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臣受命唐室,建牙蜀川。()因時勢之變遷,為人心所擁迫……。當於今月十九日,已領親男諸弟,納降禮於軍門;至於老母諸孫,延殘喘於私第。陛下至仁廣覆,大德好生。顧臣假息於數年,所望全軀於此日……謹遣親弟詣闕奉表,待罪以聞。」
隨著蜀地宰相李昊代孟昶書寫的這封降表上遞朝廷之時,整個汴京城轟動了。
無論是高門大戶,學子士族,亦或販夫走卒,全都奔上街頭。從城南到皇城,整條御街上擠滿了人,敲鑼打鼓,聲勢浩大。
後蜀之戰,不是平叛李筠、李重進的內戰,也不是對名義上臣服於大宋的荊南、楚地之戰,而是真正的滅國之戰。是大宋自立朝以來,對一方諸侯、土皇帝的滅國之戰。天府之國的巴蜀,富庶一方,吞併巴蜀,大宋的疆土和國力更上層樓。
然而,與普通百姓不同的是,此時的紫宸殿內卻是一片爭論之聲。文武兩方各執一詞,鬧得不可開交,爭執的原因倒不是因為蜀地的降表,而是來自西川行營東路軍監軍曹彬的一封奏折。
奏折的內容詳細敘述了,北路軍副帥王全斌對綿州城屠城的事實。不僅如此,北路軍自攻破劍門關之後,幾乎是一路屠殺到成都。入成都後,原本王全斌還欲行屠城之事,最後被先行一步抵達成都府的曹彬給制止了。
而且不僅僅是北路軍,在王全斌到達的一刻,原本的東路軍聽聞韓旭戰死,東路軍數萬人差點就跟著北路軍一起行事,若不是最後時刻兩個監軍曹彬和康延澤拚死阻止,如今成都府恐怕早已是血流成河。
屠城是阻止了,但曹彬卻依舊阻止不了宋軍的報復行為,成都府幾乎被搶劫一空。
朝廷上的爭執已有大半個時辰,此時滿場的文武這才發現,無論他們在下面爭得面紅耳赤,上首的那位明黃色身影卻始終不發一言,就連表情都一成不變。兩眼呆呆的望著大門外,不知其想。
殿內漸漸恢復平靜。
御史大夫酈希亮咬了咬牙,出列上奏道:「啟稟皇上,西川行營副都部署王全斌,罔顧皇上信任,行「屠城」如此暴虐之事,這與我朝一向嚴明的「仁愛」之心背道而馳。不僅有傷天和,更為皇上抹黑,必將在青史上留下一抹沉重的污點。是以,微臣彈劾王全斌濫殺無辜,有違聖道,恭請皇上嚴懲之。」
事實上,身為御史大夫,酈希亮還真有點不合格,自大宋以來,他就沒出面彈劾過幾個人。在後周之時,他就和趙匡胤身邊的人交好,如今現在朝堂的高官幾乎都是原本的那幫兄弟,相當的熟悉。是以,以往一些彈劾之事基本上都是下面的一幫御史出面。可今個王全斌所作所為,真的過了,他不出頭都不行。
「微臣附議……」
「不殺王全斌不足以平西川民憤,對我朝日後的治川之舉大為不利。」
「微臣附議……」
酈希亮以趙匡胤所立的國策為依據,一番說辭有理有據,底下的文官們再次紛紛出列附和,反觀武官這邊一時之間洩了氣。
「酈大人此言本官不敢苟同。」此時武將行列走出一人,長得是一臉正氣,英武不凡。只見此人先是朝著周圍同僚拱了拱手,然後又道:「唐末亂世以來,兵甲紛爭,屠城之事雖不常見,但也不是沒有。戰事一開,一切以取勝為目的,王全斌將軍屠綿州城,大振我軍士氣,同時也打擊了蜀地的反抗意志。若不是王全斌將軍此舉,不知孟昶會不會如此快的投降呢?」
「不錯,潘將軍此言大善,若非王全斌將軍屠城,想必到攻成都之時,將又有無數的大宋子弟倒在成都的城牆下!」周圍的武將紛紛贊同潘美的話。
先前說話之人正是潘美,見自己的話取得周圍同僚的認同,心下頗為竊喜。趙匡胤黃袍加身,他就是其中的擁立之人。只不過上面的武將,如慕容延釗、石守信、高懷德等人實在是太多,論資歷他還淺得很。如今這批人死的死,削兵權的削兵權,趙匡胤開始重用年輕一輩,算了算去也該輪到他表現的機會了。是以,他在會在所有武將閉嘴之時,第一個站了出來。
趙匡胤還是不說話。
自此,百官更加疑惑了,今個皇帝到底是咋了?屠城,如此火燒眉毛的事情,還不趕緊下決斷?對王全斌是賞是罰,總得「吱」一聲吧!底下忙活了半天,似乎皇帝完全沒聽見的樣子。
趙光義偷偷瞥了眼不遠處的趙普,只見趙普似乎也在閉目養神,並不準備發言的樣子,於是心下微微一動,清了清嗓子,示意身後的百官們安靜。待得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心下大為滿意。這才出列,上前一步拱手道:「皇上,文武們的爭論不休,各有道理。臣弟認為,對王全斌將軍的處置,還請皇上乾綱獨斷!」
「嗯。」一聲輕哼從上面傳了下來。
趙光義不虧為晉王,一發話,皇帝就有反應了。百官們的精神為之一震,紛紛對趙光義投去讚賞的眼神。可這一聲「恩」到底是個啥意思,是贊同懲處王全斌呢,還是不贊同呢?
更讓百官以及趙光義鬱悶呢的是,趙匡胤發出這一聲歎息之後,就沒了下文,依舊呆呆的望著殿外,似乎又走神了。殿內再次恢復了安靜。
半晌後,趙匡胤終於收回了看著殿外的目光,喃喃道:「如今蜀地想必應該陰雨連綿吧!」
啥意思?等了半天皇帝咋說起了蜀地的天氣?趙匡胤莫名其妙的話一出,百官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然而,之前一直不說話的宰相趙普,卻突然歎了口氣,說道:「皇上,如今已是春末,京城陽光明媚,但蜀地四周群山環抱,河流眾多,入了梅雨時節,是該陰雨連綿了!」
「一處是艷陽高照,一處是陰雨不絕。天有乾旱之時,祈盼下雨;天有洪澇之時,祈盼晴日。那這老天降雨,到底是對人間的賞賜還是懲罰呢?」趙匡胤接著說道。
趙普想了想,繼續道:「有道是『雷霆雨露具是君恩』。同樣的,雨天也好,晴天也罷,都是上蒼的恩賜。」
「是啊,都是上蒼的恩賜……」趙匡胤喃喃道:「降降雨也好……降降雨也好……」
一個皇帝,一個宰相,無視滿場文武的爭論,一問一答,龐若無人的聊著天氣。此舉,不得不說是莫名其妙,非常的莫名其妙。
「皇……」潘美張口還欲說什麼,卻被一旁的趙光義扯了扯衣袖,隨即不在說話。
趙匡胤目光掃過全場,彷彿欲將殿內所有的百官的面目都看清楚似的。他看得很仔細,也看了很長時間,直嚇得殿內的官員一個個低下頭去。
片刻後,趙匡胤緩緩開口道:「則平擬旨,追封西川行營都部署、東路軍主帥、大宋樞密使韓旭,為……」說到這,趙匡胤略一停頓,長身而起道:
「平西郡王。」
「哄……」
話音一落,滿朝文武頓時炸開了鍋。
封王,又見封王。
平定荊楚之地,慕容延釗追封河間郡王。如今平定蜀地,韓旭追封平西郡王。短短數月時間,趙匡胤一連封了兩個王。論在朝中的威望,慕容延釗封王當屬正常,而韓旭雖說位居高位,但畢竟資歷尚淺,即便追封的話,封個國公也足夠了啊!
可見韓旭在趙匡胤的心目中地位之高,簡直可說是天下第一人。怎能不讓滿場的文武羨慕嫉妒恨。當然,唯一能讓他們心安的是,無論是慕容延釗,還是韓旭,都已戰死,算是追封了。
殿內有人雖想反對,可一見趙匡胤那鐵青的臉,當即把欲出口的話給吞了回去。要知道剛剛他們爭論了半天王全斌的事,趙匡胤可是一直都沒有反應,顯然皇帝是一直在想著韓旭戰死的事。
趙光義再次看向趙普,只見趙普同樣的眉頭緊鎖,似乎先前並不知道趙匡胤欲封韓旭為王之事。心中不由暗暗下了決斷。
接著,趙匡胤完全不理會滿朝文武的議論,語不驚人死不休,又道:「升東路軍監軍曹彬為宣徽南院使,西川行營都部署,節制西川各路人馬。」說著,手指呂餘慶道:「呂愛卿,你是兵部侍郎,其他人等的賞賜,待曹將軍擬定後,提交上來。」
趙匡胤不提懲處,而是直接的賞賜。
眾人發現,那就是在趙匡胤提到的高級將領中,唯獨沒提到王全斌,這位西川行營副都部署。按理來說,韓旭戰死,那麼西川的各路大軍理當歸王全斌代為率領,可趙匡胤偏偏跳過這位副帥,直接任命監軍曹彬為主帥,顯然皇帝對王全斌的屠城行為還是很不滿意的。
這樣一來,文官們頓時有了信心,期盼著趙匡胤對王全斌的決定。
可惜,讓他們的失望的是,趙匡胤似乎並沒有提及王全斌的意思,一番論功行賞後,直接退朝,轉身而去。
紫宸殿門口,趙光義和趙普兩人並肩而行,帶頭跨過門檻。
走了兩步,趙光義朝著身旁的趙普拱了拱手,笑瞇瞇的說道:「本王聽說趙大人喜歡獵奇,最近本王得到一奇物,卻不知為何物?趙大人若有空不妨到晉王府一觀,本王也好向趙大人請教一番!」
趙普微微一楞,隨即笑呵呵的說道:「晉王殿下博學多才,想必早晚會明瞭,今日下官身體微恙,還是改日吧!」
身體微恙?改日?
如此委婉的推辭,趙光義怎會聽不出來。然而,趙光義並不生氣,笑呵呵的點頭道:「行,改日就改日。趙大人只需記得就行,本王在晉王府隨時恭候趙大人的大架。」
一路上,兩人有說有笑,直至出了皇城大門。
正在此時,常歡氣喘吁吁的趕了上來,連連拱手道:「晉王,趙大人,皇上在文德殿恭候。」
趙光義和趙普微微一怔,相視一眼,均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一絲不解。於是,兩人連忙跟著常歡往文德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