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叫宮郅,宮家的二少爺。宮家的家世與李家相仿,他上頭叔伯幾個,大伯從政,他父親和兩個弟弟從商。細論起來,家裡的情況要比李家更複雜一些。
重巖上一世遇見他是在十年後,那時候他已經接手了李家的生意,李家那幫子討厭鬼都被他收拾乾淨了,該去哪兒去哪兒。李家老宅就剩下他孤魂野鬼一個人,無聊到極點的時候也去一些私人會所或者酒吧混混時間,偶爾也會出席一些酒會什麼的。宮郅那時候剛回國,圈子裡的人還沒認全,稀里糊塗的就跟重巖攪和到一起了。
重巖現在想起這事兒都心塞,又覺得自己冤枉的要命。宮家這位二公子之前也沒有在圈子裡露過面,他壓根就不認識啊。他那時候已經算是站到一定的位置上了,行事自然沒那麼多顧忌,覺得宮郅的長相、脾氣統統合他的胃口,當晚就把人帶走了——最要命的就是這一點,宮郅對那時候的重巖一見鍾情。
你說一個挺好的孩子怎麼就不開眼看上他了呢?重巖一想起這一段兒就糾結的要命,兩人當時誰也不知道誰的底細,膩膩乎乎在一起住了大半個月,宮郅也不知哪根筋不對了,腦袋一熱,跑回家去跟自己爹媽出櫃。他爹媽倒也開通,沒逼著他結婚生子什麼的,只說這人要人品好,要對他好,要好好過日子什麼的。然後拐彎抹角地打聽他喜歡上的人是誰。結果一打聽這人竟然是京城李家的重巖,夫妻倆簡直要瘋了。重巖那是什麼名聲,頂頂出名的冷心冷肺,只見他往床上帶人,從來沒見把誰放在心上的主兒。那能是一個跟人踏踏實實過日子的主兒嗎?宮二少往他身邊一站,能有什麼好名聲?
結果可想而知。
宮郅剛回國打了個轉,又被他爹媽拎著上了飛機。這一次,他爹媽陪著他一起,移民去了新西蘭。重巖對這個人最深的印象,就是小青年被雨淋得濕漉漉的,站在他家門外,紅著眼圈問他,「你對我有沒有認真過?有沒有?!」
重巖當時什麼也答不出來。
再後來……
再後來發生的事情重巖恨不得自己失憶,恨不得一輩子都不再想起。他一直覺得自己會出現精神方面的問題,跟這件事有著莫大的關係。他再渣也還是個人,沒失了人性,看不得生生死死的戲碼在眼前鳴鑼開場。
重巖拽了一張面巾紙擦擦嘴,臉上因為咳喘有些泛紅,眼神卻有些發飄,不太敢往宮郅的方向看。然而偷瞟這麼一兩眼足夠他看清楚宮郅現在的模樣了。與他記憶中那個幾近失控的形象相比,現在的宮二少基本上已經有了十年後的輪廓,沉默、溫和、彬彬有禮。
真他媽的作孽。
重巖不敢看宮郅,但是不表示他就怕了李延麟。他放下手裡的飲料杯,衝著李延麟冷笑了兩聲,「這位同學,你到底是誰啊?我跟你又不認識,我喝什麼跟你有什麼關係?你站在這裡評頭論足是不是太沒有家教了?」
李延麟額角青筋直跳。他今天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是因為有圈子裡相熟的朋友在商場頂樓開了一家私人性質的小沙龍,幾個人是過來捧場的,順便給宮郅踐行。宮家早就給宮郅聯繫好了國外的學校,宮郅自己不想走,一直找各種理由拖延。再過兩個月就要高考了,學校裡該上的功課也早就上完了,宮郅沒有了拖延的借口,只得答應。
幾個有眼力的男女借口要吃冰淇淋,拉幫結伙地過去了。李延麟身邊就剩下一個宮郅,見他也沒有要避開的意思,也就不理會,只是瞪著重巖,壓低了聲音嘲道:「你吃我們家的,住我們家的,會不知道我是誰?」
旁邊的宮郅微微蹙眉,覺得李延麟這話說的有些過了。
李榮後悔不迭,他今天就不應該同意重巖的要求,直接把人拉到老店去,只怕什麼事兒都不會有了。這會兒見李延麟開始跟重巖嗆火,連忙站出來打圓場,「哎,巖少,這個就是我們家的二少,叫延麟的。」
李延麟眼底發紅,面上帶著一抹狠厲,「誰跟他是『我們家』?!」
重巖吊兒郎當地笑了,「我想你大概對我有點兒誤會。我從小長到這麼大,可沒吃過你們李家一粒米。至於山水灣的那套房子,我這麼說吧,這年頭丟隻狗送回去,主人家還要給個兩三百的表示一下謝意。我幫了你們家那麼大的一個忙,你們家給我一點兒酬謝,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麼?」
李延麟氣得直喘。翡翠龍佩的事他也聽程瑜說起來過,重巖這麼一說他還真不好反駁。
重巖覺得他這個樣子看起來很順眼,心情一好,忍不住又反問了一句,「還是說別人給你們幫了忙,你們都不用表示感謝的?」
李延麟抬手就要揍他,被宮郅一把拉住。
重巖撩撥了半天,見李延麟最後還是被人拉住,心裡有些失望。他是不敢主動打李延麟,但這不表示李延麟打他的時候他不還手。李延麟被他老媽嬌慣得太過,眼睛裡揉不得一粒沙,脾氣就跟個炮仗一樣,隨便戳一戳就能爆炸。而且他就那幾下子三腳貓的招數,怎麼可能打得過他這個從小在胡同串子裡打架打到大的太歲?
這個宮郅也是,多管什麼閒事?
宮郅拉住李延麟,低聲說了句,「你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李延麟喘著粗氣掃了一眼周圍,不少人都在往這邊看了。他要是真在這裡動起手,萬一被哪個手快的拍下來發到網上,再拿他的家世說說事兒,那這事兒可就真的鬧大了。
宮郅還有句話沒說,李家這個私生子看著好像人模狗樣的,但是那雙眼睛騙不了人,眼神太深,裡面藏的東西太多。這樣的一個人,絕對比李延麟要狠。
重巖看著宮郅拉走李延麟,心裡有種說不清的感覺。他從來不知
道他到京城的這一年宮郅居然還沒出國。當然,上一世的同一天,他是被李榮拉到李家的老店做衣服去了,沒有機會來商場,自然也就沒有機會見到宮郅了。
重巖在宮郅的眼睛裡很清楚地看到了戒備。
同樣一個人,只是出現的時間與場合不對,就會產生完全不一樣的化學反應。十年後初次見面,宮郅對他一見傾心。而當這場相遇挪到了十年前,就變成了一種莫名的敵意。也難怪,連種子發芽都需要滿足一定的溫度呢。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鍾情,怎麼可能不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各種條件的配合?
不知為什麼,重巖心裡有那麼一點點失落的同時又覺得……鬆了一口氣。
見到上輩子的熟人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但是見到上輩子自己辜負過的人就不僅僅是奇怪這麼簡單了。
重巖當天夜裡就做起了噩夢,夢見宮郅站在大廈的樓頂上搖搖欲墜。在上一世,他明明沒有親眼見過這一幕,可是不知為什麼,在夢裡他居然把一切都看的那麼清楚。尤其嚇人的是,他不過是眨了一下眼睛,樓頂上竟然就空了。重巖慘叫著從床上直直坐了起來,睜開眼才發現自己出了一頭一身的冷汗。他喘著粗氣跌跌撞撞地衝進衛生間去洗臉,心裡無比慶幸所有的噩夢都還沒有來得及發生。可是在他經歷過的那些真實的年月裡發生的事情,他真的可以當做沒有發生過嗎?
重巖看著鏡子裡面無血色的自己,喃喃問道:「你說一個人,他為什麼會不想活了?」
鏡子裡的人恍惚地笑了一下,「傻瓜,當然是傷心了。」
「為什麼傷心了就會不想活?我也傷心過啊。楊樹病死那會兒、張月桂叫我喪門星的時候、李家人輪番作踐我的時候,我也是傷心的……」
「不一樣吧。」
「怎麼不一樣呢?」
「你要是知道怎麼不一樣,也許當時就不會那麼對待他了。」
「我對他不好嗎?」
「你對他好嗎?」
「他說的認真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對他不夠認真嗎?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並沒有往家裡領過別人,也沒有做什麼讓他不高興的事情。」
「可能還不夠吧。」
「那他到底想要什麼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如果知道……」
「如果知道,你就會滿足他?」
「……我會離他遠遠的,絕對不去招惹他。」
重巖伸手在鏡子上抹了一把,轉身離開了浴室。
臥室裡沒開燈,因為窗簾都是拉開的,所以也不顯得很暗。重巖睡覺沒有拉窗簾的習慣,他不是怕黑,而是害怕與外界隔絕的環境。他自己也說不好這是一種什麼心理,只有清清楚楚地看見星光透過落地的玻璃門灑落在床前的地毯上,,看見露台上那幾盆綠色植物在夜風中輕輕搖曳,看見城市的燈火在遠處的黑暗中明明滅滅,像一片璀璨的星河,他躺在這裡才會覺得安穩。
在城市裡生活就這點比較方便,即使是最深的夜裡,外面也看得見燈光。有燈光就表示有人煙。重巖厭惡喧鬧,但同時又怕一個人呆著。就好像故事裡那些有錢又有怪癖的老頭子,一面擔心別人會打擾他,固執地要把自己生活的小世界打造成一個閉塞的城堡。可是這個城堡卻又不能修建在荒野裡,不能修建在空曠的崖岸上,它必須要被修建在鬧市深處,抬起頭就能看見俗世煙塵的地方。
偏執又矯情。
重巖自己都理解不了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性格,只好歸咎於自己精神不正常的方面去。既然專家都下了診斷,那自己有一些病態的症狀也就說得過去了。這道理等同於負負得正的理論:一個正常人在街上打滾是不正常的,但這舉動由一個瘋子來做,那就再正常不過了。
重巖給自己倒了一點兒酒,躺在露台上似睡非睡地熬時間。
這是一天之中最難捱的時光,他睡不著,又無事可做,只好盤算白天將要做的事情。再過三個小時,李榮會打發李南李北過來接他去學校,他第一天上學,事情只怕不少。在學校混滿八個小時之後,他又會回到這裡,吃飯洗澡寫作業,然後……
再一次面對長得好像總也走不到盡頭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