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答應一聲,帶著林睿與眾人辭別,少時,大家送他們到穿堂前,方只賈璉和林睿二人出了垂花門,門外寬闊處早有小廝備好了馬車。
林睿雖然早聽林如海說過賈赦一家住在東院,反是賈政夫婦住在榮禧堂,頗有長幼不分之過,然而此時卻作不懂,向賈璉詫異道:「不過是去拜見大舅舅,竟還要坐車?難不成此院距離正房竟有十好幾里路?外祖母住在東院,該同正院相鄰才是。」
賈璉對二房更添三分惱恨,自己在外面交遊廣闊,不知道多少人笑話自己徒為長子嫡孫,竟住不到榮禧堂去,因此聽了林睿這話,他便說道:「離東院頗有些路程呢,下著雪,坐車去倒好,免得腳下踩滑了,老太太怨我不曾照料好你。」一面說,一面攜林睿上車,早有小廝放下簾子,出了西儀門,轉而往東,進一黑油大門中,停在儀門前。
林睿跳下馬車,暗暗留意,雖說東院仍在榮國府中,但另辟一門,果然如父親所言,賈赦這是對賈政住在榮禧堂頗為不滿,暗示眾人自己另立門戶。
當然,賈赦捨不得祖宗所帶來的好處,也捨不得離開榮國府另尋居所,此舉只是稍稍洩憤罷了。
賈璉笑道:「進了儀門便是老爺的書房,老爺現今正在書房裡等你。」
林睿忙笑道:「勞煩大舅舅如此,實乃小弟之過,璉哥哥快帶小弟去給大舅舅請安。每常在家,母親提起大舅舅,總有幾分心疼掛念呢。」
賈璉聽了,笑帶他進去。
若說賈敏掛念自己倒真,掛念賈赦賈璉卻認為不大可能。子不言父之過,不過賈赦行事實在糊塗,沒有半點為人父的風範,賈璉亦頗有不滿,只是不好開口說罷了,因此他只知道賈敏對賈赦賈政兄弟都十分失望,言談舉止有所流露。
林睿暗暗打量東院,度其房屋院宇,竟是從榮國府花園中隔斷過來的,也就是說原非正院和賈母院那樣的正經院落,只是建造於樹木山石之間,正房廂房遊廊一應俱全,小巧別緻,和自己家花園子裡的院落一樣,不過自己家可沒有人住在花園子裡的道理。
賈赦早已等得心焦,自己站在廊下一面逗鳥雀,一面望著門口,見到賈璉領著一位年輕公子進來,臉上頓時露出笑容,笑道:「這就是睿兒罷?果然和你父親生得十分肖似。」
林睿最敬林如海,聞聽此言,亦露笑容。
進了書房,林睿方拜見。
賈赦越看越覺得林睿得人意,死死看了林睿脫下來的斗篷一眼,眸光一沉,命賈璉扶林睿起來,又指著自己下面搭著半舊灰鼠椅披的椅子道:「睿兒坐下,讓我好好瞧瞧。好好兒的,怎麼穿這件衣裳出來了?」賈赦不必猜也知道定然是賈母所賜。
熟知賈母喜好的賈赦對此微有不滿,哪有大外甥頭一日上門,就送一件斗篷給他御寒的道理?人家還能怠慢了自家的大公子,登門拜見不穿衣裳不成?
賈赦雖然糊塗度日,卻不大像賈母,總拿這些東西給人,處處彰顯家中豪富。
林睿鑒貌辨色,心中瞭然,笑道:「外面下著大雪,外祖母說太冷了些,特特賞了我這件斗篷,果然比我原先穿的那件暖和,也華麗。」
賈赦撇了撇嘴,道:「好看有什麼用?中看不中用。我瞧著,定然不如你原先穿的好。」
賈璉在一旁聽出賈赦意有所指,不禁一笑,道:「林兄弟來時,穿了一件紫貂的,出的好風毛,不過長著賜,不敢辭,老爺也別在這上頭說了。」
賈赦瞪他一眼,住了嘴,問林睿道:「聽說,你這回進京,打算住一年?」
林睿點頭道:「正是。因外祖母思念母親,意欲喚母親回京省親,偏母親須得照料弟妹,身上又不好,故派我來給外祖母和舅舅舅母們請安,等到明年吃過璉哥哥的喜酒,再往各家代替父母請安問好,功課也不能耽誤了,九月送趙姐姐出閣,我才能回南呢。」
賈赦聽了,拈鬚不語。
賈璉道:「好端端的,老祖宗怎麼想讓姑媽回京了?姑媽離京雖將十年,可其他幾位姑媽卻是幾十年不曾回京,也沒見老祖宗如何想念。」他從小便沒見過那三位姑媽,聽說已有兩位去世了,僅剩一個也是病歪歪的,因相隔千里,便是每年三節兩壽送禮也不勤勉。
賈赦皺眉道:「你拿她們比你姑媽作甚?你林家的姑媽和我才是同胞兄妹!至於她們,出閣時你爺爺尚在,一副嫁妝送出門,已經是十分厚道了。」
賈璉聽了這話,連聲稱是,他倒忘記了,賈赦和賈敏的情分尚且不是十分親密,何況那幾位庶出的姑媽,原本就沒什麼往來。也是大房只有自己這麼一個嫡子,無人協助,竇夫人無子,方善待迎春和今已兩歲的庶弟賈琮。
他們父子說話時,林睿微笑喫茶,並不插口,直到聽賈赦問賈母叫賈敏進京的用意,他方答道:「這倒不知,我拜見過外祖母,就來給舅舅請安了。」
賈赦沉吟片刻,道:「既這麼著,明兒老太太說什麼,你都莫答應,你不過是個孩子,孩子能知道什麼?你在這裡住著,若有誰不好,你只管跟你哥哥說,府裡個個都是兩隻體面眼,一顆富貴心,雖說不致於怠慢你,可底下誰和誰不是連親帶故,到底不好相與,他們有了不是,你是客,也沒有處置的餘地,因此讓你璉哥哥去料理。」
林睿笑道:「多謝舅舅關懷,我曉得了。」
賈赦又囑咐道:「在這裡住,千萬別外道,想吃什麼、頑什麼、用什麼,不好跟你外祖母說,也跟你哥哥說,橫豎在咱們家,不能委屈了你。」
林睿笑著稱是,陪坐片刻,告辭去拜見賈政。
賈赦並未開口挽留,只道:「明兒常來,我這裡沒有你二舅舅書房裡人多,倒也搜羅了不少字畫古玩,你家學淵源,說不得知道的比我還多些。」
於是,林睿告辭,隨著賈璉坐車返回榮國府,去了榮禧堂。
賈政也是在書房見林睿的,又有數位清客作陪,極口誇讚不已,賈政舉目打量,只覺林睿秀逸非凡,又考校了幾句功課,小小年紀,言之有物,竟似不在珠璉之下,不禁讚歎了幾句,道:「你父親可好?倒把你教得比你哥哥們強。」
林睿道:「有勞舅舅惦記,父親一切安好。」
賈政又問了幾句林睿所知之江南公務,聽林睿說在姑蘇讀書不知,心裡感慨,打發他去賈母房中,道:「既然老太太說讓你過去吃晚飯,我便不留你了。」
林睿聽了,退了出來。
賈璉送他回賈母處,林睿忙道:「還沒見過珠大哥呢。」
賈璉想了想,道:「我倒忘記了,橫豎他住在正院的跨院裡,見了也容易。」
見過賈珠,林睿方去賈母房中,心裡卻對賈珠情狀暗暗納罕,較之自己從前所見,賈珠腳步虛浮,十分消瘦,竟有些虛態,他記得父親提過,已經舉薦他和賈璉一同出外讀書了,又有機會練習騎射,如果不強反弱?
問及賈璉,賈璉不由得歎道:「他近來身上不好,已經半年不曾同我一起練習騎射了。」
榮國府規矩,但凡生病,都是淨餓幾日,然後靜養。
林睿搖頭說道:「單是靜養不動,如何能好?還是勸著珠大哥些。」
賈璉嘻嘻一笑,朝他擠了擠眼睛,道:「你小孩子家懂什麼?他偏是極孝順的,既有叔叔嬸嬸之意,旁人說了也無用。」
賈璉消息靈通,如何不知賈珠紅袖添香,風流快活,不過賈珠到底生性正直,他並無此心,耐不住丫頭們癡纏,況且他們家的規矩,但凡是長輩房裡出來的,哪怕是貓兒狗兒都得給三分顏面,何況又是賈政和王夫人親自挑給他做姨娘的。前兒賈母聽王夫人提起,也要賜兩個丫頭給他,他想到自己娶親在即,又記得其他人家並無此規矩,便沒同意。賈母原不大喜歡小老婆,見他執意如此,遂不再提起了。
林睿滿心疑惑,見賈璉不願細說,也不再細問。
於是,進入賈母房中,不多時便擺了晚飯。今日來的是林睿,賈母便沒叫三春上來,只有賈璉和寶玉同坐,竇夫人和王夫人捧湯進膳,安箸布菜。
林睿謙遜了幾句方落座,見桌上多是江南菜餚,十分精細,吃著倒也爽口,心道榮國府果然講究吃穿,穿戴已是十分華麗了,吃食亦極精緻,不如自己家裡簡單,只是飯後漱口喫茶等皆不合自己家中之式,便只將茶碗沾唇,略作樣子與人看。
飯後,賈母打發竇夫人王夫人和李紈下去吃飯,方問林睿賈敏、黛玉、林智如何。
林睿將早就打算好的說辭娓娓道來,賈母不禁道:「我最疼者唯有汝母,她現今不好,我心裡如何放心?偏生離得遠,又不好去看她。」
林睿笑道:「有父親,外祖母放心。」
話題一轉,望著賈寶玉關切地道:「寶兄弟可是困了?竟是早些歇息才是正經,我父母常說,小孩子家經不得苦熬。」
賈母聽了,忙命人送寶玉去碧紗櫥後睡覺,略一思忖,又叫林睿也去歇息。
林睿的行李早就由鼓瑟帶人料理妥當了,給賈家的節禮亦已送上,交到王夫人手裡,無非是綢緞酒水等,因房屋是早就打掃好的,且喜十分乾淨,錦帳緞褥一應俱全,只需幾個小廝按著林睿素日所好安插器具便好。
房屋裡也有打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大小丫頭六七個,齊來拜見。
林睿眉頭一挑,吩咐鼓瑟各賞一個荷包,便洗漱入睡,但卻並不讓他們留在房中,外間只有兩個小廝陪侍,諸婢只覺得十分罕異。賈家上下的爺們,房裡哪個沒有丫鬟服侍?林家的表少爺性子倒詭譎,竟不用她們。
一時賈母打發個珍珠過來,不過五六歲年紀,卻是今年才買進來的小丫頭,和鴛鴦極好,因問林睿歇息了不曾,諸婢忙七嘴八舌地說了,復令珍珠回去稟告賈母。
珍珠已來了一年,學了三個月的規矩,因她溫柔和順,乖巧異常,便和同齡的鸚哥等人被挑到了賈母房裡。大半年來,她早被榮國府的富貴所震懾,鴛鴦既和她好,平常史湘雲來了,她又常常陪著史湘雲住在西暖閣裡,所以在賈母房中頗有幾分體面。
回去將林睿房中情狀說給賈母聽,賈母道:「必然是林家的規矩,原跟咱們家不同。」
賈敏未至,賈母許多話便不好提出來,今又見林睿言談舉止渾然不似十一二歲的公子,處處滴水不漏,林如海後繼有人,將來必能再綿延林家百年榮光,賈母心裡自是十分歡喜,只是他畢竟是個孩子,原先的許多打算便不能說了。
賈母沉吟片刻,對珍珠道:「你下去罷,明日雲丫頭過來,你過去服侍她。」
她常說珍珠是個沒嘴的葫蘆,倒是心地純良,恪盡職守,因此入了湘雲的眼,每回來,必定指定珍珠服侍,住在西暖閣裡,亦常命珍珠和她同睡。
珍珠答應一聲,退了出來,回到八個小丫頭一起住的房裡。
八個小丫頭大的已有十歲,年紀最小的便是珍珠鸚哥,偏偏獨她最得上頭青睞,除了鸚哥不在意外,她原是賈家的家生子,其他人卻是頗妒忌珍珠,都說她藏奸,明裡暗裡使了不少絆子,可惜湘雲處處護著她,不好太過出格兒,只得暗暗忍住。
次日丫頭們早起,卻見林睿來給賈母請安,提出要去沈家等處拜見,賈母忙命人安排,又問林睿道:「你同俞家老夫人一起進京,咱們也該備禮道謝才是。」
林睿心頭一凜,只聽王夫人道:「正該如此。」眼瞅著不到一年,趙安便做了皇子妃,而自己女兒早已過了及笄之年,王夫人心中如何不急?偏生名分上,元春是後宮女子。王夫人眼見太子之勢無人能比,倒想送元春去東宮,只是不得門路,又不得時機,唯願俞家能瞧在林家的面兒上,對元春另眼相看些,自己人總比不知來歷的強些不是?
王夫人一心盼著賈敏進京,不想來的是林睿,見到他,滿肚子的話也吐不出來,只能借林睿和俞家走動之時,結交俞家,好得些機會。
林睿道:「我父母早謝過多少回了,我卻不必再去。」
目光瞥見王夫人眼裡閃過一絲焦急,林睿緊接著又笑道:「不過我們同行,總不能不去,因此先往各家拜見過,等他們的帖子才好,沒頭沒尾的,拿什麼名義去呢?」
王夫人笑道:「很該如此,林哥兒去時,別忘記跟老太太說一聲,咱們備禮莫失了禮數。」
林睿聽賈敏說過其中的厲害,點頭稱是。只是送禮無礙,俞家祖孫哪裡不知道旁人的打算,不然也不會在這時候特地趕回京城。母親都不肯插手的事情,他豈能插手?橫豎他只是乳臭未乾的小子,他們不提最好,若是提出來,自己自有法子駁回。
林睿點清所帶之物,把送給沈家的挑出來,帶去沈家。
沈原自從入冬來,身日大不如從前,已經是骨瘦如柴,臥病在床半月有餘,但聞聽林睿來拜見,仍命人請進房中,覷了片刻,點頭道:「我原先十分擔心林家子嗣不旺,如今有了你們三個,我便是見了你們祖父祖母,也能跟他們說一聲後繼有人了。」
說話間,沈原已經咳嗽了四五次,林睿忙親自捧著了折盂上前,沈原的次子沈雲卻晚了一步,更別提沈雪的兒孫們了。沈雪遠在山東,聞得父病,眼瞅著時日無多,早已上了折子,意欲回來侍疾,偏因今年才初冬下了一場極大的雪,壓塌了不少房子,又作踐了許多莊稼,故忙著賑災,安撫災民,又得沈原之命,暫且留在山東未歸。
和賈家相比,林如海更敬沈家,林睿自然有所覺察,難免也受父親影響。他私下揣測過是否自家和榮國府另有嫌隙,若為了結親一事,不答應便是,別人家不同意結親的好多著呢,也沒有為這個結仇的,如何父母都遠著榮國府,只對賈母、賈珠賈璉等人過得去。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林如海乃是重生而來,賈敏又曾夢中警示,故如此。
沈原好容易才咳出喉間的痰,倚著靠枕,喘了兩口氣,笑道:「好孝順孩子,想來你弟妹亦如此,只是我卻見不到了。」
林睿見沈原頭髮花白,雖然眼中依舊流露出幾分精光,卻沒有在賈母身上所見的那股精氣神兒,心裡略覺傷感,嘴裡卻忙道:「舅爺爺快別這麼說,咱們請了大夫好生調理,待好了,哪能見不到?我妹妹生得伶俐得很,弟弟卻淘氣,舅爺爺見了,必然歡喜。」
沈原歎了一口氣,道:「且看天意罷。」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沈原自己位列一品,雖非相國,卻也對得起祖宗了,長子又是二品巡撫,將來必然亦能高昇,原本他還擔心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將來未必能全身而退,如今瞧著林如海行事穩重,處處精明,有他在,看來自己不用十分擔憂了。
沈雲臉上微露一絲淒然之色,只是怕沈原看到,忙掩住了。
沈原突然看著林睿,低聲道:「回去跟你父親說,千萬把持得住,莫攙和進上頭。」
林睿聽了,肅然應是。
沈原又囑咐道:「也跟你父親說,未塵埃落定之前,別回京城。」
林睿安慰道:「舅爺爺放心,父親常說,瞧著聖人的意思,這鹽課御史還得做幾年呢,過了年再任便是第五年了,說不定能連任十年也未可知。」
聽了這話,沈原歡喜道:「足見汝父深得聖人恩寵,我也放心了。」連任三年的尚且不多,似林如海已將滿四年的更是絕無僅有,沈雪才幹不讓如海,可惜論起如何揣摩聖意,他卻是差遠了,可以做得封疆大吏,卻做不得天子近臣。
沈原看了沈雲一眼,思及自己二子數孫,歎道:「睿哥兒年紀尚小,如海只一人撐起林家基業,你們平素都幫襯著些,莫要太過不管不顧。」
沈雲躬身應是。
一時外面通報說郭源來探望老太爺,沈原忙命快請,沈雲又親自迎出大廳。
林睿聞得郭源二字,不免想起父親提過的郭拂仙,在他進京之前,林如海和賈敏早將京城中但凡他們知道的都細細告訴他了,免得他不知世事,再有平常林如海教導的,他雖初到京城,對京城的行事卻是十分清楚。
郭源進來,乍然見到林睿,如同見到林如海,頓時一呆。
見過後,說起進京緣由,郭源歎道:「這時候,你們家就不該有人進京城來。怪道我說,怎麼這些日子京城裡許多人蠢蠢欲動,原來應在了這裡。」
爭名奪利,錢財亦極要緊,何況林如海身兼重任,四皇子早派人打聽該如何拉攏他了。
沈原道:「你見多識廣,多指點著他些,別叫人哄了去。」
郭源忙道:「老大人放心,如海和我交好一場,哪能對睿哥兒不聞不問?便是老大人不說,明兒他來我家,我還是要叮囑他的。」
沈原點頭,果然放心。但願自己這一死,兒孫丁憂幾年,能躲過這一場是非。沈原久經官場,又到了大限將至的時候,心裡愈發有數了,太子登基是鐵板釘釘的事兒,七皇子似乎也有抽身的打算,眼下只剩一個四皇子,必然是爭不過太子,怕只怕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們和林如海都是宣康帝重用的人,將來未必能得新帝恩寵。
其實旁人何嘗不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不然也不會有那麼多人想掙從龍之功了。
在沈家用過飯辭別出來,郭源邀請林睿去自己家,林睿笑道:「世伯之請原不敢辭,只是如今小侄住在外祖母家,行動不便,須得回稟一聲,竟是擇日再去拜見世伯才好,況且父母吩咐我帶了書信禮物,我正打算各處都去呢。」
郭源想了想,笑道:「說得也是,我在家中等你。」
揮手作別,林睿便回了榮國府,想到沈家上下憂心忡忡,心知沈原恐怕這回熬不過去了,他歎了一口氣,忙命鼓瑟速速給林如海去信,換了衣裳方去給賈母請安回話。不想,才到門口,便聽裡面一陣嬉笑之聲。
經人通報後,林睿進去,卻見房中比昨日多了一個極清秀的姑娘。
那姑娘不過三四歲的年紀,和探春身量彷彿,都頗有不足,若論眉目,固然不及迎春之溫柔,探春之神采,然而別有一番爽朗利落,在賈母跟前三春不如她得賈母之意,今日身上穿著大紅撒花襖,外罩貂頦滿襟灰鼠皮褂,頸中掛著赤金項圈,一身富貴逼人。
看到這裡,林睿暗諷,一看便知道又是個極講究穿戴打扮的人,哪裡比得自己的妹妹,雖然也在這上頭用心,卻不如她們這般外露。
賈母笑道:「你不認得她,她是湘雲,比玉兒年紀小些。」
林睿頓時想起曾聽父母說過,保齡侯府史家長子早逝,現今由次子史鼐襲爵,同弟弟史鼎出孝後,今年已去北疆效力了,兄弟都是極有本事的人物,那史家長子只留下一女,養在史鼐夫婦跟前,乳名湘雲,想必便是眼前之人了。
想到此處心裡有數,林睿笑道:「我聽母親說過,府上的探春妹妹和史家的大妹妹都和玉兒同歲,只是差了些月份。想來,這便是史家的大妹妹了。」
湘雲素日最喜榮國府的做派,對史鼐夫人的管教十分不耐煩,不如賈母和藹可親,此時正在房中同寶玉追逐打鬧,聞聽此言,又聽寶玉說明林睿來歷,忙站住腳,過來拜見林睿,一雙眼睛盯著林睿,滿是好奇,道:「林哥哥知道我,我怎麼沒見過林哥哥呢?」
湘雲心裡只覺得林睿比寶玉更好看些,若是見過,必定認得。
賈母笑道:「你才多大,你林哥哥又是頭一次回京,你哪裡見過。」
說畢,又對林睿道:「雲丫頭自小沒了父母,我心疼她,常接她過來住,一年裡倒有兩百天住在我這裡,因此今兒也過來了。」
林睿道:「外祖母疼惜後輩,跟廟裡的觀音菩薩一樣呢。」
賈母聽了,頓時笑了起來。
湘雲因問道:「我聽二哥哥說,林家有個姐姐,怎麼沒有同林哥哥一起進京呢?」
林睿聽她說話咬舌,二竟與愛字同音,不覺一怔,心想官話語音甚正,她既長於京城,又非江南,如何在這個年紀口齒不清?又聽她嘰嘰呱呱說了好些話,竟只二、愛分不清,餘者倒是極正的官話,隨即看了寶玉一眼,道:「我妹妹年紀小,又是嬌生慣養的,家裡哪裡捨得她千里迢迢地出門。寶兄弟怎麼想起跟史家妹妹說我妹妹了?」
寶玉笑道:「常聽老祖宗提起林妹妹,昨兒見到林哥哥,自然想起來了。聽說林妹妹生在花朝節,必然是極清淨潔白的女兒,可恨不能一見。」
林睿見他目光清澈,如同天邊星月,純淨無暇,知他並無什麼不好的心思,只是對黛玉好奇罷了,自己秉承君子之道,便笑道:「京城和江南離得太遠了些,父親不進京,母親和弟妹便不會進京,怕是寶兄弟一年半載見不得了。」
賈母聽了,忙問道:「難道你父親明年不進京述職?」
林睿道:「回外祖母,不得聖人旨意,父親如何能進京?況且聖人早交代了。」
賈母既喜且悲,喜的是聽這話的意思林如海仍能連任,簡直是天大的體面,悲的是越發見不到女兒了,她看著林睿,愈加覺得林如海有本事,不免對林睿更好了幾分,衣食起居一如寶玉,且是後話不提。
彼時史湘雲卻在對寶玉道:「二哥哥,你可不許只顧著別人,忘了我。」
寶玉笑道:「妹妹說的什麼話?我哪裡能忘妹妹呢?我才得了極好的胭脂,用擰出的花汁子配著香露蒸的,一會子拿給你抹,擦在臉上,定然比窗外雪地裡的梅花還好看。」
史湘雲年紀雖小,卻頗懂事,道:「二哥哥,你正經讀書要緊,別弄這勞什子。」
寶玉平素最愛胭脂,聽了史湘雲的話,臉上笑容頓失,甩手道:「你不愛便罷,有人喜歡。」說著逕自跑出去了,嘴裡只管叫著珍珠瑪瑙翡翠等。
史湘雲最愛同寶玉頑耍,哪裡禁得住?早跟過去了。
林睿第二天來賈母房中請安時,因賈母未起,便往寶玉房裡略坐,只見他拉著丫鬟要嘗她嘴上的香浸胭脂,那丫鬟拗不過,只得給他吃了。眼見為實耳聽為虛,林睿頓時大開眼界。聽說寶玉有這個毛病兒是一回事,見到卻覺得十分駭然,幸而寶玉心底良善,目光不見淫邪,不然真真讓人覺得匪夷所思,只當時色鬼無疑。
不過,不管寶玉是否為色鬼,橫豎林睿都不願意他們家覬覦自己妹妹。
林睿暗暗決定,回去定要好好說給黛玉聽,叫她心裡有數,千萬不能叫人哄了嘴上的胭脂去。林睿後來又見寶玉梳洗時,見到妝台上的胭脂便往嘴裡送,更覺哭笑不得。然見府中上下對此都不以為意,心裡十分警覺,不知賈政是否知道自己次子這個脾性兒?若是知道,定然以為如他自己在賈寶玉抓周宴上所言,酒色之徒耳。
在榮國府又住了三四日,林睿偶爾考校寶玉,說來也奇,他行事雖別具一格,論其聰明伶俐,卻是百個不及他一個,賈母仍舊溺愛非常,如同命根一樣,聽賈璉說便是自己亦不如他。不過,有了這樣的脾性,哪怕又經天緯地之才,恐也不能長久。
林睿上有父母弟妹,後有諸多牽扯,賈家下面哪個沒有心機手段,不必賈母特特吩咐,也不敢怠慢,如今益發慇勤。林睿毫不在意,一面溫習功課,一面往各家拜見送禮,這日才從郭源家回來不久,便見鼓瑟紅著眼圈兒進來道:「沈家老太爺賓天了。」
林睿早已有所預料,但聽到消息,仍覺傷感,忙換了素服,回賈母一聲要過去。
賈母如何捨得,說道:「才嚥了氣的人,不乾淨,你小孩兒家眼神兒清,竟是別過去添亂了。咱們家和沈家因你父親,也有來往,這就叫你舅舅哥哥們去。」
林睿卻道:「父親不在,理當由我去,外祖母就依了我罷。」
賈母見他執意如此,只得答應,一疊聲地吩咐賈璉陪同林睿一起過去,又命多多地帶些人,早些回來云云。
林睿到了沈家,先哭靈,後見沈雲等,問道:「大伯父可回來了?」
沈雲身著重孝,聽聞此言,道:「先前大哥忙於賑災,父親不許他來,如今已經派人快馬加鞭報喪了,想來不日即回。倒是你,快進去,靈堂裡冷得很,仔細凍壞了你。」
沈原乃是重臣,又有功於國,雖然時值年下,驟然去世,但是宣康帝命禮部奉旨賜下千兩白銀,又賜下謚號來,喪事自是極為熱鬧,沈雪沈雲等忙都遞了折子丁憂,好容易等到派去和沈雪交接的人過去,沈雪忙忙地回來,到了沈原靈前,痛哭不已。
哭過後,見到林睿,沈雪雖然傷心,仍是難掩讚賞。
沈家子孫滿堂,老太爺沈原又年過古稀,官至一品,可惜生前受盡病痛,不然便是喜喪了,饒是這般,沈家辦喪事時,也是人來人往,忙得一家上下腳不沾地。
至出殯這日,吉時到時,青衣請靈。
沈家在京城百年,世交故舊無數,他們門風雅正,自然為人所敬重,前來送殯的官客堂客無數,浩浩蕩蕩,竟有二三里遠。
林睿亦騎馬隨之,林如海不能過來,作為林如海的長子,他絕不能失禮。旁人看到林睿,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見他形容俊逸,舉止風流,言談有致,極似林如海,讓人挑不出半點不是,心中都讚歎不已,拉著他不住說話。
望著路邊綵棚筵席,皆是各家路祭,林睿一一記在心裡。四王八公只來了幾家,其中北靜王妃和賈敏有舊,故來了,榮國府亦因林家之故,最讓林睿吃驚的是四皇子。
在宣康帝平安長大成人的皇子中,四皇子僅比太子年紀小,比七皇子大了七八歲,早封了明郡王,若是沒有太子,便以他為長,夭折的二皇子三皇子皆是他的親哥哥,他母親乃是貴妃之前的貴妃,和元後同年進宮,出身比元後更高,也比貴妃得寵,若不是宣康帝急於拉攏元後娘家,他便是嫡子了,因此即使太子之位甚穩,他心裡仍舊十分不甘。
四皇子素知沈家故舊甚多,有心拉攏,又想告知世人自己如何體貼下屬等,故向宣康帝請旨前來,路邊設祭,命長史官主祭代奠,也算是皇家對沈家的恩典,另外便是他聽說林如海之子亦在,待沈雪兄弟一干人過來拜見謝恩時,寒暄過後,提出要見林睿。
沈雪眉頭微微一皺,暗暗歎了一口氣,四皇子此舉,未免太外露了些,想是太子穩如泰山,他愈加急躁了些,即使如此,沈雪也只能讓人去喚林睿過來。
林睿素日聽林如海談及諸位皇子,唯太子和九皇子有明主賢王之才,明郡王四皇子雖然母親出身高貴,也有十分精明強幹,品行卻不如前者,近來已依靠母舅,拉攏了朝堂上許多官員,在宣康帝跟前處處宣揚他的好處。
下馬到四皇子跟前,林睿心裡轉過了無數念頭,見四皇子端坐在轎內,約莫二十六七歲的年紀,一表人才,十分威儀,忙走過來參見。四皇子自有身份,便於轎內伸手挽住,笑道:「倒像是見到了林大人似的。」
說畢,問起年紀幾何,讀了何書,來京城所為何事,又在京城停留多久等等。
林睿見問,擇一二能說的說了,不能說的卻都閉口不言,搖頭說不知。不過四皇子久經宮闈官場,即使急切,也不曾在林睿跟前流露出來,何況周圍都是人,自己一舉一動必然被他們看在眼裡,因此言語可親,若是林睿不知他之為人,或者不知他見自己的意思,只怕經此一事,聽聞其語,早同他成了忘年之交。
四皇子見林睿言談行事滴水不漏,尋常大人也不如他,子尚如此,何況父矣,再者林家和俞家如此來往,林如海還能得宣康帝十分倚重,又是連任鹽政,可見他能帶來多大的助力,因邊疆連年打仗,在朝堂上的地位林如海怕比自己還重,因此笑對林睿道:「既然不急於離京回南,又沒有先生指點功課,僅是溫習,倒不妨常去寒舍,舍下平素頗有高人常聚,均有金榜題名之才,許能令汝有所進益也未可知。」
林睿躬身道:「多謝殿下好意,若是年後小子仍舊沒有先生教導,便去打攪殿下一回。」
沈雪聽了,心中一急,林睿年紀輕輕,到底不如大人老辣,他這般答應四皇子,以四皇子的心計本事,恐怕就不好脫身了。
沈雲因侍奉老父床前,常聽老父誇讚林睿非池中之物,暗暗拉了沈雪一把,早聽說林睿在榮國府裡處處游刃有餘,賈母王夫人等意欲說事,幾次三番被他岔開了去,既然明知四皇子來意,哪能真的答應。
又見四皇子取下腰間一方瑩潔美玉,遞給林睿,笑道:「今日祭奠老大人,不知你在,未帶禮物,此乃聖人所賜,萬望莫辭。」
既是宣康帝給的,林睿心想憑著自己家也受到,接在手裡道謝。
沈雪為林睿表伯父,林睿並無親父在此,便同沈雲謝過,好容易將殯送完,他們意欲扶靈回鄉,因此今日便要離京,早有車輛騾馬齊備,行李業已妥當,候在城門外,臨行前,忍不住叫來林睿道:「你怎麼就答應了呢?」
林睿胸有成竹,笑道:「伯父放心,我自有道理。」
沈雪聽了,道:「我卻不知你有什麼道理?你答應了四皇子,難免就脫身不得了。」
林睿道:「我原說了,若是年後沒有先生教導方去,只是我來時,父親早命我送了書信給郭先生,請郭先生教導我幾日功課,年後便過府,既有了先生,還去打攪殿下作甚?」
聽到還有此節,沈雪和沈雲一呆,忍不住都笑了,放心離去。
送走沈家一干人等,瞧著天色將晚,林睿命人回去告知賈母,自己在外面沈家的寺廟裡暫歇一宿,次日方回。賈母等人自是十分慰問,一番忙亂後,忽有外面通報說大明宮內相盧新奉旨前來,慌得賈赦賈政等忙擺香案。
盧新滿臉堆笑,只覷了林睿一眼,道:「奉旨:宣兩淮鹽運使林如海之子林睿覲見。」
作者有話要說:爬去補眠,偶就不信了,偶每次都這樣,淚奔~~o(>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