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清脆,酒香四溢。
孫逐鹿就像是那畫中的玲瓏少年一般,俊俏的讓人有些窒息,楚穆就這麼站在後院的籬笆外,看著孫逐鹿靜謐的樣子,覺得心裡頗有些動容。
半晌,孫逐鹿將手中那張看起來年代頗有些久遠的古箏豎起,就像馳騁疆場的大將凝視著自己的畫戟一般,眼神中蕩漾著無數的故事。
倏爾,孫逐鹿將琴輕輕放下,左手持酒壺,右手輕放在琴弦上,卻沒有動。
孫逐鹿猛然將酒壺舉起,一股清冽的醇酒自壺口流下,到孫逐鹿的口中,絲毫不外溢,只看見孫逐鹿喉頭微動,卻是絲毫聲音也無。
孫逐鹿輕輕地將酒壺放下,哈哈笑了兩聲,豪爽而悠然。
半晌他像是在對著琴又像是在對著自己說道:「少年人,看人喝酒哪有這般道理。」
楚穆聞言,輕輕推開後院形同虛設的小門,走了進去,面上帶著輕鬆的表情。走到孫逐鹿面前,盤膝坐下,卻沒有說話,任由孫逐鹿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良久,兩人忽然一起大笑,楚穆說道:「你笑什麼?」
孫逐鹿面上依然帶著笑容,說道:「你在笑什麼我就在笑什麼。」
楚穆說道:「我笑什麼?」孫逐鹿將酒壺遞給楚穆,然後說道:「我在笑什麼你就在笑什麼。」
楚穆聞言,又是一聲爽朗的笑容,學著孫逐鹿的樣子,將酒壺舉起,仰頭痛飲,酒入喉,一線柔,卻是到了肚裡發現變成了一股熊熊的烈火,這股烈火一直燒,彷彿要燃盡楚穆的人生一般。
孫逐鹿眼神含笑,看著楚穆的樣子,將視線移回琴的雁柱上,雙手輕放在琴弦上,彈起琴來。
孫逐鹿古箏曲造詣不淺,無論是珠圓玉潤的長搖、錯落有致的剔打。
或是淒婉欲絕的走吟、悲壯蒼涼的重顫,莫不和曲調渾然一體。
楚穆早已停止了飲酒,安安心心地聽著孫逐鹿的琴聲,卻是越來越心緒澎湃,孫逐鹿的曲中彷彿有千軍萬馬的達達鐵蹄,又好像江南閨中嬌娘的低聲絮語。
你有千種酒,我有萬般義。
孫般若看著院中兩人,一人撫琴弄瑟景色瀟瀟,一人眼中迷離心緒萬千,襯得月光煌煌,如影悲涼。
他等得孫逐鹿曲罷,默默走上前來,端著一盤牛肉一盤花生米,放在桌上,又悄然無聲地轉身離開,他的這一系列自然而然的動作,都讓人忘記了他的年齡。
楚穆聽到曲罷,心潮依然不能平息,他自默默舉酒,卻發現酒壺已空,原來他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將這壺酒喝了個精光。
看見楚穆的動作,孫逐鹿會心一笑,然後站起身來,將琴擺放在一旁,對著楚穆說道:「酒,有的是。」
說完走到一口缸前,氣定神閒,凝神不語。楚穆滿是疑惑,他對孫逐鹿此刻的動作給弄懵了。
孫逐鹿兩隻手按住缸口,竟然就那麼直挺挺地將一口大缸給提了起來,楚穆站起身來,嘖嘖稱奇,他已經猜想到了孫逐鹿要做什麼,這個嗜酒如命的男人當得酒中帝皇一稱號。
孫逐鹿不管不顧,將一口酒缸微微傾斜,大口大口地喝起來,這次從口中溢出的酒不少,沾濕了他的衣裳,但是孫逐鹿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一樣,整個世界就是一個酒缸,而這一口酒,就只能喝得無數的年月。
楚穆看得瞠目結舌,他是第一次看到有人這麼喝酒,長髮,長衫,布鞋,俊俏而決絕,雙手撐開,喝著酒缸中流下的杜康之魂魄,陶醉之極。
楚穆看得興起,當即上前正欲學著孫逐鹿的樣子舉缸飲酒,但是孫逐鹿右腳輕輕上前,攔住楚穆,楚穆腳步一滯,疑惑地看著孫逐鹿。
孫逐鹿依然提著酒缸在胸前放正,打了一個酒嗝,臉上有些紅暈,但眼神依然清明,他大吼一聲:「男兒大丈夫,焉能獨飲。」
然後「呔」一聲,竟是直接將酒缸就這麼平平的甩向了楚穆,楚穆疑惑地表情不再,心下釋然,一個後仰,用手為架穩穩地接住了酒缸,然後單手就這麼舉著,牛飲。
四周幽靜無聲,卻是像九幽地獄一般深邃。
孫逐鹿看著楚穆少年英姿勃發的樣子,心頭一動,百轉千回間,喉嚨微起,卻是唱起了陽炎帝國並不多見的祝酒歌:
「人生哪有幾回醉,一壺江山滿眼淚……」
「君王帝皇紅塵幾番輪迴,英雄豪傑空剩一塊碑……」
「流泉踏衫放歌四海,策馬張弓天下哪有知己陪,你有功名,我有酒樽,你有佳人,我有河流……」
「來來來,我們醉一回,醉了這一回,春秋便同歲。」
「走走走,我們乾一杯,乾了這一杯,良人便已歸。」
……
這聲音在這山間流轉,也非子虛烏有,依稀就好像有無數人在應和,無數人在舉杯,煌煌天下,煙雲一抔塵土。
楚穆放下酒缸,看著孫逐鹿形似癲狂的樣子,只是微笑,輕輕拍手,和著孫逐鹿那乾澀的曲調。孫逐鹿唱完,眼中竟是已然含著淚水,他微微喘著氣,又揚起頭來對著楚穆笑道:「你有子息沒有?」
楚穆啞然失笑,說道:「我尚未婚配,何來子息?」
孫逐鹿閉著眼,忽然站定身子,說道:「你有祖宗沒有?」楚穆聞言,對這句無禮之極的問話有
些惱怒,但誠心一想,好像自己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想及此處,楚穆有些苦笑地搖搖頭。
察覺到楚穆的動作,孫逐鹿哈哈一笑,昂然上前一步,冷聲喝到:「我也沒有祖宗,所以我不怕問這句話出來會有什麼反應。」
不顧楚穆的表情,說道:「我行走天下,修習奇門遁甲無數,可是我從來都參不破。」
楚穆皺眉,問道:「參不破什麼?」
「我這一生,究竟是為了什麼?」孫逐鹿眼神頗有些無奈,就那麼站著,彷彿只要他這麼昂然站立,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他解決不了的事情一樣,「我自幼就不知道我是誰,我父母是誰,我生長在一個和尚廟裡,後來,廟被山賊拆了,住持也走了,我就過上了亡命天涯的生活。箏曲,也是我在那個時候學會的,而酒,也就是那個時候愛上的。」
楚穆「咚」的一聲坐在了地上,聽著孫逐鹿輕聲訴說,就好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一樣,面無表情。
「我年輕的時候愛上過一個姑娘,那姑娘是個紅塵**女子。」孫逐鹿說到這裡語氣一頓,表情有些變化,似乎是回憶起一些事情。
「她很漂亮,當時我只是一個琴師,而她卻是那個城市裡最有名的花魁。我每次都是在遠遠地望著她一眼,直到後來,我也進了她所在的那所**。」
楚穆聞言一驚,這個時代對於**那種地方男人去工作的甚少,當是不能被這個世界所理解的,認為那是污穢骯髒的地方,可孫逐鹿當時能這樣為了一個女子進入那種地方受人恥笑,這種事情楚穆捫心自問是做不到的。
孫逐鹿繼續說道:「那個時候城裡最大的紈褲子弟輕薄於她,所有人都無動於衷,但是我上前便是拳打腳踢大聲喝罵。」
楚穆笑笑,這個男人是個真性情男人,這樣的事情倒也像是他做的。
「後來,我就被打斷了四肢,趕出了那個城市。」楚穆瞥了一眼孫逐鹿的腿,不言語。
孫逐鹿狠聲說道:「而那個姑娘,竟是連看都沒看我半分。從此我便明白,男人在世,面子是由自己來爭取的,父母能給,但給不了長久,如果當時我已是現在的我,又豈是那個紈褲敢多言語的。但也要感謝他,如果不是他,我也不會看透這一點,也不會遇到我的師傅,授了我這一身本事。」
孫逐鹿捋捋腦後的頭髮,神色複雜,不知道是不是心裡尚有一些梗糾結不過去。
遠處有幾分鳥鳴,楚穆聽得癡了。
孫逐鹿自嘲地笑笑,然後說道:「也許是我多想了。」
楚穆站起身來,走到酒缸旁邊,卻沒有像剛才那樣舉起酒缸,而是舀上一瓢酒,遞給孫逐鹿,展開一個笑容,說道:「管他娘的那麼多,我說就喝酒。」
孫逐鹿一愣,繼而會意地笑了一下,然後說道:「我說就喝酒。」
咕咚咕咚將酒喝下,問道:「楚穆,你有什麼野心沒有?」
楚穆一愣,沒有說話,孫逐鹿皺眉,冷聲說道:「我瞧你大好男兒,一身武藝,怎麼就沒有一點抱負?還是這抱負說不得?」
楚穆忽然抬起頭,說道:「說得,怎麼說不得,我便是要娶這天下最美的姑娘,賺了錢以後好好孝敬老頭子。」
孫逐鹿咧嘴,他自是見得多了,卻是沒有一個人的抱負像楚穆這樣怪異,但他素來便沒有刨根問底的習慣,楚穆說了,他便不追問了,就這麼簡單,他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也沒有什麼嘲笑的意思。
男兒的抱負是嘲笑不得的。
楚穆眼神望著紙鳶山的方向,眼神溫暖,卻是心中感慨。
兩人就這麼對坐著喝酒,楚穆自小和老頭子那酒鬼喝酒,酒量不小,但是和孫逐鹿一比,還是差了那麼一點,也沒有想動用過武學修為來讓自己清醒,就這麼直挺挺地躺在後院的地上,一如初見孫逐鹿的樣子。
孫逐鹿嘿嘿一笑,表情猥瑣,束好的頭髮之前又散開,含糊不清道:「好小……子,挺……挺能喝……」話未說完,也是撲通一下倒在地上。
這感情好,變成兩個酒鬼大爺了。孫般若摳摳腦袋歎口氣,轉身消失在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