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說的人乃是閶門城的甄費,字士隱者。
甄家原是鄉宦之家,家裡雖不甚富貴,卻因甄士隱秉性恬淡,其妻封氏深明禮義,遂被閶門城推為本地望族,然在姑蘇卻並不起眼,林如海素日結交多是世家大族,自不認得甄士隱是何人,如今記起甄士隱,還要從林如海當年幽魂飄蕩時說起。
香菱拜黛玉為師學作詩,林如海暗笑女兒小小年紀卻為人師,雖說香菱是個丫頭,倒比主子姑娘不差什麼,溫柔安靜,性情嫻雅,品格也是一流,難得的是天真爛漫,素無心機。
黛玉不在意香菱是薛家之妾,林如海為黛玉之父,自然也不以出身論人,反倒喜歡她能陪著黛玉稍解煩悶,免得黛玉多愁善感,不料後來香菱被薛蟠之妻夏氏百般折磨,雖然跟著寶釵,又釀成一病,但寶釵同母兄居於一院,仍免不得再被夏金桂折磨,年紀輕輕便死了。
香菱既死,黛玉狠哭了一場,數日抑鬱不樂,林如海見狀,也覺得此女悲慘之極,但讓林如海記在心裡的卻是因為香菱死後不久,偶然一次飄蕩於賈雨村府上,正好聽到了賈雨村與其夫人的談話,林如海方知香菱來歷,又有榮國府覆滅不久,賈雨村隨之獲罪,從一門子出身的小官嘴裡知曉賈雨村許多舊事,也知道了香菱何以落得如此下場,原來香菱竟是姑蘇人氏,本姓甄,名喚英蓮,乃是嬌生慣養的望族千金。
林如海延請賈雨村為黛玉西席之時,亦曾打探過賈雨村為人,之所以聘他,乃是看在他做官雖有貪酷之弊,但不忘故人之恩,贈封氏綢緞銀兩度日,又承諾找尋其女,也是那時林如海知道甄家之事,心下頗為感慨了一番,只是沒想到賈雨村後來得自己舉薦,賈政出力,為了攀附賈家和王家,他竟然忘恩負義,不說救出英蓮,反而胡亂斷案。
對於甄士隱其人,林如海既生出幾分同病相憐之意,又覺得他拋卻老妻過於無情,雖說他們夫妻落得薄田朽屋無以為繼的下場令人十分歎息,但封氏何辜,已失去了女兒,再失去丈夫,若是守寡倒也好些,偏是被棄,最終的命運可想而知。
林如海自從重生之後,決意改變日後的命運,請甄士隱做先生,自然是為了不讓香菱落得那樣下場,因為他隱隱約約覺得香菱之死彷彿是一個開端,昭示著諸女命運的悲涼。
香菱死後不久,噩耗接二連三地傳來,幾乎讓他目不暇接,先是迎春之死,後是黛玉之夭,而後元春之薨,探春之嫁,襲人之棄,鳳姐之休,湘雲之寡,惜春之遁,妙玉之污,巧姐之墮,最後以李紈中年喪子,寶釵獨守空房收尾。
如果一點善心可以改變香菱的命運,那麼他就更有信心改變自己女兒的命運,何況甄士隱的確值得他親自登門邀請。
林如海先打發人送了拜帖,以示鄭重。
賈敏雖不知林如海心中所想,但聽林如海說起甄士隱夫婦的為人,不由得生出幾分好感,忙悉心備下四色禮物,送甄士隱的是筆墨紙硯新書等物,送封氏的則是綢緞宮花之類。
甄士隱收到林如海的拜帖,很是吃了一驚。閶門城較姑蘇城不近,但隸屬姑蘇,林如海才氣非凡,風采驚世,甄士隱久聞其名,曾經說過作為世家子弟,林如海年紀輕輕便有了功名,實屬難得,只不知道他今日忽送拜帖乃是何意。
甄士隱滿腹疑團,仍是按禮回了拜帖。
林如海收了回帖後當即前來拜會。
甄士隱聽人通報,忙整了整衣裳,迎進前廳,命小童獻茶,寒暄三四句話,林如海提出來意,乃道:「讀書為趣,原不該以名利束之,然世人多以讀書牟利,本末倒置,晚生不肯以此教導族中子弟,久聞先生之雅文,故特來請先生出山,若得先生之助,實是三生有幸。」
甄士隱聞言,不由得十分驚訝,道:「弟有何能,得兄如此讚譽?」
林如海忙笑道:「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足矣。」
甄士隱也是做過官的,只是秉性恬淡,又無子嗣,至而立之際攜妻辭官返鄉,不禁含笑謝罪,道:「恕狂悖之罪!兄既來請,足見心誠,原不該辭,然弟已辭官,至今多年,每日以詩書花木為伴,於八股背道而馳,恐誤人子弟,實是難當此任,請兄另邀他人罷。」
甄士隱之拒在林如海預料之中,笑道:「先生恬然如斯,本不該擾之,是晚生冒昧了,先生何必如此告罪?」
甄士隱心中登時一寬,甄家只是尋常鄉宦之家,為姑蘇之滄海一粟,若是林如海執意,自己實難抗衡其家之勢,今見他謙遜厚道,並不強求,甄士隱反生出三分好感來,道:「弟雖不能,卻有一人可薦與兄,不知兄可願意一聽?」
林如海正愁無人擔任天字號學子的先生,聞聲忙問是誰。
甄士隱笑道:「乃是弟之同科顏靜顏靜之,靜之兄當年中了二甲第七名,素不以功名為念,性情又太過耿直,不慣官場作風,只做了幾年官便回鄉執教,一心教導學子,著書立傳,原在一傢俬塾坐館,不料得罪了權貴,無人敢拜他為師,如今清閒在家。」
林如海心中突然一動,甄士隱原是神仙一流的人品,能得他如此舉薦,必非常人,忙問道:「不知道顏先生得罪了哪位權貴?」
甄士隱輕輕一歎,道:「說來竟與弟同姓,不過弟卻差之千里,乃是名列金陵第一曾經接駕過四次的甄家。」
林如海一怔,道:「原來是他家!」
甄士隱點了點頭,神色黯然,道:「甄家有子,極是驕縱,聞得靜之兄是辭官回鄉,頗有盛名,便倚仗權勢請其坐館,奈何靜之兄不從,便成了一罪,如今無書可教,難以為繼,十分落魄。若兄覺不值,便當未曾聽過此語罷。」
林如海莞爾一笑,昂然道:「先生此言差矣,我輩讀書人,若是屈於權貴,哪裡還稱得上是讀書人?快別玷辱了讀書二字。金陵甄家固然權勢滔天,我林家亦非蚍蜉,並無所懼,何況與甄家雖無甚往來,甄家卻是晚生岳家的老親,交情甚深,諒他們也不至於為這一點小事難為晚生。若顏先生當得為師之責,請又何妨?」
甄士隱大喜,道:「若是靜之兄得兄賞識,遠離金陵是非之地,弟心亦慰。」
林如海暗暗忖度,道:「既聽先生此言,待晚生回去之後派人前去金陵詳加打聽,若顏先生果然如先生所言,又願意前來,晚生當親去延請。」
甄士隱笑道:「理當如此。」
當下命人備飯,親自作陪,因顧及林如海之孝,未曾擺酒,直至傍晚,二人方散。
林如海回到家中,天色漆黑,賈敏過來接了他脫下的石青披風,埋怨道:「如何回來得這麼晚?我已經打發三四撥人去門口等候了。」
林如海笑道:「言談契合,便多留了一會子。」
賈敏問道:「可應承了老爺所請?」
林如海搖了搖頭,面上含笑。
賈敏點頭感歎,道:「老爺先前說甄老爺秉性恬淡,既如此,不應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書院裡的先生耽誤不得,不知老爺打算如何?」
林如海笑道:「明日一早我親去金陵一趟。」說著,便將顏先生一事說給她聽。
賈敏略一沉吟,道:「不過就是不肯去甄家做先生,甄家便弄得先生無人可教,也忒欺負人了些。甄家和我娘家是老親,甄夫人未出閣前和我有幾分交情,明兒我備些禮物,再修書一封,替顏先生說情,這點子顏面還是有的。」
如此一來,不必林如海出面,也不會欠下甄家的人情。
林如海待賈敏體貼,賈敏自然設身處地地為林如海著想,若林如海欠甄家的人情,日後官場上的牽扯就大了,甄家有什麼事,林如海很難婉拒。
而她僅是女眷,又和甄夫人有舊情分,甄家和賈家幾輩子的老交情,幾句話就能解決了此事,據賈敏揣測而言,甄家上下眼高於頂多年,壓根兒不會在意區區一個不識好歹的顏先生,只是下面的人趨炎附勢,見顏先生得罪了甄家人,立即對他避而遠之罷了。
林如海亦明其理,笑道:「如此便有勞夫人了。」
賈敏一眼橫來,嗔道:「這話怎麼說的?咱們一家人,還為此生分不成?」
燈光之下,林如海看她眼波盈盈,雖嗔怒卻有情,不由得心中一動,拉著她的手,笑著告罪,道:「是,是,是,夫人說得對,你我夫妻一體,不該如此。」
賈敏見他如此,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當夜,夫妻各自安歇,一宿無話。
次日一早,林如海命人打理車駕行囊,賈敏早備好了送給甄夫人的禮物和書信,目送林如海出了二門,前去金陵。
作者有話要說:今晚有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