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耐心地與長慶帝說明道:「微臣家中田畝分佈各地,未必儘是豐收,若逢天災之年,皆是免租於佃戶,又額外分發糧食渡過難關,即使如此,每年仍有數萬,若風調雨順,一年多則可收五六萬兩。」
他家收租算是很少的了,許多達官顯貴之家若有這麼多田地,一年少說收租十萬。
相比商舖房舍等,林如海更喜添置田莊,一則他酷好讀書,不願與民爭利,哪怕開舖子的皆是下人,二則良田既多,所需佃戶亦多,他本比其他官紳厚道,素來善待佃戶,收租較低,如此便可令許多佃戶豐衣足食,不必受飢餓之苦。
因林家從不必交稅,林如海未免心有愧疚,既愧於民,亦愧於國,所以妻女獻銀一事他非但不惱,反而讚許,自己私下亦獻出不少銀兩賑災。
長慶帝聽了林如海的話,愈加驚奇。
每回戶部催還國庫欠銀時,他常聽官員哭訴其窮,本來只道果然極窮,一品官不過一百八十兩銀子的俸祿,定然過得艱難,便是過得好的也是依賴祖蔭。可是,經過舊年獻銀一事後,他就明白了,那些哭窮的仕宦之家沒一個窮,若是真窮,哪裡隨隨便便就能拿出萬兒八千的銀子?又如何養活府裡上上下下幾百口子人?
他問過林睿才知道,就是所謂的窮官兒,只要有了功名,就有許多額外的收益,冰炭敬不說,三節兩壽不說,但凡考中進士的官兒,每年都有書院送來的束脩,少則數百兩,多則數千兩,因為他們考中進士時,便在許多書院掛名兒了。別看林睿年紀輕輕,也有很多書院邀他。這些是不貪污受賄的,官員中貪污受賄的每年進項就更多了。
可恨的是,當年從國庫借出去至今未還的銀兩足足有二三千萬兩之巨!
他知道林如海家的地雖多,卻不是最多的,當然,亦不算少,他們家每年都買地,非強權霸佔而來。不過,他們家收租較少,自己一直都知道,這般便有如此進益,那麼其他人家呢?不管他們擁有田地多寡,如果交稅,國庫該有多少進項?一萬萬兩怕都不止罷?
長慶帝合上眼睛,片刻後睜開,長歎一聲,道:「怕是為難。」
林如海沉默不語。
是的,非常為難。
這個道理不僅長慶帝明白,林如海也清楚。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這句話之所以被奉為至理名言,乃因讀書人的身份凌駕於一切,百姓徭役賦稅皆不能免卻,有功名的讀書人卻能。考中秀才不必服役,同時還有錢米可領,考中舉人不必納稅,亦可為官,多少人讀書都是為了名利二字。
而世家子弟自出生便不用服役交稅,亦凌駕於百姓之上。
林如海此言傳出去,足為天下人之敵。
長慶帝緩緩地道:「去年七千萬稅收收上來的數目不足四千萬,農稅僅兩千萬,各地常有拖欠,今尚未還清,朝廷上下支出銀兩卻已逾五千萬。朕得知消息說,百姓皆已上繳,罕有欠稅,不過是各地官員中飽私囊,上報雲是未繳,將罪過推到百姓頭上罷了。舊年雖有文武百官並諸王妃誥命紛紛獻銀賑災,朕心甚慰,然人心難測,許多官員出銀愈多,愈是巧立名目,從下面搜刮脂膏,層層往下,所苦者唯百姓矣,因此朕不忍再行之。僅是此事便已如此,何況皆納稅之說?到那時,非但卿家,便是朕,怕也敵不過他們齊心合力的反對。」
林如海苦笑,為君者所費心之處遠比為臣之人。其實長慶帝說的這些他何嘗不知?欲要改變現狀,以君臣二人之力亦不過蚍蜉撼樹。
長慶帝忽然又道:「徐徐圖之,或有成效。」
待有一日權利盡在他手,群臣誰敢反駁?如今朝堂已穩,心腹重臣業已有不少本事,完全可以接手各處的兵權和勢力,不致生亂,動搖國本。他所看中的這些人,皆是忠君無私之人,惟己命是從,不拘他們將來是否後繼有人,是否子孫無能,自己只看眼前。
林如海點頭道:「陛下說得極是。若是顯貴仕宦並有功名的讀書人對此不滿,亦可稍減其稅,以表明與百姓不同。百姓十五稅一,官紳可以三十稅一,仍然高人一等。」
長慶帝歎道:「偏偏是這些官紳進益遠勝百姓。」
林如海微笑道:「和百姓只種地相比,官紳之家的進益出處極多,除地稅外,尚有房舍、商舖、山林並生意等,包括俸祿等等,三十稅一,也是不小的一筆數目。」其實後者的收入是百姓的幾倍,即使三十稅一,也比從百姓手裡收上來的稅銀多。
長慶帝若有所思,半日方問道:「卿家若以此交稅,每年數目幾何?」
林如海默默計算了一回,恭敬答道:「微臣家中良田共計千頃,即五萬畝,零頭也有些,臣已不清楚了,按風調雨順時的年景,五萬畝每畝地兩季年收三四石,每石八錢至一兩銀,三十稅一,農稅當有五六千兩,此在收成之時而非收租之時所算。微臣家中商舖若干、房舍若干、山林亦有,其數目微臣並不甚清楚,然觀進項,三十稅一,每年也有五六千兩。」
長慶帝算了一下,驚訝道:「如此一算,卿家每年進項竟達十餘萬?」據他所知,比林如海家底厚實的人家收入似乎沒有這麼多。
林如海連忙搖頭道:「回陛下,哪有如此之多?這些年微臣家進益最多的一年,不過八萬兩,平常只有五六萬。」
長慶帝疑惑道:「這是何故?」
林如海笑道:「陛下有所不知。」
長慶帝擺手道:「朕既不知,卿就一一說來。」
林如海只得細細說給他聽,道:「良田和山林豐收後,須得分與耕種租賃的佃農、獵戶,多則分與七成,少則五六成,平常都是分給他們五六成。商舖房舍等的進項,也要分給掌櫃夥計等人,即月錢和紅利,每年還要支出修繕商舖房舍的銀子。所以,微臣家難入十餘萬,上萬兩的稅銀是在沒有支出的時候算的。」
長慶帝忽道:「那也不對!」
林如海一怔,問道:「不知陛下所言,微臣錯在何處?」
長慶帝擺擺手,說道:「說的不是卿家。朕也曾派人打探過一些仕宦之家每年年底的收成,他們的進項似乎十分有趣,良田商舖房舍多於你的,進項未必如你,少於你的,進項卻比你多,這是何故?」
林如海當即瞭然,笑道:「陛下且聽我細細道來。家底比臣厚實的人家,之所以進項不如臣,那就只有一個緣故,即底下莊頭掌櫃謊報收成,有些莊頭極奸猾,又因掌管的莊子極多,明明風調雨順,卻謊報主家有幾處莊子遇了災荒,主家若厚道,少不得免了租子,如此一來,自然少於臣了。商舖房舍租賃也好,做生意也罷,既是他們管理,做假賬亦是尋常。微臣之所以如此清楚,乃因微臣家中的賬目十分明白,每年微臣都會派心腹巡查各地的收支景況,免得下人謊報收支,中飽私囊。」
長慶帝問道:「那家底薄於卿家,又為何進項多?」
林如海歎息一聲,道:「苛於民罷了。臣家田地賃於佃農,分與他們五成,他們便已感恩戴德,何況六成乎?微臣年輕時只知收租,不知佃農困苦,那時皆是分與他們三四成,待得親見後,感慨他們過得艱難,方改成五五分,或是四六分,分與他們五六成,多則七成。然而卻有些人收租,少則六成,多則七成,即使風不調雨不順,有的亦按往年收租,極是苛刻,也有租少便責罰於佃農,故而地少於臣,進卻多於臣。」
對於此事,他並不是揚自己而抑他人,而是實話實說。
再說,他確實想改變佃農之苦。
林如海深明長慶帝之心,和太上皇寬厚不同,他確實想瞭解並改變百姓之疾苦,長慶帝召自己來問話時,一定要據實以告,因為他往往都已經打聽到一些消息了。
這也是長慶帝特別信任林如海的緣故。
為官做宰久矣,很少有人會像林如海這般坦率誠實了,又願意說起百姓的艱難。
長慶帝自言自語道:「聽卿一席話,朕忽然想起,朕的皇莊是否也有此等之處?」身處皇位,他日日為銀錢發愁,生平最恨貪官污吏,若是皇莊的莊頭也和林如海所說的那樣謊報災情,著實該殺,自己該打發心腹去巡查一番才是。
林如海可不敢對長慶帝皇莊之事開口,遂不接長慶帝的話,而是開口道:「還有一干管事人等,在主家所命佃租之上對佃農再加一成乃至數成,主家既不知,佃農亦當是主家苛刻,於是主家的名聲便被敗壞得所剩無幾,而這多出來的佃租則落入了那些管事之手。」
長慶帝歎道:「今日方知,處處皆有藏掖。」
林如海微笑道:「陛下日理萬機,一樁一件皆是事關民生江山,如何曉得這等小事。」
長慶帝卻道:「亦不算小事也。世間諸事,皆是由小見大,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並非虛妄。僅只農稅一項,若能改進,得益的何止家國?國庫得益,便有錢發俸、賑災、修陵、供應邊疆兵士所需,皆從此來。」
林如海恭敬道:「陛下聖明,所言極是。」
長慶帝道:「這些咱們君臣雖已有數,可卻是長遠之事,不能解眼前之急,戶部問朕要錢,兵部也問朕要錢,竟當朕是錢匣子了。」
聽了這話,林如海唯有默然,一時之間,他也沒有辦法解決此事。長慶帝不想再收百官進獻,怕他們轉身就從百姓身上找回,最後苦的是百姓,可是國庫裡沒錢,那些欠了銀子的又不想還,等等,欠銀!
林如海清楚得很,那些所謂欠銀的官員家裡都有錢得很,許多借錢的人也是隨波逐流,只是覺得許多人沒還,所以也不肯還。
想到這裡,林如海問道:「不知孝敬王爺有何見解?」
冷眼看朝野,最想追回欠銀的人非掌管戶部的孝敬王爺莫屬。
長慶帝眼睛一亮,忽然笑道:「昨兒九弟給朕出了一個主意,卿道是何主意?」
林如海想了想上輩子新帝的手段,雷厲風行,遂微笑道:「臣想,孝敬王爺的主意必然是:凡為非作歹罪不可恕之家,抄其家,以充國庫,斬其首,用以儆猴。這罪不可恕之家不僅罪狀無數,而且亦是有虧空一罪在身的。」如此,才好追回剩下的欠銀。
長慶帝奇道:「卿如何猜得?」
林如海道:「孝敬王爺為人剛正,一心忠君愛民,這番心思不難猜也。」上輩子他的為君之道自己看得清清楚楚,今生他又是自家義女的丈夫,兩家常有來往,每每言談舉止之間皆流露出對貪腐官員的怒意,早想立威了。
長慶帝撫掌大笑。
笑完,長慶帝吩咐馬平去宣孝敬親王進宮。
聽到長慶帝和林如海都贊同自己的主意,孝敬親王大喜,道:「早該如此了。先殺一隻雞,欠銀的那些官員還不踴躍歸還?也就夠近來的支出了。再細細查訪,將那些盤根錯節十惡不赦的世家一一連根拔起,不知道能得多少銀兩充入國庫!」
長慶帝莞爾道:「你如何知曉抄家能得極多銀兩?先前太上皇在位時,也曾抄沒過百年世家,最後數目並不見多。」
孝敬親王眼睛一瞪,道:「那是父皇沒想到派去的人中飽私囊!陛下有所不知,這抄家可是肥差,抄家的時候,那些主事的做事的誰不伸手撈些好東西?明明其家存有百萬之巨,他們貪去一半兒,還皆大歡喜呢!」
長慶帝素喜這位弟弟,聞言不解,道:「何以皆大歡喜?」
孝敬親王道:「陛下是上天之子,哪裡曉得下面為臣之道?那些去抄家後貪污的人得了好處,而被抄家的人因銀子少了,罪名減輕,豈不是皆大歡喜?即使明知抄家的人貪污了自己的銀子,他們也不會說他們家曾經貪污了多少銀子,那樣罪過更重了。所以,陛下明兒若是抄沒罪臣之家,千萬記得交給臣弟,臣弟可沒有那些私心!」
長慶帝知道孝敬親王為人最是剛直不阿,聞言笑道:「好,甄家就交給你了。」
孝敬親王一驚,旋即大喜,道:「陛下打算動甄家了?我只道陛下還要等等,多網羅些甄家的罪證,最後給予重擊呢!」
長慶帝淡淡地道:「此時罪證已經足夠甄家定罪抄家,何必再等?多等一日,他們便多一日耀武揚威,所苦者仍是無辜之人,朕心何忍?不如如今先抄了家,收了監,再慢慢詳查,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想必到那時有許多官員都願意舉證甄家之罪,也可以令官員任由百姓訴說甄家所作之孽,免了咱們勞心勞力。」
這家的罪狀尚未齊全已令長慶帝龍顏大怒,那可真是怵目驚心,哪裡還能容忍?他從不曾想到,甄家居然如此膽大包天,莫不是妄圖代天子擇官不成?連家有罪,亦曾抄家,然其罪不至死,而甄家之罪,闔府男丁斬首女眷入官為奴皆不為過。
所以,長慶帝立刻就要處理甄家。
林如海暗暗敬佩,不愧是太上皇親自教導出來的儲君,比上輩子的新帝手段更高一籌,為民之心亦盛,若是前世的新帝,一定會等到世家作孽到了極致,萬無一失的時候才動手。
孝敬親王略現慚愧,道:「終究還是陛下想得周全。」
他看了看長慶帝,又看了看林如海,本來有點擔心消息走漏,可是想到林如海素來嘴嚴,行事又正,即使和甄家有所往來,卻不會因為兩家有舊就私下報信,遂放下心來。至於甄家落敗後林如海是否會像對連家那樣打點,那是他為人之道,誰都不能多管。
長慶帝坐在上面,如何不明白眼前所看到的?他笑了笑,道:「明日就安排竇晨彈劾甄家罷,兵貴神速,免得給他們發覺之機。」
孝敬親王和林如海躬身應是。
竇晨是竇夫人的幼弟,因竇夫人嫁給賈赦後,自己讀書又很爭氣,他是由竇夫人親自教養的,凡事看得明白,早年和林如海極好,後來因他為人清正,做事並無私心,漸漸為長慶帝倚重,已升到都御史之職了。
長慶帝又對林如海道:「卿家擬旨,甄家之罪塵埃落定後,命恆兒親自帶兵發往金陵,著太子親自查封甄家祖宅等家產,清點後帶回京城。」甄家雖闔府進京,可根在金陵,老太太亦在,大半財物皆在祖宅,只有派太子親自處理,他才能放心。
林如海當即答應了。
長慶帝又道:「等等,甄家獲罪,勢必牽連者眾,罪至抄家的不止甄家,京城中由朕做主,九弟料理,江南一帶命太子親自查證,做主處理,有先斬後奏之權。」他在京城,對金陵鞭長莫及,為防夜長夢多,還是讓太子處理才好。
太子是長慶帝的嫡長子,素來都是由他親自教導,命太子在南京監國,就是為了讓他熟悉御人之道,為君之道,又不會影響京城勢力以及自己的威望。
林如海滿口稱是。
事情已定,長慶帝方說些好事,對林如海道:「卿那個叫賈璉的外甥,倒是有本事,這幾年將那窮困之縣打理得蒸蒸日上,不少百姓過上了豐衣足食的日子。」
林如海一愣,隨即面現喜色,道:「都是陛下教誨得好。」
賈璉好言談機變,最是伶俐,上輩子不曾讀幾本書,料理庶務井井有條,今生讀書識字,滿腹經綸,做起這些事情來更是得心應手,所以林如海絲毫不擔心他。
和上輩子薄情寡義相比,賈璉現今知恩圖報,許多世家子弟爭相效仿。這幾年他不在京城,每年卻沒斷了送給自家的禮,三節兩壽一回不缺,林睿成親的時候更送了一份大禮,自己回京後便聽賈敏說起了。
長慶帝搖頭道:「也是他自己長進,方有今日。如今仕宦之家許多官員子弟靠著祖蔭尸位素餐,朕心甚煩,若是人人都似卿家睿兒和賈璉,朕何必發愁?國有何愁不興?偏生多不爭氣,唯知享樂。朕原想調任賈璉回京掌管長安縣,誰承想那裡百姓叩首求情,竟不願放他離開,朕思忖後,便升了他兩級,叫他繼續在那裡為民做主。」
林如海聽了,很為賈璉歡喜。
得到長慶帝看重,即使將來賈家事敗,絕不會牽連到賈璉身上。
次日,竇晨一道奏折,震驚朝野,其中罪證都是長慶帝派人查得的,罪證確鑿,因此折子上後,長慶帝龍顏大怒,即批停職查辦!不同於連家從被彈劾到查辦以及最後罪名確定後方抄家,長慶帝當即就吩咐孝敬親王帶兵查封甄家,不允許其家眷私逃。
孝敬親王做事從不拖泥帶水,當朝就奉旨收押甄應嘉,親自領兵前往甄家。
甄家不愧是百年世家,收買的宮中內監不知凡幾,饒是長慶帝和孝敬親王行動如此迅速,他們家還是先得到了一絲風聲,迅速地將一些財物轉移至世交家中。
如孝敬親王所言,抄家是肥差,賢妃的娘家並不如何富裕,倒想插手其中,德妃的娘家也想多弄些銀兩好供德妃在宮中打點,兩家暗地裡費了好些力氣打點,結果都被孝敬親王打了回去。他是長慶帝親弟,比忠順親王得用,本就是為了長慶帝才親自出馬,如何能讓這些人插手弄走即將充入國庫的銀子?長慶帝也由他,並不理會二妃娘家的動作。
賈敏赴宴之際,得聽甄家抄家的信兒,暗暗吃驚。
因這件事的發生,便是赴宴的諸誥命千金們也都無心宴樂,當即各自回家。
見林如海尚未歸家,賈敏便是想問個仔細也不得。獨黛玉比她更明白朝中諸事,亦知甄家曾經做過的惡事,安慰賈敏道:「媽媽不必擔憂,聖人英明神武,絕不會冤枉他人,既下此旨,必定是甄家做了極多惡事。」
賈敏心裡隱隱有一種不祥之兆,歎道:「世事無常,當真如此。」
甄賈兩家交好百年,情分極厚,難說不會受到牽連。隨後,賈敏又暗暗慶幸此事非林如海所管,不然賈家勢必為甄家求情,甄家也要上門來羅皂。雖然她擔憂娘家,可卻明白那兩家的為人處世,生怕他們把林如海牽扯進去。
長慶帝知人善任,同時也體恤下臣,他知曉林如海岳家和甄家親厚,所以此事並未交給他,也是免得那些人找上林家的意思。
長慶帝覺得,即使他知道林如海絕不會以公謀私,可是畢竟惹人煩悶不是?
林如海如何不明白?自是感激不已。
雖然世上並不是事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往往作惡者依然風光無限,可是他仍然覺得人生在世,有因有果,所以有些事他會插手,譬如蘇黎甄士隱郭拂仙等,有些事卻不願提醒,譬如甄家,以及將來甄家事敗,賈家藏匿其財。林家和賈家的恩怨是在上輩子了結了,可他始終記著黛玉在賈家所受的欺辱,所以不會提醒賈家千萬別收甄家之財。
依賈家貪心不足的性子,就算他提醒了,他們會不收麼?
不會。
賈家一直都很缺錢使,前兒他還在自己家當鋪裡見到賈家典當的金銀銅錫大傢伙,還有幾個點翠嵌寶石鑲珍珠的金項圈、金步搖等物,不過是他們沒有供應元春在宮裡的使費,不用任由太監需索無度,加上又沒有建造省親別墅,所以才支撐到如今罷了。
當然,上輩子建造省親別墅的銀子都是自己留給黛玉的,他們家並沒有花自己的。
賈家到了捉襟見肘的窘境,甚至連賈母生日的銀子以及中秋的使費都湊不出來,還是偷當了賈母之物方得的,明年又是賈母的八旬之壽,為了闔府的體面,勢必要大辦,急需一筆財物來支撐以後的日用排場,所以當甄家婆子慌裡慌張運來三四十箱東西時,王夫人二話不說,當即就收了下來,竟是先收其財,而非先擔憂其罪。
在王夫人心裡,他們這幾家都是權勢滔天,如今王子騰已是九省檢點,位高權重,又有史家在軍中的威望,薛家的財富,皆是仕宦名家,哪怕有人告他們謀反都不怕。再不濟,還有聖人的心腹林如海呢,是賈家嫡親的女婿。
因而,王夫人認為甄家出事只是一時的,絕對會因太上皇的寬厚而無罪。至於日後甄家無罪時,自家是否要歸還財物,王夫人並不擔心,因為甄家還收著他們家五萬兩銀子。
又因賈母年紀大了,恐受驚嚇,王夫人吩咐下人不許驚動了她,又命李紈探春等人在賈母跟前湊趣時,瞞著甄家抄家的消息。李紈和探春自是明白,亦惟命是從,府裡許多事情都瞞著賈母不叫賈母知道,就是怕賈母年老費心。
探春憂心忡忡地道:「長此以往,如何是好?」
李紈對此向來不甚關心,淡淡地道:「太太都不擔心,妹妹擔心什麼?」
如何能不擔心?探春之機敏非常人所及,眼看著自家日益寥落,她憂心不已,只恨自己不是男兒身,不能建功立業,擔起祖宗基業。別人只道甄家抄家波及不到自家,可她卻明白,自家和甄家有著牽扯不斷的瓜葛,說不定明兒也落得跟甄家似的。
這些想法一直在探春心裡,令她一顆心如油煎似的,卻不能說給別人聽,不然,定會斥自己一個妖言惑眾的罪名。
別人想著富貴,唯探春看到危機。
自己的大哥哥早逝,大姐姐遠嫁,唯有賈璉最是出眾,偏生大房又和自己一房起了嫌隙,竟闔府離京,數年不回,除了每年的三節兩壽,竟無絲毫音信。兩房交惡,是亂家的根本,若能親密友愛,共度難關,該有多好?想必就是國公爺也樂意看到。
探春神情低落地道:「府裡越發不如從前了。」
李紈笑道:「你竟也癡了,大老爺一家不在府裡,二丫頭又出閣了,現今四丫頭守孝,不大愛出門,人少了,你自然覺得不如從前了。」李紈沒有覺察出什麼不妥來,她和賈蘭從前過的是什麼日子,現在過的一樣,沒有絲毫改變,每月不過就是二十兩銀子,年年又有一點年例,多了沒有,少了也不會短了他們母子的。
探春歎了一口氣,道:「是呢,我好些日子沒見四妹妹了。」
說到這裡,探春突然想起一事,正欲言語,忽見針線房送了衣裳過來,一共四套,均是花紅柳綠,忙扭頭問李紈道:「過幾日是老太太的壽辰,接著是中秋,給四妹妹做的衣裳大嫂子可吩咐針線房留心用素色了?從前我們都是一樣的釵環襖裙,如今她身上有熱孝,針線房可別像往日一樣做了送去,豈不是我的罪過了?」
李紈臉上立時變色,半日方道:「我這幾日照顧蘭兒,並未吩咐,只道妹妹已經說過了。」
說畢,姑嫂二人忙問送衣裳的丫頭。
那丫頭也是一愣,隨即囁嚅道:「和往常一樣,四姑娘的衣服和三姑娘都是一樣的,並不曾聽到吩咐。」
也就是說,並沒有給惜春做素色衣服。
聞言,探春登時氣極,道:「平素你們做事倒是伶俐得很,怎麼該伶俐的時候卻又不伶俐了?快回針線房瞧瞧,給四妹妹的衣服送去了不曾,若是沒有,就趕緊收起來,另外拿素色的料子再給四妹妹連夜趕製幾套出來!」
小丫頭聽了,慌慌張張地回去,須臾後回轉,道:「已經送去了。」惜春和探春一直都是住在李紈後面的三間抱廈廳,近得很,送東西時自然都是一起。
李紈和探春只得親自去惜春房裡,見入畫站在廊下喂鳥,忙悄聲詢問。
見到針線房送來的錦衣華服,不僅惜春惱了,入畫也覺生氣,就算她們不是這府裡的人,可是在這府裡多年,總也得尊敬惜春罷?誰知竟不絲毫沒放在心裡。幸虧前兒黛玉想著換季了,特特打發人送了幾匹素色無華的料子給她們做衣裳。
不管心裡如何不喜,入畫面上卻是笑意盈盈,道:「我們姑娘才念了一日經,此時已經歇下了,又不是奶奶和姑娘的罪過,奶奶和姑娘不必向姑娘賠不是,我們姑娘穿著孝服呢,不用新衣服,今兒做的衣裳姑娘都賞給外面丫頭穿了。」
李紈和探春皆知惜春的孤僻的性子,聽入畫如此言語,知曉她惱了,偏生是府裡想得不周,她們又不能說是惜春的不是,只得怏怏回轉。
入畫送她們出去回房,見惜春正在窗下作畫,便將此事回稟。
惜春神色淡淡,不作回應。
入畫歎了一口氣,仔細打理送給黛玉的回禮,只盼著林家姑太太念著大太太的托付,等到惜春出了孝,給她尋一個好終身,遠遠離了這裡。
不提黛玉收到回禮是何態度,且說這甄家之事令滿朝文武爭相舉證,一日之間便得了不下百餘罪名,另有孝敬親王獨立公堂,令百姓前來伸冤,竟有不少,每逢訴說冤屈,圍觀之百姓無不痛罵甄家作孽。
一時之間,對甄家民怨四起,聞得聖人嚴辦,又高呼聖明。
這件事足足費了三個月才塵埃落定,彼時雪花已落,所有家眷皆已押解進京,甄家所有罪名盡皆定下。
因甄應嘉並族中作惡之男丁悉數問斬,女眷或是流放,或是充入官府為奴,家人盡皆變賣,整個京城為了此事都風聲鶴唳,太上皇得知後心有不忍,長慶帝立刻將罪證送到他跟前,又把抄家所得的清單請他御覽。
待得看到清單上抄出白銀四百餘萬兩,黃金二十餘萬兩,又有價值千萬之巨的古玩字畫房舍地畝等等,太上皇登時駭然不已,吃驚道:「竟有這麼多?」
長慶帝答道:「不僅如此,其家丁處亦抄沒金銀財物百萬之巨,另有甄家老夫人的梯己沒收後發還一萬兩和一處十三間的宅子,以作養老之資,其家中守節之寡婦亦發回了一些財物,這些都不在抄家的清單上。」他本來想著,甄家老夫人年老,又和宮裡有瓜葛,不沒收她的梯己,以示皇恩,後來聽孝敬親王說老夫人的梯己不下百萬,就是那個寡婦奶奶也有十萬之巨,他便知其中有許多民脂民膏,立時沒收了。
太上皇想起自己退位後留給長慶帝的國庫裡只有幾百萬兩銀子,不由得痛罵道:「甄家真真是辜負了朕,罪該萬死!我記得他們家虧空有三四百萬兩罷?朕當年想著他們家接駕四次,花費無數,特特任他們幾次鹽課、織造之職,誰承想他們比朕還有錢!」
太上皇在位時,也曾命戶部催還欠銀,誰知他們一個個都對自己哭窮,更甚者還要賣房子賣地,太上皇仁厚,只當他們日子都不好過,便沒有再提,又因甄家接駕花銷多,還特特想方設法地重用他們,誰知他們都是有錢的。
太上皇覺得自己被愚弄了,立刻下旨斥責甄應嘉等人,又命長慶帝嚴查,因甄家落敗的官宦世家不知凡幾,最後一合計,抄家所得的財物竟也有千萬之巨!
長慶帝愈覺惱怒,如若雷霆,盡皆罷官斬首,慌得朝中百官忙忙將借銀還回戶部。甄家的罪名有極要緊的一項罪名就是虧空,他們哪裡還敢不還?不然,自己家落個虧空的罪名兒,後悔都來不及了。
一切皆如所料,國庫瞬間就多了數千萬兩銀子。
孝敬親王只管甄家這一樁案子,餘者都交給了林如海,所以他一面帶人登記造冊收回欠銀,一面又將抄來的東西想方設法折成銀兩,充入國庫。
甄家用過的那些舊衣服舊東西,他可不想塞進國庫裡白佔地方又不能用到實處。
朝廷需要的是銀子,不是古玩字畫這些東西。
孝敬親王算賬十分精明,從前抄家時得的東西都以極便宜的價格被各家得了去,如今他作官價一律是市價的八成,也得讓買家佔些便宜才是。
他知道林如海家根基富貴,每年都會置辦良田房舍等等,也曾從破敗世家買過許多書籍字畫,遂在將那東西折變之前,請林如海先挑,道:「我記得妹妹酷愛字畫書籍,這甄家的子孫雖然讀書無能,好東西卻不少,其他幾家也有不少。」
林如海聽了,也不推辭,當即挑揀了不少古玩字畫孤本等,黛玉過年就十四歲了,再一年及笄,很該多預備些陪嫁,又買下了四個和自己家田莊相連的莊子。
這一回,林如海一共花了五萬兩。
林如海都給黛玉,黛玉如何肯獨享?忙忙地分出許多來給哥嫂兄弟。
直至忙完年事,進了二月,所抄沒的東西才料理完畢,孝敬親王前來回稟,長慶帝對此毫不在意,比起別人,林如海反倒都是按著市價買下這些東西,也算是為國盡心,他和顏悅色地道:「九弟做得極好,朕心甚慰。」
孝敬親王冷面上露出一絲笑容,隨即問道:「那些藏匿甄家財物的人家什麼時候料理?」
甄家不獨把財物積存賈家,還有別的幾家,他都記著呢。
長慶帝已無心姑息,緩緩地道:「你先查這幾家的罪證,待查完了,亦按著甄家一樣料理,橫豎他們都不無辜。」
孝敬親王稱是,猶豫了一下,問道:「不跟林大人說一聲?」
長慶帝笑道:「不必,他心裡有數。」
孝敬親王想了想,便不在意,逕自去查以賈家為首的這些人家之罪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