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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0章 傾蓋如故 文 / 牛角弓

    天台上,穿著淺色襯衣的男人雙手扶著半人高的石欄,神色漠然地望著腳下喧囂的城市,像是在尋找什麼曾經存在的東西,而終究沒有找到,眉宇間染上了淺淺的一層失望。他看的太過專注,完全沒有注意到守在自己身後的的那些人都在說些什麼廢話。普通人或是警察,在這一刻對他沒有任何意義。

    重巖走上天台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憋在胸口的那口氣驟然放鬆,整個人都有種脫力似的虛弱感。這個人是林培,即使相遇的時間提前了十多年,重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個記憶深處從容而溫和的老友,眉目依然,恬淡依然,只是少了幾分歲月沉澱後的醇厚優,多了一層灰敗頹然的外殼。

    「林培?」重巖深呼吸,竭力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一些。

    站在天台邊緣的男人沒有動。

    站在一旁的青年悄悄地朝他使個眼色。重巖的視線在他臉上停住,暗暗猜測這男人應該是海青天——天台上的人除了林培之外就只有他身穿便裝。不同於他臆想中那個充滿神秘感的形象,海青天看起來就像個剛出校門的大學生,短短的頭髮,陽光帥氣。海青天大概也沒想到重巖這麼年輕,怔愣一下就開始拚命給重巖使眼色。他不敢大聲說話,生怕會刺激到那個要尋死的人。

    重巖示意他沒事,轉過頭一步一步地朝著林培走了過去。站在一旁的警察想伸手拉他,被他敏捷地閃開。他對那年齡不大的小警察做了個口型:讓我試試,我是他朋友。

    小警察遲疑了一下。

    重巖緩慢地呼吸,腳步放得極輕,像生怕驚醒了眼前那人的迷離舊夢。在他和林培之間的距離縮短到六七米遠的時候,林培終於回過頭看了他一眼。

    重巖輕輕吁了一口氣,「林培,你還記得我嗎?」

    林培不想理他,然而這話實在太奇怪,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這個莫名其妙出現在他面前的英俊少年。

    「你還記得我嗎?」重巖衝著他露出微笑,胸腔裡某個他說不上來的部位不停地輕顫,讓他的呼吸都開始不自覺地帶上了顫抖的意味,「你跟我說過你是秋天出生的,出生的時候你家院子裡桂花都開了,香的不得了。」

    林培看著他的目光開始變得專注,同時露出疑惑的神色。

    「你還說過,你生平最敬佩的植物學家是瑞典人林奈,因為他確立了雙名制……」好吧,鬼才知道那是個什麼玩意兒。

    「還有,」重巖幾乎使出了吃奶的勁頭去回憶上一世林培曾經說過的話,「你跟我說,蘭花有君子風度,不擇地而長,隨遇而安……」

    林培的眼神恍惚了一下,慢慢地浮起一絲脆弱無助的神氣。

    「還說蘭香號稱『王者之香』,美妙之處在於似有若無,似近忽遠之間……」重巖想不起那麼多的形容詞了,有些狼狽地停頓了一下,「還有……孔子對蘭花的評價:芷蘭生幽谷,不以無人而不芳……」

    林培的眼裡有微弱的火光一閃,像對暗號似的,他喃喃接下了他的後半句話,「……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改節……」

    重巖說不出話來,一股莫名的熱意在胸口膨脹,幾乎逼出了他的眼淚。

    「林培,」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別死。」

    離得近,林培很清楚地聽到了他壓在嗓子裡的哽咽。林培別過臉,眼圈微微泛紅。他能肯定他從沒見過這個人,他爸媽前幾年就沒了,家裡的親戚也少,都在老家那邊,也沒什麼走動。學校裡、單位裡也沒有誰家有正好這麼大的孩子。至於鄰居……生活在城市裡的人,有幾個人跟鄰居來往密切?

    這是個陌生人,即使他知道自己很多事也依然是個陌生人。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了,林培聽他說那些話的時候,竟然不覺得驚悚,只覺得溫暖。那是他很久都沒有感受過的被人瞭解的溫暖,以及被人關心著的溫暖。

    林培回過頭,很仔細地打量那少年,「誰說我要死?」

    重巖被這句話問傻了,瞪著眼睛看他,睫毛上還掛著一滴水珠。

    林培輕輕歎了口氣,「你是誰?你怎麼知道我?」

    重巖的心忽上忽下,不知道他這句話到底是個什麼意思,「我要說我們上輩子認識,你信嗎?」

    「上輩子?」林培的嘴角微微挑起,眼神裡卻透出了嘲諷,「我上輩子什麼樣?」

    「很好,」重巖也慢慢鎮定下來,「你上輩子是大名鼎鼎的『蘭花王』,很多人排著隊捧著銀子等著買你的花苗。」

    林培苦笑了一下,「有了『盛安素』,誰還知道林培?」

    重巖覺得自己的猜測應該是很接近真相了,不過區區一個「盛安素」,跟前一世林培親手培育的諸多精品相比,根本就不算什麼。如果為了這麼一棵小苗就放棄了後面的一片森林,不是太可惜了嗎?

    「區區一個『盛安素』算什麼?」重巖不屑,「你出名是因為一盆墨蘭。名字叫什麼……楓橋夜泊還是月落烏啼的,我忘了。不過你的墨蘭品種特別穩定,它的後代開花也是接近黑色的墨紫色,非常漂亮。」重巖當時手裡就有一盆,那種清遠悠長的香氣他到現在都記得。

    林培神色微動。他確實是在研究墨蘭沒錯,這是連朝夕相對的趙盛安都不知道的事,這個少年竟然隨口就說了出來。而且他研究的重點就是品種的穩定性,有些變種精品一代過後就會出現品種退化的現象,甚至先後兩次開花的顏色品相也會發生變化。「盛安素」其實並不是一個完全成熟的作品,它的第二代與母株差異還不明顯,但已經露出端倪。只是不等到他

    觀察研究第三代的性狀,趙盛安就迫不及待地把它推到了人前,用的還是他自己的名字。

    「你到底是誰?」林培覺得這少年給他一種十分詭異的感覺,他說的那些明明還是沒發生的事,然而林培又覺得那些都是真的。

    重巖衝著他笑了笑,「我是你的朋友。我們認識的時候,我三十二,你四十。我們是同一天的生日。」

    林培心頭一跳,一絲寒意順著脊柱竄了上來,飛快地掠過大腦皮層,在他的腦海裡留下一串劈啪作響的火花。他張了張嘴,聲音竟然有些沙啞起來,「你……你今年多大?」

    「十七。」重巖走過去趴在石欄上,微微瞇起眼,「戶口本上的年齡是十八。」

    一滴冷汗順著林培的額角流了下來,順著臉頰慢慢滑到下巴,在那裡搖搖欲墜。

    「我說的都是真的。」重巖回過頭看著他,「上輩子在我這個年齡的時候還不認識你。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遇到趙盛安這樣的混蛋,但是既然你上輩子能邁過這道坎,沒理由這輩子會邁不過去。」

    林培乾巴巴地看著他,「這些話……你跟別人說過嗎?」

    重巖搖搖頭,「除了你,我沒有別的朋友。」其實上一世他跟林培也只是君子之交,偶爾湊在一起喝喝茶什麼的。林培性子很冷,跟誰都走的不近。但重巖欣賞林培的人品,在心裡還是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好友。

    林培心中驟然生出一絲感動,「你……你叫什麼?」

    「重巖。」重巖衝著他露出笑容,「重巖疊嶂的重巖。」

    林培又問他,「你怎麼會找到我?」

    重巖衝他身後的海青天揚了揚下巴,「那個人,看到沒?他是個很厲害的私家偵探,我花錢雇他找你。」

    林培出了會兒神,低下頭神經質地笑了起來,「媽的,真是……瘋了!」

    他竟然會覺得重巖說的一切都是真的!什麼前生今世,尋找前一世的好友……他竟然覺得這些鬼話都是真的!

    重巖不知道他是不是受刺激太過,腦子轉不過筋來了,只好撿著他可能會感興趣的話往下說:「『盛安素』的事情你別難過了,我認識你那會兒,大家都追捧『楓橋夜泊』,誰還知道『盛安素』啊。我那盆『楓橋夜泊』買回來的時候就那麼短短幾根葉子,還花了六十多萬。他娘的,你也真夠黑的。」

    林培不知怎麼,就有點兒想笑,「那這一次我不收你錢了,白送你一盆。」

    「那必須的啊!」重巖瞪著他,一臉理直氣壯的表情,「老子為了讓你好好養花,都打算到鄉下去當農民了。你知道嗎,我剛承包的那片地,有小溪、有山溝、還有一片肥沃的小平原,最適合養花養草了。等明天我帶你去看看,讓你拍板花圃、廠房、研究所都怎麼建,等咱們生意做起來,區區一個趙盛安還不是想怎麼弄死他就怎麼弄死他?!」

    林培心裡五味陳雜,「做生意……我沒有本錢。」

    「你就是本錢,」重巖看著他,臉上止不住地想笑,「公司已經註冊了,股份咱倆一人一半。我負責管理,你專心養花。好不好?」

    林培看著他,嘴角慢慢浮起一絲笑。

    「這事兒就這麼說定了!」重巖高興了,「還跳樓嗎?不跳了咱們就吃飯去吧。再順便把合同簽了。」

    林培,「……」

    事情好像哪裡不對勁?

    「你的『楓橋夜泊』還等著你呢,還有好多我忘了名字的極品蘭花,都等著你把它們培育出來呢,」重巖走過去把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語重心長地勸他,「好好活著。讓那些王八蛋好好看看誰能笑到最後。」

    「我沒想跳樓。」林培歎了口氣,「我只是想不明白我的日子怎麼過成這樣了……」他指了一下遠處的一幢銀色外殼的大廈,「那裡原來是條小巷子,我跟趙盛安之間的糾葛就是從那裡開始的……」

    重巖心說其實還是想不開吧,否則只是緬懷過往,那裡不行?為什麼要跑到樓頂上來?

    林培也有些破罐子破摔了,「你找私家偵探查我,應該知道我一直跟趙盛安同居。」他留神看重巖的表情,見他只是認真地聽他說話,便放下心來,「他搶了我的研究成果,還瞞著我在外面找了人,新房都佈置好了……」

    果然還是趙盛安要結婚的事暴露了。重巖冷哼一聲,「那種混蛋,你已經被他騙成這樣,再為他搭進去一條命,那不是虧死了?」

    林培默然不語。

    重巖不放心地看著他,「不會再跑來跳樓吧?」

    林培搖搖頭,「不會。」其實想死只是個一閃而過的念頭,不全是因為自己被騙的緣故,而是覺得自己的人生太失敗。

    「那說好了,」重巖好不容易找到的人,生怕他再反悔,「下樓就把合同簽了,以後跟我去鄉下養花。」

    林培笑著看他,明明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說話的語氣卻老氣橫秋。或者他真的活過了三四十歲也不一定。

    「趙盛安跳槽了吧?」重巖問他,「搬家了?」

    林培點點頭,神情漠然。

    「那你今天就搬到我那裡去住。」重巖拍板,「你也不用回去了,我找可靠的搬家公司把你的東西都給你搬過來。」

    林培也確實不想在那裡繼續住了,「我還是得回去一次,好些東西得自己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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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重巖不情願地看著他,「那就明天吧,今天上我那裡好好休息。明天我陪你一起去收拾。」萬一放他離開,他自己又想不開,或者他心灰意冷之下自己悄無聲息地跑到別的地方去了那可怎麼辦呢?

    林培像是看出了他的小心思,點點頭,「好。」

    他看看重巖,像是想說什麼話,又忍住了。

    重巖多敏感的人,這點兒小異樣立刻就注意到了,「怎麼?」

    林培很認真地看著他,「你既然跟我是老朋友,那你說我愛吃什麼?」

    重巖努力地回憶,片刻之後神色頹然,「不記得了。好像沒有什麼特別愛吃的。」他們倆那會兒經常在一起喝茶,吃飯的機會要少一些,重巖真沒注意他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

    林培沒理他,轉身往外走,朝那兩個站在天台上緊張注視著他們的警察同志微微欠身,「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

    警察都鬆了一口氣,年老的那個忍不住勸道:「年輕人,要想開一些。過日子誰都會遇到坎。過去了就好了。」

    林培虛心受教,「您說的是。」

    重巖在後面拉他衣角,「你到底愛吃啥?」

    林培掃了他一眼,唇角微微上挑,「我吃飯不挑嘴,什麼都吃。」

    重巖,「……」

    林培的心情忽然就好了起來。他從沒想過他會遇到這種奇妙的事。傾蓋如故,他一直以為這是故事裡才會有的事,如今竟然活生生地發生在了自己身上。他們見面還不到十分鐘,他卻覺得他們真的已經認識了很多很多年。

    就在幾個小時之前,他覺得眼前的世界一片灰暗,然而現在再看,又覺得一切都像被清水洗過似的乾淨清爽。

    不死了。林培心想,黑色蘭花還沒有培育成功,品種的穩定問題都還沒有得到解決,為什麼要去死?還有他新認識的這位……呃,老朋友,人家地都承包了,就等著跟他一起種花,這麼多的事情都還沒來得及做,不抓緊時間好好活著,怎麼對得起他告訴自己的那個秘密?

    「我會保密的。」林培儘管覺得匪夷所思,還是一本正經地向他保證。

    重巖輕嗤,「你說了別人會信嗎?」

    林培很認真地看著他,「我信。」

    重巖看著他,臉上慢慢浮起一絲壓不住的喜悅,「你當然要信,必須信!要不都對不起老子費那麼大勁兒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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