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賈母心中有氣,這回托俞老太太帶了東西給賈敏,並沒有書信,但所給之物小巧別緻,皆是賈敏閨閣中所喜,未出閣前承歡於父母膝下時,向賈母討了幾回都不曾得,不料一二十年後,賈母竟托俞老太太送了過來。
賈敏心中略有些煩悶,好好的女孩兒家送進宮裡做女史圖什麼?雖比宮女略強些,卻是不到三十歲不能出宮,便是熬了十幾年平安出來,已是人老珠黃,又能說什麼樣的親事?無非是做填房繼室,哪有半點體面?賈敏當然知道,娘家既有心送元春進宮,絕不是讓元春做一輩子的女史,恐怕所圖非小。
當今聖人已經五十多歲了,元春卻是鮮花兒似的,賈敏如何忍心看著她做後宮嬪妃?後宮嬪妃又哪裡是容易做的,皇后娘娘和自己的那兩位手帕交,即惠妃和淑妃,可都不是簡單人物,豈能容元春這樣才貌雙全的姑娘進入聖人眼簾。
因此,賈敏問道:「開春便要進宮待選?」她記得嬪妃是開春待選,宮女卻是八月。
俞老太太笑道:「哪裡是開春呢,又不是選娘娘,若要進宮也得等八月。」
賈敏心中一寬,既是八月,便有將近一年的工夫勸說娘家,宮裡畢竟不是個好去處,遂道:「唬了我一跳,方才老夫人說我娘家開春送元春進宮。」
俞老太太抿嘴一笑,扶了扶額,道:「是我糊塗了,說得不清不楚,瞧我這記性,竟沒了。我聽太子妃說過一回,明年開春旨意才能降下來,令仕宦名家之女,親名達部,為八月備選宮中,進宮便有職缺,因此明年開春是報名,八月才進宮。」
賈敏點了點頭,娘家一意孤行,進宮又有職缺,怕是自己所勸不得。
她看了俞老太太一眼,又道:「我那老母親托老夫人的話,老夫人千萬別當真,我已說過了,宮裡都是皇后娘娘做主,太子妃插手反不好。」
俞老太太聽了,微微頷首。
賈敏歎了一口氣,俞老太太忙勸道:「你才了哥兒,別想這麼些,我跟你說,也是讓你心裡有數。你歇著罷,明兒洗三我再來。」
賈敏不好起身,忙命人送俞老太太離去。
林睿帶著黛玉送俞老太太至二門,俞恆忍不住開口對他們道:「我們家已經收拾好了,林大哥若閒了,常帶林妹妹過去頑。雖說我們家的宅子有些年沒住了,倒還有一個園子收拾得十分乾淨,景致也還過得去。」
俞家也是百年世家,祖宅修建得自是秀美非常,且江南園林甲於天下,揚州的雖不如蘇州的,但揚州鹽商大賈極多,請的都是高手名匠,並不比姑蘇遜色多少,因此俞宅縱使數十年無人居住,修繕完畢,卻比林家現住的官衙強得多。
林睿笑著答應了,送走祖孫二人,方去賈敏房中,又將禮單送上。
賈敏正想著娘家的打算,看了禮單,歎道:「你外祖母給的這個芙蓉凍石鼎倒小巧,拿出來給你妹妹擺在屋裡。你外祖母的梯己裡還有一個墨煙凍石鼎,如水墨洇開,古色古香,十分好看,我比你還大幾歲時,央了好幾回都沒得,你外祖母說擺在姑娘家的房裡稍顯太素了些,也忌諱,故這回你外祖母把這芙蓉凍的送來了。」
林睿笑道:「咱們家不是有一個?母親若是喜歡,拿出來擺在屋裡便是。」
聽了這話,賈敏搖搖頭,道:「不知道放在哪個庫房裡呢,誰耐煩翻箱倒櫃地去找,沒的落了一頭灰。我見你外祖母送的東西裡,還有一塊蕉葉白的硯台,這可是好物,你拿去用,若是不喜歡,送人也使得。」
林睿命人將賈敏說的兩樣東西取出來,其中蕉葉白的硯台放在紫檀盒中,如同蕉葉初展,色澤潔白,嫩中漾綠,四周火捺暈如胭脂,含露欲滴,竟是端硯中的上品。
黛玉原本跪坐在床邊俞老太太坐過的椅子上看弟弟,可巧丑兒才睜開眼睛,黛玉看得歡喜,正要逗弟弟頑,忽然一抬頭,見到了林睿捧在手裡玩賞的硯台,頓時眼睛一亮,伸手要去抓,急道:「媽媽,哥哥,給我,給我!」
賈敏和林睿一怔,異口同聲地道:「你要這個?」
黛玉點頭,怕賈敏和林睿不給她,她便道:「用玉換,玉給哥哥,這個給我。」
除了林如海送給黛玉的羊脂白玉墜外,旁人送給黛玉的玉珮她從不佩戴,身上也沒有什麼金銀飾物,只是放在屋裡收藏把玩,倒似極了林如海,今天俞老太太送的玉珮她把玩過就遞給奶娘收著了,許是林如海早早就帶她認字,如今雖認不大多,卻喜歡筆墨紙硯等物。
林睿莞爾道:「妹妹喜歡,拿去就是,我不要妹妹的玉珮。」
說著,把硯台從紫檀盒子裡取出來,遞給她。
黛玉聞得他把硯台讓給自己,頓時高興得眉開眼笑,抱著硯台在懷裡,捨不得放下,晚間等林如海回來時,她竟煞有其事地對著林如海誇讚道:「爹爹,哥哥今天可疼我了。」
林睿哭笑不得地道:「我什麼時候不疼你了?」
黛玉轉頭瞪他,然後撲到林如海懷裡,笑瞇瞇地道:「爹爹,哥哥最好了。」
因一家人都在賈敏房中,賈敏聽了,不禁道:「這小丫頭,真真是嘴甜如蜜,平常老爺不在家,她說話也不多,更別提誇她哥哥好了。早知道如此,我該把家裡的硯台都找出來給她,聽聽她是不是天天說我好。」
黛玉不理,指著得到手的硯台對林如海道:「給,爹爹。」
眾人聞言一呆,林如海笑道:「玉兒這是要給爹爹?」
黛玉咬著手指點頭,道:「爹爹的,壞了,這個,給爹爹。」
林如海原有一塊兒澄泥硯用了多年,前兒小廝收拾書房時,因他想著老娘生病,不妨碰掉了硯台,摔壞了一角,嚇得魂不守舍,林如海倒不曾苛責他,畢竟誰都有失手的失手,又見硯台只壞了一角,便依舊用著。他常抱著黛玉在書房裡教她讀書識字,黛玉自是常見,想是看到硯台壞了,故今日得了硯台竟不是為自己,而是孝敬父親。
林如海喜得摟著女兒道:「到底是我女兒,真真孝順。外人還嫌我太疼女兒了,實不知女兒才貼心呢,一塊硯台都想著我。硯台只是小事,難得的是女兒這份孝心。」再看那塊硯台時,頓覺順眼非常,也不在意是賈母送的了。
之前賈母提出雙玉結親,林如海當著賈敏的面兒不曾流露出來,心裡卻是氣得不得了。
林睿也笑讚道:「妹妹自然是極好的,還要拿太子妃賞的紫玉跟我換這硯台呢。這硯台雖是上品,卻哪裡比得上紫玉珍貴,可見妹妹不是小氣的。」
林睿說話時,正站在林如海旁邊,黛玉扭頭拍拍他,雖在林如海懷裡,但林如海卻坐在椅上,她也只拍到了林睿的手臂,仰臉笑道:「好東西,給媽媽,給哥哥,給弟弟。」
賈敏逗她道:「你有什麼好東西?」
聽了這話,黛玉皺了皺眉頭,絞盡腦汁地想有什麼東西可以送出去,到底年幼,一時想不出來,在父母兄長靜待半晌工夫不得正要說不要的時候,她忽然開口道:「我的,媽媽挑,哥哥挑,弟弟挑,喜歡的,拿去。」
賈敏失笑道:「這孩子,真真是大方得很。」
林睿年紀大了,他又懂事,家裡有什麼好東西,先供著黛玉挑選,她生得好,又是林如海的心頭肉,外面送東西,幾乎都是比著林家嫡長子林睿,何況更有一干人等譬如妙玉連城俞恆,見她年幼,都將自己珍視的東西送她,因此黛玉屋裡的好東西極多,真真是千嬌萬寵出來的。賈敏常常感慨,說自己自幼也是極得父母寵愛,如今卻遠遠不如黛玉。
說笑了一回,稱讚了黛玉一回,都說她不藏私,賈敏方正色對林如海道:「今兒俞老太太來說了一件事,我心裡打緊地不自在,不曾想,母親和二哥竟要送元春進宮去。」
林如海淡淡一笑,對此並不感到詫異。
上輩子元春便是在明年八月進宮,因賢孝才德,選為女史,侍奉皇后,她雖然品貌雙全,才德兼備,但是卻一直在宮裡熬油似的,蹉跎了年華,直到新帝登基的第二年,冊封后妃時,元春才突然被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
元春的冊封來得十分突然,林如海心中覺得不妥,尚書之名自古雖有,卻是賜給大齡宮女的,白居易《上陽白髮人》有云:「今年宮中年最老,大家遙賜尚書號。」因此林如海知元春的封號古怪,而且加封賢德妃,後宮嬪妃的封號俱是以單字為貴,而且都是單字,並無雙字,唯有逝去後的謚號才是雙字,因此賢德二字在林如海眼裡,便是元春的死路。
從元春被冊封的時候開始,元春在新帝眼裡,已是一個死人了,也只有賈家不知其故,仍舊歡喜非凡,耀武揚威,其家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一般,待元春一死,便大廈傾,猢猻散。
賈敏抱怨道:「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送進宮裡,有什麼好處?」
林如海道:「岳母府上的事情,畢竟不是我們所能干涉的,你也別惱,你這回生了丑兒,傷了元氣,竟是好生調養為上。」
賈敏點了點頭,道:「橫豎過些日子送年禮進京,我寫信勸母親一回,若是不聽,我也無可奈何了。我是早就出閣的姑媽,元春又有父母在堂,本就沒有我說話的餘地,只是不忍她在這樣鮮花似的年紀進宮去,略盡些心,別的也不能了。」
仕宦之家撇開那些利慾熏心的,哪有多少願意送女兒進宮的?賈敏便捨不得女兒進宮去。尋常百姓之家一旦聽說宮裡要廣選嬪妃,從民間徵選美人,家家戶戶都急急忙忙地把女兒嫁出去,就怕進了宮去,再也見不得父母音容。賈敏愈加對娘家失望,不知道是誰的主意,好生教導子孫,從科甲出身豈不甚好?賈珠賈璉個個前程可期,何必送了元春進宮?
林如海安慰道:「你想如何做便去做,咱們家不講究那些這也不許,那也不許的。」
賈家是賈敏的娘家,雖然他知道上輩子賈家害了黛玉,但是他看著賈家灰飛煙滅,怨氣已經解了許多,只是仍舊不能釋懷罷了,如今他並不希望賈敏處處不理會娘家。試問,一心只為夫家,半點不顧娘家的當家主母豈非太涼薄了些?對父母尚且如此,何況別人?林如海也有女兒,將來黛玉要是為了夫家對娘家不聞不問,他定然傷心不已。
因此林如海對賈家固然不喜,卻不曾在賈敏跟前說賈家半點不是,縱然賈家行事十分不妥,也都是賈敏自己知道的,全然不必自己挑撥離間,倒成了小人。
林如海有心遠著賈家,如今也的確是疏遠了,可是世人都知道賈家今生並未對不起林家,沒做過針對林家的事情,他若是出手,反落了下乘,而且賈家是岳家,再遠,也是遠不得的,沒的被人說白養了賈敏這個女兒,女婿林如海竟還對岳家無情無義。
望著在自己懷裡昏昏欲睡的女兒,林如海面色慈和,他不願自己的女兒女婿遠娘家,只好以身作則了,當然,他好容易養了個女兒,也不是一般人能有這份造化得了去。
賈敏眼裡閃過一絲感激,她何其有幸,能遇到如此夫婿,又得如此兒女。
雖然她心裡明白自己是林家婦,以林家為重,但是作為賈家女,終究還是放不下老母親,她也不想自己的女兒將來長大後胳膊肘子往外拐,全然忘記了含辛茹苦撫養她長大的父母。大約也是因為許多女人家都是顧著夫家遠著娘家,才會被世人說是賠錢貨。因此她只能在力所能及的時候,幫襯娘家一把,若是勸諫不得,她便不會再多言了。
林睿在旁邊聽得清清楚楚,暗地裡對賈政頗有些不屑,外祖母的確是寶塔尖兒,但二房的一家之主卻是賈政,若他無意,焉能送元春進宮,可惜了元春這樣一個才貌俱全的好女子,連竇夫人給賈敏的書信裡都對她稱讚不已呢。
林睿神色柔和,看著在父親懷裡睡得正香的妹妹,他是決計不會讓父親送妹妹進宮的。
做父母兄長的如此疼愛黛玉,黛玉年紀雖小,卻也記住了自己說要送父母兄長東西的事兒,丑兒洗三過後的一日,正是十一月初三,她便搖搖擺擺地進了賈敏的房間,命丫鬟捧上許多東西來讓賈敏挑,都是她翻箱倒櫃找出來的。
林如海去衙門了,林睿亦去上學了,家中只剩賈敏和丑兒。賈敏見女兒神色殷切地望著自己,不好傷女兒之心,便從中挑了一串瑪瑙串子,又給幼子挑了一個金項圈,至於林睿的,自然等林睿回來自己挑,少不得又是一陣欣慰,誇讚道:「玉兒真真是乖巧,你送媽和弟弟的東西,媽和弟弟都很喜歡呢。」
黛玉聽了,頓時笑容滿面,又看了弟弟一回,跑出去頑了。
賈敏知黛玉只在院中頑耍,忙命丫鬟僕婦跟上。
彼時林家忙著送年禮,林睿年輕識淺,不好做主,皆是林如海料理,何況送各家的禮都有定例,便是管事也能料理得齊全,只不過送給長輩的須得林如海過目,然後裝船送往各處。他在揚州的地位非同一般,下面孝敬的人無數,還沒到臘月,年禮已收了極多,縱然未曾堆積如山,也把庫房塞得滿滿的,林如海少不得又一一比著禮單回禮。
年下送禮全是綢緞點心酒水玩意兒,他們一家五口一天穿十套新衣裳都用不完,林如海收了這家的禮,再添減一番,用來做別家的回禮,饒是這般,庫房裡還剩下一多半。
賈敏笑道:「一年積一年,白放著霉壞了,橫豎這些綢緞都是上好的,除了咱們穿的用的,其餘的都做禮送人罷,也體面。」各家送的綢緞都是上用和官用的,他們用來送禮並不失禮,賈敏又不是天天穿新衣服的人,沒有全部留下來的必要,倒省了採買。
說實話,這幾年他們家送禮用的綢緞玩意兒幾乎都是外面送的,然後在轉送別家,竟不曾花多少銀子,省了許多,也只幾家極親密的才是特特採買了挑選送去的。
林如海道:「早就這麼著了,不必說我也知道。」
賈敏又看了各家的禮單,道:「給幾家商賈之家的回禮只回一半兒即可,晴空家裡今年送的比舊年又豐厚些,她生了個女兒,我還沒見呢,不知如何,只盼著她將來再生一子才好站穩腳跟。金家在揚州做香粉生意,有他們原先的胭脂生意,真真是財源廣進,丑兒洗三時晴空過來,還勸我入一抿子錢,每年拿香粉生意的紅利,一年數千,我沒同意。」
林如海聽了,忙道:「咱們讀書人家,與民爭利做什麼?何況咱們又不缺那幾個錢使。」
賈敏笑道:「老爺放心罷,這其中的厲害我還能不曉得。」
卻說賈母收了林家的年禮,心中一寬,顯然賈敏並未記恨自己,反倒是自己沒回信,不由得有些慚愧,又看了賈敏的書信,不禁一歎,未曾言語,既已打算送元春進宮,便是此時反悔又如何?已經送禮往各處了,何況自己做不得賈政的主。
兒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元春既不許婚,而是進宮,自然由賈政做主,賈母即使是寶塔尖兒,也不能不顧兒子的意願。宮裡如何,賈母亦知,但是元春才貌雙全,未必不能博一場富貴,何況元春出生在大年初一,誰不說她是極有造化的人,說不得她的福分就應在了宮裡,若能得到太子的青睞,就更好了。
賈母看著元春,心裡十分滿意,覺得她模樣兒比太子妃還強些,又正當妙齡,而太子妃已經三十歲了,只比賈敏小幾歲,進了東宮,元春未必不能得太子之意。
賈母歎了一口氣,進宮做了女官,未必能進東宮,太子如今和他們也不是如何親近,她原本想著讓元春得皇后之意,許給七皇子也好,她比七皇子年紀略小些,七皇子如今尚未大婚,偏生七皇子今年被聖人訓斥了一頓,倒覺不好了。
賈母柔聲道:「元丫頭,你別怨你老爺太太,他們也是為了咱們家好。」
元春替賈母念信,賈母上了年紀,不戴眼鏡時,很有些信件都是元春替她念的。見賈敏信中如此言語,元春心中不禁暗暗感激,她並不想離開父母,待選宮中,一入侯門深似海,何況深宮呢?只不過父母所願,她無可奈何,只能好好學規矩,明年進宮。聽了賈母的話,元春低頭道:「老祖宗放心,孫女明白,哪裡能怨老爺太太呢。」
賈母歎道:「我原想著俞家和你姑媽那樣好,從俞家托太子妃照應你,選你進東宮做女史便好了,誰承想俞家老夫人竟南下了,咱們此時不好進宮去托太子妃,後宮裡做主的畢竟是皇后娘娘。明年你進了宮,只有皇后娘娘跟前方有女官服侍,你到了皇后娘娘跟前,好生服侍皇后娘娘,討得皇后娘娘的歡喜,說不準就許你一個終身了。」
元春輕聲答應了,雖然進宮非她所願,但是她本是有抱負的人,人人都知道太子極得聖人之心,若能得到太子的喜愛,哪怕此時無名無分,將來必定有一個封號。只是她進宮為的是選女史,少不得要在皇后娘娘跟前服侍幾年了。
從賈母房中出來,元春踱步進園,但見四面銀裝素裹,唯有一點紅梅鮮艷如脂,頓時看得呆住了,進宮以後,是否還能看到紅梅如昔?
正凝思間,忽見賈璉從東邊走過來了,身後三個婆子各自捧著一個花瓶。
東院的花園子和榮國府的花園子其實是相通的,只不過賈赦另外開了黑油大門,經常都是從榮國府出去,再進東院,鮮少從花園進出,因此元春見到賈璉,略有幾分詫異,忙上前屈膝行禮,道:「璉二哥哥好,這是做什麼?」
元春今日穿著銀紅灰鼠皮襖,罩著大紅羽緞對襟褂子,底下繫著一條翡翠撒花裙,外面又裹著一件石青刻絲紫貂皮裡的斗篷,戴著觀音兜。面若銀盆,眼如水波,眉如翠羽,肌如白雪,站在雪地上亭亭玉立,竟比紅梅更覺鮮艷嫵媚。
賈璉猛地見到她,頓時一怔,不禁笑道:「唬了我一跳,原來是大妹妹。我來折兩枝梅花回去,大妹妹從哪裡來?」
論起討人歡喜的本事,賈璉再精通不過了,何況他滿心都是已定親的陳小姐,或是一花,或是一草,或是一碟點心,一盤鮮果,他都記得打發人送到陳家,曾經還自畫肖像一幅,送到了陳家小姐跟前,陳家雖對賈家行事大不以為然,但是對賈璉卻愈加滿意,陳家兩位公子還常約賈璉出去吃酒,談論詩書。
元春亦曾聽說過賈璉的舉動,王夫人私下常說賈璉太過輕浮了些,沒有大家子弟的風範,然而她曾偷看過西廂記、牡丹亭,又常聽戲曲,年紀又輕,對此難免有幾分羨慕,聞得賈璉折梅,便知是送陳家小姐的,忙笑道:「才從老太太房裡出來,賞一會子花,不妨見到了璉二哥哥。哥哥若是有事情忙,且請去忙罷。」
賈璉點點頭,在梅花樹下看了半日,挑三揀四,最終親自剪下三枝梅花,俱是二尺來長,一枝先插在美人聳肩瓶裡,抱在懷內,對婆子們道:「那兩枝插在聯珠瓶裡,你們好生拿回去,我有用,不許給別人。」
元春看到這裡,問道:「二哥哥懷裡抱著這瓶梅花是做什麼?」
賈璉道:「老祖宗嫌冷,不大愛出門,我想著今年梅花開得好,擷一枝給老祖宗送去。」
元春聞言,登時一呆。不愧是賈璉,行事如此周全。元春心中暗暗打算,自己明年八月進宮,還能教養寶玉一些時候,也得教他好生孝順賈母才是。
一面想,元春沿路去了王夫人房中,見到賈珠在內,忙上前問好。
賈珠如今面色紅潤,精神抖擻,竟比年初強了十倍不止,王夫人雖擔心他在外面上學,但是見他如此,又常聽賈政說賈珠的學業大有進益,心裡安慰,也便不一味要求他在家學裡讀書了。王夫人想著賈珠明年成親,屋裡又沒有一個省心的丫頭,特特叫過來,賞給他兩個。
兩個丫頭一名金釵,一名銀釵,都是粗粗笨笨的模樣,老實本分,但長相都是一二等的,雖說賢妻美妾,然而王夫人最厭妖嬈輕佻女子,事關自己愛子,對此十分留心。
王夫人跟賈珠道:「咱們家的規矩,成親前都有兩個房裡人服侍,你明年春天便要成親了,金釵和銀釵你帶了去,周姨娘和趙姨娘有的,也有她們的,都不必從公中出,每個月都從我的份例上拿,等你媳婦進了門,正經開了臉兒,從公中拿。」
金釵和銀釵聽了,又驚又喜,恨不得立時跟了賈珠過去。
王夫人又道:「這是你父親從我這裡挑的,我看著倒好,才給了你,莫辜負了我們。」
賈珠聞得是父親所挑,不由得漲紅了臉,有些手足無措,正在這時,元春進來了,母子兩個忙止住話題,見元春問好,賈珠亦忙回了一禮。
元春是個未出閣的女孩兒,王夫人倒不好開口了,只對賈珠道:「你帶回去使喚罷,若不好,跟我說,我再給你挑兩個好的送去。橫豎咱們家上下幾百個丫鬟,一個兩個不好,便從十個八個裡挑,總能挑個合心如意的。」
賈珠極孝順父母,既是王夫人所賜,他也只能受了。
身為賈政長子,少年進學,生得又是一表人才,底下的丫頭們哪個不懷春?早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著了,賈珠今年十八歲,早在十二三歲時便有了人,即如今身邊的大丫鬟紅袖,紅袖柔媚姣俏,溫柔嫻靜,極得賈珠之意,自恃和賈珠成就了好事,便是賈珠房裡第一人,賈珠待她不比別人,正自得意,哪裡想到王夫人竟一次給了兩個丫頭。
金釵和銀釵模樣兒雖比紅袖略次一籌,然而卻是王夫人親自給的,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便是給賈珠做通房丫頭,雖未過明路,但一個月拿二兩銀子的月錢,和周趙姨娘等同,和過明路差不多了,紅袖心中不禁又羨又妒。
賈珠對此一無所知,命紅袖安置她們住下。紅袖總管房中大小事務,賈珠向來放心。
紅袖看了金釵和銀釵一眼,只得忍住氣,答應了一聲,道:「大爺放心,大爺房裡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管著,我自然會好好照應兩位妹妹的。」說畢,命小丫頭收拾了兩間房出來給她們居住,又命粗使丫頭和婆子們來拜見她們兩個。
金釵銀釵能入王夫人之眼,得王夫人信任,都不是簡單人物,見紅袖如此,便知她故意如此,暗暗一笑,屈膝道謝,先把包袱放過去。她們初來乍到,竟是小心為上,不必急於出頭,橫豎來日方長。她們是名正言順的屋裡人,還怕紅袖一個只下人知道卻瞞著王夫人的大丫頭?若是王夫人知曉紅袖早成了賈珠的屋裡人,只會恨得咬牙切齒。
紅袖雖然極好,畢竟比賈珠大了兩歲,金釵銀釵卻是十四五歲年紀,水蔥兒似的,口角一點兒都不笨,不幾日,便得了賈珠的意,同紅袖分庭抗禮,且是後話不提。
卻說賈璉自抱著花瓶去了賈母房中,見賈母歪在炕上,並未午睡,也沒見寶玉,他上前請了安,笑瞇瞇地道:「老祖宗,孫兒給您送花兒來了,您不必出門,也能瞧見開得正好的梅花,孫兒便是在外面讀書,也放心了。」
賈母讚道:「好俊梅花,難為你想得周全,一枝花兒也能想到我。白鷺,快接了去,就擺在我屋裡。」她想到自己疼了別人一場,卻都沒有賈璉孝順,不由得一歎。
賈璉笑道:「老祖宗喜歡,便是孫兒的一片心意盡到了。」
正欲告辭時,賈母忽道:「你姑媽送了年禮來,給你們的那一份寫著簽子,你一併帶回去罷,倒不必我打發人送去了。」
賈璉忙答應了一聲,帶著東西回到東院,卻見賈赦面沉如水,不由得放輕了腳步。
見到他,賈赦橫眉怒目地道:「在外頭徘徊做什麼?還不進來。」
賈璉舉步進來,請了安,恭敬地道:「姑媽家送了年禮,我去給老祖宗送花兒時,老祖宗命我拿過來。我瞧過了,姑媽送的東西曆年來都比二叔家厚三分,今年亦如此,有幾匹綢緞甚好,太太打發針線上的人給老爺做衣裳穿倒好。」
聽到這裡,賈赦面上的怒色便消了三分,道:「你姑媽向來是懂禮數的人。」
賈璉聽了,暗暗一笑,只有賈敏送給他們的禮比賈政一房多,賈赦才會高興些,實在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如今外面送禮,幾乎都是兩房一樣,往往還不分長房二房,而是送給榮國府,他們一房便鮮少能得了,說起榮國府當家作主的人,從來不提賈赦,只雲賈政。
竇夫人抿嘴一笑,道:「既然說姑太太是懂禮數的人,咱們璉兒便該效仿姑老爺。」
提起先前和竇夫人吵嘴的話題,賈赦登時皺眉,道:「我說太太管得忒多了些,我給璉兒兩個丫頭,是咱們家歷代的規矩,未娶親之先屋裡放丫頭服侍,有什麼不對?偏你不讓。」
經過李恂、林如海並諸多人品方正的先生教導,賈璉至今未曾學得賈赦一點毛病,讀書人重妻而輕色,他心裡羨慕林如海,難免學了林如海幾分,畢竟誰都知道林如海和賈敏伉儷相得,世間多少人羨慕。賈璉幼時見了,暗暗地想,若是自己能得一個和賈敏一樣的妻子,也一定真心相待,因此聽竇夫人說賈赦要給自己屋裡人,賈璉頓時一怔,滿心不願。
賈璉常聽林如海感慨,妻賢夫禍少,子孝父心寬,又曾聽林如海說過許多世家規矩,並不是一味講究他們家定的這麼些規矩,實際上,那些世家反而行事更從容坦蕩,家風清正,人品端方,不納妾的大儒名士有很多。
只聽竇夫人道:「我勸老爺竟是歇了這份心思要緊,咱們是結親,不是結仇,人家陳家小姐還沒進門,老爺便賞幾個丫頭給璉兒,等陳家小姐進門後,如何看咱們?豈不是覺得堵心?陳家名聲雅正,他們家可沒有納妾的規矩,知道老爺如此,還能一心一意幫襯璉兒?」
竇夫人有些煩悶,她如今只賈璉一子,自然盼著賈璉千般好萬般好,一個好名聲比什麼金銀財寶都來得珍貴,何必為了府裡那些勞什子規矩,惹陳家不滿。當然,陳家那樣的人家不會在意兩個通房丫頭,但是他們不在意是一回事,做與不做卻是他們賈家的事,賈璉潔身自好,陳家只會更滿意,日後待賈璉更盡心。
賈家沒有讀書人,賈璉雖有李恂、林如海和自己的弟弟竇晨幫襯,可是說句不好聽的,李恂上了年紀,近來身體大不如從前,不知早晚就沒了,李赫雖是親舅舅,到底不如外公疼外孫。林如海是姑父不假,可是不比賈敏和賈璉是親姑侄,畢竟隔了一層,自己又是有兒女的人,哪能一輩子幫襯賈璉?賈璉不是自己的親兒子,竇晨幫襯也有限。只有陳家一心會為了女兒好,一心幫襯女婿,竇夫人萬萬不願意讓陳家對賈璉生出不滿之心。
見賈赦滿臉不贊同,賈璉忙笑道:「太太說得有道理,兒子現今讀書最要緊,還想著請教岳父教導兒子功課呢,倒不想這些。」
賈赦道:「我竟是枉做好人了,我這是為了誰?」
賈璉笑道:「自然是為了兒子,兒子心裡感激不盡。只不過兒子卻想效仿姑爹呢,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原是大有道理的,誰聽了姑爹的名兒,不說姑爹有本事?才十年就做到了鹽課御史,竟是聖人和太子跟前第一等紅人。」
賈赦咕噥一聲,道:「你二叔都給珠兒挑好人了,咱們豈能比不上他?」
竇夫人和賈璉面面相覷,隨即哭笑不得,竇夫人道:「二老爺管二老爺房中的事情,咱們學他們做什麼?老爺消停些罷,璉兒說得對,他如今的功課要緊,現今李大人精神不濟,林老爺遠在江南,我兄弟又不得清閒,許多功課還得請教陳家老爺公子們呢,若是得知咱們這樣不給他們家臉面,還能對璉兒盡心?」
賈赦聽到這裡,到底一心為兒子,又見賈璉亦不願意,只得作罷。
賈璉和竇夫人鬆了一口氣,不久,消息傳到陳家耳朵中,對賈璉更滿意了幾分,至於李家聽說後,倒不如何在意。李守忠講究女子無才便是德,並不令女兒十分讀書,只知道些列女傳賢媛集,認得幾個字,知道幾個賢女,男子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妒忌最是要不得。
他們家原是定了二月成婚,次年吃完年酒,便忙碌賈珠和李紈的婚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早上,這一章,大概會加一點結尾內容,我現在去睡啦,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