然地就偏向西寧王府。
長慶帝龍顏大怒,忙命孝敬親王放下手頭的公務,和郭拂仙藉著巡邊的名頭,親往平安州查證,西寧王府在平安州盤結百年,其勢極大,但是這些年長慶帝並未疏忽平安州,那裡榮國公賈代善的舊部都已經由自己的心腹接手,完全能和西寧王爺抗衡而不致擾民生亂。
犯了謀逆之罪,寧榮二府最終的結果已是鐵板釘釘。
仔細回想上輩子平安州西寧王府的動靜,林如海歎了一口氣,很快就明白孝敬親王和郭拂仙奉旨巡邊的真正用意。
記得上輩子平安州的動靜被發覺是在兩三年後,而非如今。大概因為長慶帝比前世新帝更有本事,又早已收服賈代善的舊部,所以提前發現了。如此也好,上輩子因發現得晚了些,平安州大亂,著實費了不少心思,百姓吃了不少苦頭,今生倒能避免了。擒賊先擒王,只要孝敬親王查明實證,先抓西寧王爺,一切都容易了結。
郭拂仙足智多謀,有他給孝敬親王出謀劃策,定能平安抵達平安州,也會有更恰當的借口,不會被西寧王爺發覺來意,徒生忌憚。
罪魁禍首終在寧,謀逆可是十惡不赦之首。
雖然知道長慶帝英明神武,而且賞罰分明,這件事絕不會牽扯到自己家,甚至也不會牽連賈璉父子,但是林如海還是有些煩悶,此事一出,林家亦是首當其衝地受到哪些對自家不滿之人的抨擊,即使不會受損,也不會影響到自己家的名聲,到底不雅。
小廝忽然進來道:「老爺,柳玉荷柳公子送了拜帖,求見老爺。」
柳玉荷?那不是林智的同窗?家雖貧,人卻有志氣,又極愛惜字紙,後來在自己家的書肆做些抄寫活兒,貼補寡母度日,林如海一直都很喜歡他。
聞得他鄭重奉上拜帖,林如海亦依禮而待,親筆寫了回帖。
收到回帖後,知曉林如海今日得空,午後柳玉荷便登門了,因他有事相求,臉上不免帶了一點兒羞澀,半日都張不開口。
林如海笑道:「你和智兒一處讀書,亦是我的子侄,不是外人,有話直說罷。」
柳玉荷心裡一暖,他最敬林如海便是因此,他從不曾倚仗出身富貴,身處高位就看不起窮困之人,亦資助了許多貧困學子讀書,所以聽了林如海的話,他躊躇了片刻,道:「學生想走大人的門路,給堂兄尋個差事。」
林如海一愣,問道:「你堂兄是哪位?」
至於柳玉荷為何來求自己,而不是懇請理國公府出手,自己卻知道一些,他雖是理國公府的旁支子弟,但也和榮國府裡賈芸一般,日子過得甚是艱難,甚至不如府裡體面的下人。
柳玉荷忙答道:「學生堂兄名喚柳湘蓮。」
林如海脫口而出道:「柳湘蓮是你堂兄?哦,是了,你們同為理國公府旁支子弟,不曾想他竟是你堂兄。我恍惚聽說他前幾年因事外出,去年九月才進京?」
柳玉荷沒想到林如海居然連柳湘蓮這麼一個小人物的事情都如此清楚,怪不得他能做到如今的官位,深受聖人信任,遂道:「大人說得不錯,那年他因打了榮國府一位姓薛的親戚,怕被他們尋仇,所以出京避禍去了。那位薛大爺也因挨打不好留在京城,出門做生意,今年遇到盜匪,被學生這位堂兄救了,兩位結為兄弟,一同回京。」
一段故事說完了,柳玉荷才想起榮國府是林如海的岳家,不由得漲紅了臉,畢竟柳湘蓮打的是榮國府的親戚,即使後來又救了他。
林如海莞爾一笑,道:「你不必如此,你這位堂兄是個有俠義之心的孩子,想必打人也必有緣故。」柳湘蓮的事情他清楚得很,被薛蟠調戲方揍了他一頓,後來見薛蟠落難,卻又不計前嫌地出手,可見本心之正。
聽到他不怪罪,柳玉荷登時鬆了一口氣,羞赧地道:「學生這位堂兄素來灑脫不羈,浪蕩慣了,家慈和姑母都管不得他。近來寧國府珍大爺的小姨子因堂兄拒婚自縊死了,寧國府鬧著要拿學生這位堂兄,偏這位堂兄又有些癡處,認為尤姑娘是剛烈之人,後悔莫及,這幾個月竟像是看破紅塵的模樣兒。家慈和姑母都不放心,學生心想,這位堂兄武藝超群,與其出世做和尚道士,倒不如尋個差事,有了正事做,便不會再想這些念頭了。」
林如海回思柳湘蓮上輩子的遭遇,尤二姐死後他隨著跛足道人斬斷了三千煩惱絲,自此飄然不知所蹤,他對於那勞什子跛足道人癩頭和尚素有不滿,便笑道:「這有何難?只是尋一件差事容易,卻不知你這位堂兄可願意?」
柳湘蓮武功超群,確有大用。
聞聽林如海答應,柳玉荷大喜過望,忙道:「堂兄不曾反對,只是他不喜讀書,唯知耍刀弄槍,斯文差事怕是做不來。」
林如海想了想,然後道:「俞公爺奉旨組建一支侍衛,不同於往年世家子弟充任的龍禁尉,此以武藝為準,超群者更受倚重,當然,也要出身清白。你這位堂兄出身來歷明明白白,人也有俠義之心,待我修書一封,叫他過去參加考校,若是他考不過,卻不能怨我。」
就算是給柳湘蓮尋差事,他也不能違背良心,以公謀私。
林如海早已不在意曾經和賈家有關的一切人和事,但是對於有些本事的人,哪怕不認識,他也並不會吝嗇相助。
柳玉荷心裡對林如海愈加敬重,恭敬地道:「理應如此,若是堂兄考不過,那就是他沒有能耐,如何能怨大人?」
林如海一笑,當即修書一封,交給柳玉荷。
俞恆雖然很給岳父面子,卻也沒有直接收下柳湘蓮,而是當眾親自考校。
不幾日,柳玉荷帶著柳湘蓮前來拜謝。原來憑著一身武功,柳湘蓮竟已被俞恆取中了。參加考校之人足足有二千之數,最終只取中三百名,現今都歸俞恆掌管,數日後便要送進大營裡和將士一同受訓,並學習諸多戰術等等。
長慶帝對身邊的龍禁尉不放心,其中良莠不齊,多是世家子弟出身,大多都是掛著虛名,他們是花錢買來的名額,經常不進宮輪班,即使當差,自己對他們的騎射功夫也不放心,所以吩咐俞恆組建一支令自己放心的侍衛,假以時日,將會完全取代龍禁尉。龍禁尉一直都是七日一班,有些世家子弟倚仗權勢,往往掛了虛名,卻不用當差,也就是說花錢疏通其中的門路,輪班的始終是別人,而非自己。
龍禁尉乃是從五品,莫小看這從五品不高,可是卻是在御前當差,經常在當今跟前露臉,乃是極大的體面差事,如若得到聖上青睞,飛黃騰達指日可待。所以,很多不願以科舉晉身的世家子弟都喜歡當龍禁尉,也曾有不少重臣都是從龍禁尉出身。
三個月後,長慶帝把原先的龍禁尉統統送到上陽宮當差,太上皇不在位不當權,令這些龍禁尉護衛便已足夠,而自己不同,自己現今做的許多事都牽扯到世家的性命,必須小心謹慎。因此,長慶帝的身邊換上了新的侍衛。
這支由俞恆親自訓練出來的侍衛,由長慶帝親自賜名為護龍衛,亦是從五品,漸漸有許多世家子弟想謀得其缺,可惜的是沒有任何門路。因護龍衛都是由俞恆掌管,有不少人求到了林如海跟前,畢竟俞恆是林如海的女婿,偏生林如海近因天氣炎熱,竟中了暑氣,接著又引發了舊年在粵海尚未大愈的舊傷,他們一時之間倒也不好開口提起此事。
林如海這一病,賈敏嚇得魂飛魄散,一湯一藥皆親自看過才送到林如海跟前。
林家數代以來不僅子嗣單薄,而且子孫壽算都不長久,活到年過五十的寥寥無幾,林如海今年已經四十九歲了,雖然看著壯健,可是畢竟已將半百,賈敏如何不擔憂?
黛玉更是親自侍湯奉藥,外面的許多帖子都推了。
見黛玉淚眼盈盈的模樣兒,林如海安慰道:「莫擔憂,為父好得很,將養幾日就好了,為父要親自看著玉兒出閣,哪裡捨得拋下你們娘兒們?」
賈敏頓時白了臉兒,打斷道:「休說這些話!」
林如海見自己這一病嚇著妻女,也便住了口,生怕嚇著她們。
林如海因此病洶洶,長慶帝特地准了一個月的假,此時半歪在羅漢榻上,身上穿著藏青紗衫,散著褲腿,身上蓋著一幅紗衾,他斜倚著玉枕,發未束冠,更顯得面如玉白,氣短神虛,看得賈敏和黛玉心疼不已。
黛玉埋怨道:「爹爹在南邊受了傷卻不跟我們說,難道不知我們事後得知,只會更加心疼爹爹?」說著眼淚滾滾而下,似斷了線的珠子,唯余頰邊水痕。
若不是這回宮裡的太醫來診斷,說是暑氣一擊,舊傷復萌,她們還不知道呢!
林如海拍著女兒的手背,笑道:「原是小傷,早已好了,恐你們擔憂,便沒說過。」
他和張大虎奉旨巡邊,抵達粵海時,便已為有心人留意了,他們陽奉陰違,自己和張大虎費了好大的心思才將粵海之權掌在手中,難免得罪了地頭蛇,遇到數次驚險,虧得二人都有一身武藝,又有親兵無數,方能化險為夷。接二連三幾次遇險,總不能沒回都能逢凶化吉,所以身上難免有些傷痕。後來和京城中家書往來,他恐怕妻兒憂心,便不曾提起,回京時又特地敲打了身邊的親兵長隨小廝等人。
賈敏不悅地道:「哪裡是小傷?我瞧了,竟有好幾處極長的刀疤呢!怪道你回來後,我總覺得有幾分奇怪。」她本想說怪道林如海回京後,更衣時皆不許下人伺候,自己以為是他上了年紀,原來是怕自己知道他身上留下的疤痕,但因黛玉在跟前,遂閉上了嘴。
林如海歎了一口氣,道:「好了,好了,你們娘兒倆說得我頭都痛了。」
一聽說他頭痛,母女二人連忙扶他躺下,又要找太醫。
林如海合上眼睛,手從紗衾中伸出來朝二人擺了擺,道:「太醫才走,我這是才吃了藥,所以昏昏沉沉的,叫我歇一會兒,不必請太醫。」
賈敏和黛玉聽了,未免驚擾林如海,守了片刻,方攜手出了臥室。
母女二人都不敢離開林如海,於是賈敏坐在外間看賬冊,黛玉則坐在下面看書,時不時地側耳傾聽裡間的動靜。
一時有丫鬟通報說俞老太太打發人送東西來,母女二人忙命請進。
來的仍是從前送東西的那兩位僕婦,先笑嘻嘻地請了安,又關切地詢問林如海病情,最後方送上禮單,皆是上等藥材並補品等,有人參、鹿茸,也有燕窩、靈芝、雪蓮等,竟是滿滿一單子,數目著實不少。
賈敏唬了一跳,忙道:「太貴重了,留著給老夫人用,何必送來?」
來人笑道:「老太太說了,親家太太千萬別推辭,若推辭,倒生分了。這些東西,我們家裡有好些呢,二老爺三老爺一箱一箱地送,流水兒似的,老太太一個人,如何用得了?咱們也不是別人家,非得珍藏密斂。」
俞秋俞科兄弟二人比任何人都希望俞老太太長壽安寧,因為老太太若沒了,俞恆守孝一年即可,他雖是長房嫡孫,卻非長孫,再者,他又深受長慶帝重用,很快就能起復。而他們兄弟不同,必須丁憂三年,兼他們在長慶帝跟前的體面不如俞恆,如何不擔心?三年的時間太久,足以改變許多事情,也足以讓許多官員取代他們。所以,他們現今花錢如流水,皆是購買上等藥材補品等,送到俞公府。
俞老太太早就不管兩個兒子的私心了,只為了俞恆方苦苦求生,她要等到親眼看著俞恆成家,才好下去告知丈夫兒女兒媳,叫他們放心。
賈敏心裡明白,誰家都有一點子糟心事兒,她卻不好安慰,唯有道謝。
等俞家來的人走了,忽然又有丫鬟走進來,悄聲道:「太太,姑娘,榮國府老太太打發人來請太太去一趟,瞧著倒像是有要緊事。」
自從甄家被抄沒傢俬以後,榮國府益發寥落了,王夫人雖想瞞著賈母,可畢竟事情鬧得滿城風雨,賈母終究還是知道了,心裡不自在了好些日子,不過她並不知道王夫人收下甄家財物的事情。察覺到府裡的敗象,賈母雖仍只顧眼前,但叫賈敏回娘家的次數卻頻繁了許多。賈敏年輕時喪父,如今只剩老母,對別人她尚且憐老惜貧,何況親娘?因此都不婉拒。
林家沒有婆婆,她回娘家便宜了許多,每次只需跟林如海說一聲便可。林如海知她一番孝心,只要不答應榮國府的無理要求,並不曾阻止。
賈敏皺了皺眉,道:「又叫我回去做什麼?」
說著,長歎一聲。
黛玉善解人意地道:「再過些日子,就是外祖母的八旬之壽了,素日裡不出門,想來在家寂寞得很,近來走動的人也不多,媽去瞧瞧罷,我在家看著爹爹。」
賈敏猶豫了片刻,進裡間看了林如海一回,方換了衣裳坐車去榮國府。
將將走進榮國府裡,賈敏就發覺比上回更顯寂寥了,雖是夏日炎炎,花木蔥鬱,然看在眼中,總有露出一絲敗象。
鴛鴦才擷了些鮮花回來插瓶,身後由小丫頭捧著,見賈敏扶著丫鬟的手,款款而至,竟似神妃仙子一般,立刻滿臉堆笑,一面命小丫頭進去告訴賈母,一面親手給賈敏打簾子,道:「姑太太來了,老太太昨兒今兒都念叨著呢。」
賈敏知賈母最信任這個大丫鬟,便問道:「老太太近來可好?精神可好?胃口可好?用飯都用了什麼?用得香不香?」
雖然賈敏說話常和賈母有分歧,很少答應賈母的要求,可是鴛鴦冷眼看來,唯獨這位姑太太真心孝順賈母,不似賈赦那般走了就沒消息,也不似賈政除了請安便不過來,眼前王夫人也因在府裡隻手遮天,漸次不把賈母的話放在心裡了,因此她笑答道:「回姑太太,老太太近來還好,精神健旺,胃口亦好,今兒一早用了一碗紅稻米粥,兩塊春卷,香得很。」
賈母雖已八旬,卻依舊耳聰目明,早在裡頭聽到了,道:「你有問她的時候,不如來問我。我好得很,就是想你了,想叫你來說說話兒。」
賈敏仔細看了看,果然如她們所言,心先放下,請安入座。
賈母問道:「聽說你老爺病了,好些了不曾?我如今年紀大了,越發討人嫌,在家裡跟個聾子似的,今兒才知道你們老爺病了幾日。」
賈敏忙道:「母親莫擔憂,已經好些了,我來時,才歇下,玉兒在家看著呢。」難怪這幾日林如海臥病,別家都紛紛登門探望,賈家也送了一份禮,卻很簡薄,唯獨自己老母親沒有動靜,不像往日,早送自己的梯己東西了。
賈母戴上眼鏡,見賈敏面色紅潤,眉宇間雖有擔憂,卻不甚嚴重,便知她所言非虛,不禁念了一句佛,道:「那就好。」
一時鴛鴦沏茶送上,賈敏方問道:「母親找我可有要事?」
賈母沉默了片刻,擺手叫丫鬟都下去,跟前只留了鴛鴦一人,對鴛鴦道:「你去將我昨兒親自收拾出來的東西拿過來。」
鴛鴦答應一聲,果然取了兩個尺許見方的匣子。
那匣子皆是烏木所製,式樣尋常,也有些老舊,瞧著極不起眼。
賈母示意鴛鴦打開給賈敏看,只覺得一陣珠光寶氣撲面而至,十分璀璨,仔細一看,卻是大塊的紅寶石、綠寶石、藍寶石、美玉、瑪瑙、金剛鑽等等,皆是罕見之物,兩個匣子均是如此,賈敏驚道:「母親這是何意?」
賈母命鴛鴦合上匣子,歎道:「這些東西再不給你,明兒也沒了。我想著玉兒明年及笄,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親眼看著出閣,你拿去給她打些精巧的頭面。」
賈敏忙道:「玉兒的嫁妝皆已齊備,這樣的頭面有好些,哪能要母親的?」賈敏細想了想,自從過年以後,賈母對他們家越發大方了,上回黛玉過生日,她就打發人送了三幅字畫,一幅是吳道子的,一幅是閻立本的,還有一幅是顧愷之的。
賈母擺擺手,道:「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你雖是我女兒,我也不好說家裡發生的那些子事,免得叫人說我老背晦。你只管拿著,我自己的梯己,我難道還不能做主?」
賈敏歎了一口氣,道:「叫二嫂子知道,到底不像。」
聽她提起王夫人,賈母心裡掠過一絲對王夫人的不滿,轉瞬即逝,道:「不叫她知道便是。你放心,此事除了你我和鴛鴦,便沒別人知道了。一會子人問,就說是我從前收藏的一些人參,拿去給姑老爺補身子。再說,給你又如何?這三節兩壽的,我閨女那一回送的不是厚禮?滿京城裡也找不出第二個來,若是不滿,也太貪心不足了。」
賈敏聽出她對王夫人的不滿,不覺一怔,雖說賈母一直不大喜歡王夫人的性子,可前些年元春出閣時,因竇夫人之舉,也和緩了些,如何又有分歧了?回想起賈母方纔的話,再想到自己當鋪收到的東西,賈敏心裡明白了八、九分。
鴛鴦柔聲道:「老太太別氣惱在心,不然,姑太太豈不擔憂?」
聽了這話,賈母面上氣憤方平,對她道:「你去把那四隻白玉鐲子拿給姑太太,我的東西,自然由我做主。」
賈敏聞言,連忙推辭。
她雖不知賈母為的是什麼,但是已經得了兩匣珠寶,哪能再收東西?
賈母的這兩對鐲子她自小就見過,史家老侯爺打仗時從前朝皇宮裡得的,乃是最上等的羊脂玉所製,晶瑩粉嫩,宛如羊脂,沒有一點兒瑕疵,最難得的是這四隻鐲子出自當時一位名匠之手,花紋鏤刻得極為精緻,幾乎一模一樣,看不出絲毫不同。當初曾有人出五千兩銀子意欲從賈母手裡買下,賈母都沒有答應。
賈母不悅地道:「我給你的東西,你推辭做什麼?拿著。如今睿兒已經娶了親,再過幾年,智兒也該娶親了,你給兒媳婦一人一對,不偏不倚。」
賈敏無奈,只得收下。
賈母回嗔作喜,然後道:「還有一事跟你說一聲,保寧侯夫人替三丫頭說你們家智哥兒,這件事我今兒才知道,我本沒打算讓你們家聘三丫頭,我也知道你們看不中。我今兒告訴你,是不想咱們娘兒倆生了嫌隙。」
賈敏笑道:「我當時就知道不是母親的主意。」
賈母略略放心,隨即歎道:「明兒寶玉定親,在我生日的前頭幾天。」
賈敏奇道:「寶玉幾時定的親?我竟沒有聽到絲毫風聲。」就算賈家現在不如從前了,可是嫡孫定親,也不會悄無聲息。
賈母神色淡淡地道:「說的是薛姨太太的女兒,叫寶釵的那個丫頭,你見過。從他們住在咱們家,就有金鎖配玉的說法,前兒元丫頭來了信,說這門親事極好,你二哥哥和你二嫂子都十分滿意,我畢竟隔了一層,也就由著他們做主了。」
賈母的語氣裡充滿了無奈,叫人聽著心酸。
她疼了寶玉十幾年,滿心想為寶玉謀個好前程,誰知兒媳婦為了娶一位自己滿意又有血緣之親的兒媳,竟不領情。疼了那麼些年的孫女,到底還是偏向自己的親娘。
賈敏卻有幾分瞭然。
不說寶釵是王夫人嫡親的外甥女,進門後和她一條心,就是薛家的家業,怕也是王夫人所惦記的,榮國府的窘境自己看在眼裡。元春雖非皇妃,可遠在平安州,西寧王爺行的又不是善事,自然花費極多,所以贊同這門親事。
安慰了賈母半日,至晚間,賈敏方告辭回去,那兩隻匣子依賈母所言,對外說是藥材。因知賈母房裡的人參都已經腐朽了,故無人放在心上。
鴛鴦服侍賈母歇下,同床陪侍,當她以為賈母熟睡的時候,卻聽賈母輕聲道:「你心裡是不是覺得詫異,那些東西我原說給寶玉的,如今卻給了玉兒?」
鴛鴦想了想,道:「是有些不解。」
賈母歎道:「咱們府裡是什麼情景你都知道,竟窮到當東西的地步了。若不是瞧著實在可憐,我如何由著你偷那幾箱子東西出去給二太太典當?我是年紀大了,可我不糊塗,什麼樣的事情沒經歷過?只是從前覺得輪不到咱們家,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死了,和孫子孫女有一日樂一日,誰承想甄家竟一敗塗地,咱們家也不知道將來如何。璉兒家和寶玉家又有嫌隙,將來未必肯伸手,倒不如現在結個善緣。」
鴛鴦一愣,回思近來的樁樁件件,一時無言。
只聽賈母又道:「雖然我知道咱們家若是出了事,敏兒一定不會袖手旁觀,可是到底那是我的女兒,如何能叫她破費太過,惹姑老爺不喜?你把那些沒有標記的小巧罕見之物多多找出來一些,我陸陸續續再送到她手裡。人生在世,總要給自己留一條後路。鴛鴦,明兒我就悄悄打發人消了你的奴籍,也給你買一處小宅子,離府遠遠兒的,再置辦幾畝地,你的東西悄悄送出府去,我也拿些東西你收著,若是沒出事最好,那些就給你做嫁妝,明堂正道地做對正頭夫妻,別再回府做奴才了,若是出了事,你也能逃過一劫。」
鴛鴦不禁流下淚來,哽咽道:「我何德何能,得老太太如此看重?」
賈母苦笑道:「我不盼別的,只盼著將來家裡落了難,我又不在了,有人幫寶玉一把,免得他吃苦受罪。前兒聽說甄家的寶玉現今竟淪落到乞討的地步,想一想他和寶玉生得模樣兒一模一樣,我怎能不擔憂?」
鴛鴦聽了,愈加動容。
而林如海見到賈敏拿回來的東西,略一思忖,也猜出了賈母的用意,不禁一歎。
細究起來,賈母為人處世十分明白,自有一番經歷世事的智慧和精明,只是年紀大了,只知道享樂,未免縱容了子孫,以至於今日竟無人能擔起門楣。
其實賈母就算不給東西,以後賈家落難,自家還是免不了出手打點安置,誰讓她是賈家的女婿,賈敏是賈家的姑太太呢?他們不幫忙,那就等著受世人奚落罷了,世人總是最憐惜倒霉之人。不過賈母給了東西,倒又顯出幾分明白來。
這些話林如海並未說給賈敏聽,自己總不能告訴他說賈家要被抄了。
倒是賈母壽辰將至,七月上旬就要開始送禮了,林如海吩咐賈敏備禮時,加厚了幾分。
賈敏嗔道:「母親給了我那些東西,就算老爺不說,我也要多送些壽禮。」
一語未了,聽人通報說:「外面來了一位張秀才給老爺太太請安,說是從江南來的,大爺二爺托他送信給老爺太太,說咱們二爺已經中了秀才,還是案首呢!」
林如海和賈敏俱是一愣,隨即大喜過望,忙問道:「快請到書房。」
林如海雖病,卻沒有到無法動彈的地步,況且太醫也說鬆鬆筋骨比躺著強,平時也在家裡走動走動,所以他換了衣裳去書房,見到那位被請進來的張舉人,登時一驚,萬萬沒有想到登門請安的張秀才竟然是張二牛!
當年宋婆來林家求助,林如海並未見過她的外孫女婿張二牛,後來張二牛管著零星的幾畝地,送租金時倒是見過幾面。後來進了京,因離得遠,不曾再見過。林如海手裡不缺每年那幾十兩銀子,就命他在村裡修了一座私塾,請了先生教導村中孩童讀書認字,也是功德。
林如海驚喜道:「二牛,你居然考中了秀才?可喜可賀!你什麼時候開始讀書的,我竟不知,若是知曉,當舉薦你去個好書院才是。」
張二牛年紀不小了,聞言嘿嘿一笑,道:「誰也沒想到我還有做秀才老爺的這一日,考中秀才的時候,城裡的貴人都往我們家送禮。當初得大人相助,家裡漸漸好了,我打小兒就喜愛讀書,只因家貧方不曾讀,心裡卻羨慕,外祖母知道後就叫我花錢和孩子一起讀書,原本為的不是考試,只想著認得幾個字,出門不會叫人哄了,又能認賬本契約等等。後來村裡的孩子跟著先生讀書認字,我時常請教,一面耕作,一面讀書,去年先生舉薦我去試試我就去了,誰承想居然考中了。」
林如海讚道:「好,好得很。讀書一事,不在年紀大小,只要有上進之心,便是耄耋之年,亦可求學。今年是秋闈之年,你怎麼到京城來了?」
張二牛忙道:「先生說我火候不到,苦讀幾年再參加鄉試。我來京城,是因為今年遇到了一個回鄉考試一病而亡的學子,他臨終前托我送他的屍骨回京,可巧聽說二公子考中了秀才,也見過二爺,又受二公子之托,替二公子向大人報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