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使節來訪,必定免不了一場熱鬧的宴席。
南唐皇宮也倒確實準備了百官宴,可是在剛剛正殿上演了一場下跪鬧劇後,他們早已沒了喝酒的興致,沒有了欣賞宮廷歌舞的閒情。
這倒也是,被人狠狠的扇了一巴掌,還要擠出副笑臉陪人喝酒,陪人吃飯,陪人欣賞歌舞,放在誰身上都不爽。所以說,三陪也不是人人都能當的,更何況長年身居高位的他們,不讓別人來奉承他們,就算不錯的了。
文武百官或自斟自飲,或三五成群交頭接耳,舉止有別,神態各異,但有一點卻是相同的,那就是他們的目光總是不停的在韓旭幾人的身上停留。
尤其是那長得一副比吳師道還磕磣的戶部員外郎李平,在他的周圍聚集著一大群的南唐青年文官,一個個憤青似的,對著韓旭怒目而視。若不是這場宴席是在宮內舉辦的,想必這幫人早已是拂袖而去。
然而,韓旭對這一切彷彿置若罔聞,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不時朝著身邊的李從善舉杯。
面對南唐百官那疑惑的目光下,李從善卻不得不舉杯應對韓旭的熱情,心中苦笑不已。放下手中的青銅酒爵,壓低聲音在韓旭的耳邊小聲道:「韓兄,李某這回被你害慘了吶!」
「哦,此話怎講?」韓旭瞇著雙眼,一副醉意朦朧的樣子,佯裝不知道。
說罷,在李從善的示意下,韓旭舉目四顧,「噗嗤」一聲笑道:「李兄多慮了,依韓某看,或許這對李兄來說,反而是件好事?」
好事?被滿朝文武以異樣的目光看,還會是好事?李從善面露苦澀,暗自搖頭。
瞧著李從善那憋屈的樣子,韓旭呵呵一笑,道:「李兄雖為南唐鄭王,可不知在場的這些官員們,有幾位是將王爺放在眼裡的呢?」
說罷,再次端起酒爵,自顧自的放到嘴邊,給了李從善一個側臉,一副莫測高深之態。
察言觀色的最高境界是準確的把握對方的心裡,而它的前提卻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韓旭興許還沒做到那把握對方心裡的最高境界,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這點,絕對可以算的上的高手中的高手。
李從善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餘光之內。時而眉頭緊鎖,時而面露喜色,顯然他已經陷入了深思。
一陣沉默後,李從善面色歸為平靜,朝著韓旭再次舉起酒杯,正色道:「多謝韓兄指點。」
「指點什麼?」韓旭佯作呆滯。
兩人心知肚明,隨即同時哈哈大笑,舉杯而飲。
殊不知李從善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鄭王」多麼榮耀的稱謂,而事實上說白了,他就是個閒散的王爺。想想身邊的人,原禮部侍郎鍾謨和自己最合拍,義氣相投,當太子李弘冀死後,僅僅因為鍾謨在李景的面前建議立他為太子之後,立即被李景流放到饒州,不久鬱鬱而終。
而太子李煜則不同,不僅是太子,住東宮,更是尚書令,知政事,此時唯一的宰相頭銜。文武百官以他為首。
一句話,李從善在朝堂上的勢力太少。而欲建勢力,必先鳴其威望。無論從那個方面,時時刻刻的表現出自己的存在,才能被滿朝的文武看在眼裡,遂而記在心頭。一個默默無聞的鄭王,顯然不具備這點。他必須先站出來,至於站在那一面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站出來。
……
韓旭和李從善觥籌交錯,不時肆無忌憚的放聲大笑,立即迎來了全場的注目。
趁著一曲歌舞畢,上首座位上,一直悶悶不樂的李煜見兩人談笑風生,不由心下好奇,說道:「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韓大人有何樂事,不妨說出來與眾同樂。」
李煜發了話,殿內頓時鴉雀無聲。
「回皇兄,韓大人剛和臣弟說及大宋汴梁之事。皇兄您也知道,今年開春,臣弟隨禮部去了一趟汴梁城,那時就已經認識了韓大人。」李從善不待韓旭說話,立馬搶先說道:「想起和韓大人的初識,倒也算是莫大的緣分……當時,韓大人可是正帶著汴梁數千的百姓,在我南唐四方館前請願吶……恩,用韓大人的話來說是『遊行示威』,呵呵……」
李從善將那日丐幫遊行之事一一說了出來,這事之前李煜就聽他說過,不過在場的南唐百官並不知情。當說到韓旭鳴登聞鼓,金鑾殿告御狀之後,南唐的文武百官亦不得不面露欽佩之色。告御狀的艱辛,身為朝堂官員的他們可是心知肚明。
「韓大人如此忠義,本王敬韓大人一杯,先乾為敬。」李煜舉杯一飲而盡。
韓旭放下酒杯,瞧著李從善不斷的朝自己打眼色,腦子一轉,嘴角不由露出邪邪的笑容。
一見這笑容,李從善心中立馬咯登一下,這傢伙又欲耍什麼花樣。
果不其然,韓旭朝著李煜拱手笑道:「殿下,事實上剛剛鄭王殿下和本官敘舊,談的並不僅僅是當年汴梁之事……」
此言一出,李從善頓時大駭,面色瞬間變得蒼白……
「哦?不知還有何事讓韓大人和皇弟如此談笑風生?」李煜面露奇色,呵呵笑道。
韓旭狡黠的朝著李從善眨了眨眼睛,忽的站了起來,拱手道:「回殿下,剛剛本官和鄭王殿下實際上是在爭論。」
此言一出立馬吸引了滿場的目光,韓旭頓了頓,再次說道:「鄭王殿下問及本官的宿願?同樣本官以此反問鄭王殿下。」
「呵呵,有趣,不知韓大人的宿願為何?」李煜似乎真的來了興致,身子微微朝著韓旭這邊傾斜,一副洗耳恭聽的態勢。
「本官的宿願不提也罷,殿下和各位大人難道沒有興趣聽聽鄭王殿下的宿願?」
「韓兄……」李從善身子微微一晃,滿臉的緊張痛苦之色。
韓旭微微一笑,淡淡的看了一眼李從善,緩緩說道:「鄭王殿下一心為國,十分敬佩當年的齊王殿下,而天下兵馬大元帥,正是鄭王殿下的畢生宿願。」
話音一落,李從善頓時鬆了口氣,面露苦澀,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朝著韓旭連連搖頭。
然而,滿場文武卻肅穆的朝李從善望來,就連李煜也不由面色一正,緩緩點頭。
當年的齊王李景遂,正是當今南唐國主李景的三弟。他自辭「皇太弟」的稱號,而被李景冊封為齊王,天下兵馬大元帥。
「好,好,好,皇弟果然志存高遠。」李煜點頭讚道:「本王相信,憑皇弟的才學,定然可為我南唐天下兵馬大元帥。」
「皇兄謬讚……」李從善趕緊拜謝。
李煜此言一出,滿場的文武頓時側目。太子發了話,那南唐將來的天下兵馬大元帥非李從善莫屬了。他們這時才第一次正眼打量起這位名不見轉的年輕的南唐鄭王。
李煜顯然很開心,一連乾了三杯,再次笑道:「不知韓大人的宿願為何呢?」
「唉……」
韓旭一聲長歎,雙腿一曲,再次落座,開口道:「說不出來也不怕殿下笑話,本官平身的宿願並非位列朝堂,以及那『食有魚,居有所,出有車』……一日三餐,粗茶淡飯,無需錦衣玉食;天為被,地為席,何須高宅大院;竹杖,芒鞋,車馬何及?」
可惜,就是有人不甘寂寞,你要無視我,我偏偏就跳出來。
只見戶部員外郎李平再次跳了出來,眼神直視韓旭,呵呵笑道:「聽韓大人此言,似乎韓大人的宿願只是做一介草民?」
「哈哈哈……」韓旭仰天大笑,直笑得所有人莫名其妙,這才搖頭一字一頓道:「吾願為一乞丐。」
「乞丐?」
……
此言一出,滿場訝然,就連李平都楞在了當場。
半響後。
「哈哈哈哈哈……」
殿內爆發出了熱烈的氣氛,全場哄然大笑。李平更是笑得前仰後合,誇張的眼淚滾滾的流在他那凹凸不平的「月球表面」上。
唯有李從善依舊一臉的興致,以他對韓旭的瞭解,他知道韓旭顯然並未說完。
李煜莞爾後,察覺場面似乎不妥。就算韓旭如此說,做為屬國的南唐似乎也不該對大宋使者哄然而笑,於是微抬手臂,張口欲言。
恰在此時,爽朗的大笑再次響起,而發出者正是被滿場文武嘲笑的韓旭。
韓旭舉起酒杯仰頭而盡,拿著象牙筷敲打起杯盤,高唱道: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
靜,死一般的沉靜。
突然而出的一首《定風波》瞬間震懾全場。
……
殿內文武百官深深的陷入了這首《定風波》之中。曾幾何時,憶當年年少,書生意氣,指點江山。而如今,歷經多年朝堂爭鬥,再回首,雙鬢已泛白。
……
「好,好一句『竹杖芒鞋輕勝馬』,好一句『也無風雨也無晴』……」李煜最先反應過來,拍案而起。面色潮紅,滿臉的激動之色。
對於這位千古詞霸來說,得一首好詞,興許比打一場勝仗,攻克一座城池,更加令他興奮。
「好詞,好句。」韓熙載搖頭晃腦的品評道。
「韓兄,本王終於明白韓兄為何被稱為『大宋第一才子』…」李從善頗為興奮,立即投桃報李,似乎在回敬剛剛韓旭對自己的暗中幫助。起身朝著滿場文武正色道:「韓大人的詞想必諸位大人都聽到了,今後有誰再說韓大人浪得虛名,就是和本王過不去。」
「鄭王殿下說得是……」
「韓大人的才學有目共睹。」
……
低下的文武立馬附和。這一招偷盜,果然震懾了精通詞曲的一幫南唐文官,蘇大詞人一出,都得給老子跪下唱征服。當然,千古詞霸李大才子就算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就算是現在的李煜,還未體會到亡國時的痛骨哀傷,做出的詩詞太多宮廷富貴習氣,境界上還差了點。至於南唐那些武將,以及幾個胸口起伏不定的憤青,直接無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