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達其人,乃是燮國歷史上一位國君的幼子,他上有三位長兄弟,皆是英偉不凡之人,可國君卻卻偏偏溺愛幼子,也不遣他就封,任由他留在王城。
驕縱之下,此人日漸跋扈,結交私臣,橫行不法,甚至欲染指世子之位,如此鬧得天怒人怨,先君薨後,世子便請了宗正寺公議,將他誅殺於城中。
世人議論,皆認為世子雖有些心胸狹窄,但季達此人忘乎所以,仗寵肆意,卻也自有取死之道。
朱炎今日從幼子口中突兀聽到這人,卻是心下一震,隨即有陰怒緩緩而起,他這般逼問之下,卻是讓朱閔越發驚怕,有些瑟縮著欲往蕭淑容身後躲閃。
「站直了別動!」
朱炎冷然低喝,卻是驚得所有人心中一顫,廊下甚至零星有瓷器破碎之聲如此威儀,卻再無一人敢直視他的目光。
他凝視著朱閔,以前所未有的緩慢聲調,低聲問道:「到底是誰對你提了這事?」
朱閔面色有些發白,俊秀小臉上微見汗跡,「是……是一位中郎……他跟兒臣談到,要謹防季達之患,不可多言多行。」
「哼,這話真是荒謬,你若是季達,那誰是殺弟的世子?!」
朱炎笑容如冰,一字一句,卻更是讓眾人寒入骨髓,他抬起眼,沉聲問道:「是哪一位說得這話?」
面對朱炎淡漠卻飽含壓力的質問,朱閔目光瞬間一閃,隨即卻咬緊了牙道:「兒臣……記不住了。」
朱炎頓時劍眉高挑。殿中卻在這一瞬化為沉寂僵死。蕭淑容在一旁聽得心驚膽戰。手中絲帕幾乎能絞出水來。
文臣們輪流在御書館中講授詩書。又時有經筵論辯。很難查出到底是誰多嘴說了這一句更何況。朱閔這話不盡不實。顯然並非真地忘卻。而是存心袒護。
朱炎雙目凝視之下。犀利有如實質。如刀鋒一般在朱閔身上掃過。後者雖然略退了一步。卻仍是閉口不言。
「好……真不愧是我地兒子。」
良久。朱炎才淡淡吐出這一句。面上笑容看不出喜怒。卻更讓蕭淑容心口砰亂。勉強笑道:「這孩子有時候也頗為愚笨。更不識抬舉。」
「父王……母妃。」
小小的,仍帶些糯軟的清脆嗓音響起,蕭淑容愕然回頭,但見朱閔望定了雙親,雙目清澄有如晴空一碧,「無論是誰告訴兒臣這一句。都是出自肺腑的關心愛護,又何必追究是誰?」
這話直截了當,卻也近乎叛逆的大膽。朱炎雙目一凝,隨即,倒是舒展了眉頭,大殿中響起了他低沉醇厚的笑聲,「好一個不必追究!」他斂了笑容,深深望了幼子一眼,雖然深邃,卻也滿含諄諄關切,「你也須記得此人的苦心。戒驕戒躁,低調行事,方能立身存世。」
他又閒話了幾句,這才讓蕭淑容取了幾碟瓜果,與朱閔一起退下歇息。
寬大殿堂中,朱炎從座中而起,從玄黑金蟒袍袖中伸出雙手,卻不取奏文,而是從身後書架上拿下一卷羊皮卷軸。不由自主地,翻到了那在燮國朝野膾炙人口的季達故事。
最終兄弟對答一幕,栩栩如生一般在他眼前浮現
吾與汝,願復為賢兄愛弟,可得乎?
上答曰:覆水難收,始作俑者終需自食苦果。
於是令其披髮被面,以糠塞口,引刀殺之。
看到這讓人毛骨悚然的最後一句,朱炎不禁身上打了個寒戰。他躊躇片刻。指甲在這一句上留下深深掐印,心中千回百轉。卻是「骨肉相殘」這四字。
他情不自禁的搖了搖頭朱閔聰明伶俐又知分寸,大約也不會學那季達,跋扈橫行,不容於世……但若他的兄長也如當初那世子般心狠手辣,他這一條性命,亦是如蜉蝣一般了。
他想起這不知名的中郎意味深長地一句,眼前卻如驚雷閃電一般,浮現出朱聞的面龐
那般清秀卻暗含冷煞的俊容,那般唇角微動的似笑似諷,以及那永遠幽深難測的一雙眸子……
朱炎的手為之一頓,心下煩躁之外,更是狐疑難定這個兒子遠離身邊久矣,他到底如何作想,自己卻是弄不清,摸不透了。即使是前日,他奮不顧身,上前救駕,卻也難以讓自己感受到他的真心。
父子之間,真要相疑若此嗎?
朱炎立於書架的陰影裡,無聲問自己。
殿外涼風如縷,無聲無息的穿透窗紗而來,拂得人頸後涼颼颼地,眼前亦是只有一片熾日的白光,刺眼而無所適從。
他沉思了片刻,終究將此事按下,卻是取過案間的奏文,一一看了起來。
奏報有厚厚一摞,朱炎一本本看完,面色卻越發陰沉,第四次以硃筆批下「已知」字樣後,他再也忍耐不住,一甩手,將它扔到了另放地一疊上。
「早日選定新的世子人選……哼。」
他想起方纔所看到的那些冠冕堂皇之言,心如明鏡,卻更覺不耐,「才過了幾天安生日子,又想得什麼擁立之功!」
他將這些朝臣的名字都掐邊作了記號,再看其中人選,卻幾乎冷笑出聲。
「真是妙人妙語!」
如此不怒反笑,卻更顯得目光如電,聖威赫赫,「先前皆道朱聞久居蠻荒,不知禮數,如今卻有這麼多人眾口一詞,道是穩重沉毅,可堪為嗣!」
他深邃雙眼中閃過一道幽寒,輕若無聲的徐徐道:「我這個次子,實在是一日千里,讓人刮目相看。」
蕭淑容攜了朱閔,回到自己殿中,匆匆叮囑了幾句,便起了車駕,來到安樂侯府中。
早有人在舊地等候,見她前來,不由的輕笑一聲,任由發間淺穗晃動,一派風流溫存地上前欲摟。
蕭淑容卻是想起先前那一夢醒覺後的滿床屍骸,血污腥臭,雖然明知眼前之人並非是那千創百孔的浮屍,卻也心下一顫,有些不自然的推開了他地懷抱。
她隨即卻自己有些覺得,於是扯起了一道嫵媚笑容,嬌聲嗔笑道:「多虧你教了閔兒那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