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驀然一聲炸雷,瓢潑大雨突然就降臨了這天地。方國梁抬頭看了一眼暗沉的天色,伸手畫了個避水符,那些躁狂的雨滴便半滴也沒法打到他身上了。藉著黑暗與雨幕的掩護,他開始動作靈活地在這一整片建築物中穿行,忽然,他幾步躥上圍牆,又躍到一旁的樹冠上,將身形隱藏了起來。過了會,他剛剛還站立著的地方便出現了兩個穿著一樣的服飾,手提風燈的巡邏者。
「怎麼好端端地突然下起雨來了!」兩人中的其中一個開口抱怨道,聲音還很年輕。
另一個抬起頭來,從雨帽下抬頭看了看天,半晌方道:「這雨怕是不尋常。」這個人的聲音蒼老,聽起來應該有六十來歲了。
「怎麼個不尋常法?」年輕人問。
「夏雷冬雪方是自然,冬雷雨,則多半為天地之氣有所鬱結引起,恐怕是附近出了什麼事,而且……」年長的那個說到這裡不由頓了一頓,隨後才謹慎道,「方家本家那邊聽說前陣子也出了事。」
年輕人說:「哦,這事我也聽說了,說是下任家主被人算計,倒在分家門口,目前生死不明。」
年長的那個歎了口氣道:「何止是下任家主,據說現任的家主也已經出了事。」
年輕人大驚道:「什麼!」
一道霹靂劃過,將兩人的臉孔映得光怪陸離,好端端的兩張臉竟然都有了種不真實的扭曲感。過了會,年輕的那個抹了把臉道:「嗨,我們急個什麼呢,橫豎方家本家怎樣跟分家都沒多大關係,更何況是和我們這些被發配的!」
「連吉!」年長的那個呵斥道,「你胡說什麼!」
年輕人道:「本來就是嘛,咱們祖祖輩輩在這荒山野嶺守著這麼塊破地,一守就是一輩子,不是發配又是什麼?方家再怎麼家大業大,咱們也沾不到光,真不知道咱們老祖宗當初是怎麼得罪的家主!」
「住嘴!」年長的那個怒道,緊跟著又是一道炸雷響起,嚇得年輕人肩膀微微一跳。
「對、對不起。」年輕人低頭認錯。
「唉……」年長者歎了口氣說,「咱們守關人的真正使命如今居然都沒多少人知道了……倒也不能怪你,這事本來就是個秘密,知道的沒幾個,如今大多又已經入了土,你們年輕人會誤會也是情有可原。」
「誤會?誤會什麼?」年輕人好奇地問,「咱們守關人真正的使命又是什麼?」
年長的那個卻搖了搖頭:「不,沒什麼,咱們走吧。」
「可是……哎,等等我啊。」年輕人勉強壓下了好奇心,追著年長者離開了。
兩人離去後,方國梁方才從樹蔭中一躍而下。回頭看著兩人離去的方向,他似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難道方琳琅當真信守承諾了?」隨後,他方纔若有所思地貼著牆根往內走去。
不久後,方國梁來到了一座小院的門口。這是這整片建築中最不起眼的一個院子,也是所有院落中唯一一個沒有亮著燈的院落,院子裡有一顆巨大的槐樹,雨點打在那上頭,不止息地發出撲簌簌的聲音。
方國梁吸了口氣,直接伸手推開門走了進去。他人方才進去,那門就在背後猛然關上了,跟著但見原本黑漆漆的院子裡突然光照如晝,不知從哪裡來的燈籠亮了一圈,映出這院子裡的景象來。一個婦人正坐在一旁洗衣服,一個男人在一旁拿著斧子劈柴火,一隻小狗在院子裡竄來竄去,不知在追逐什麼,天上下著那麼大的雨,他們卻似乎毫無所覺,就連方國梁進了他們的院子,都不抬眼看一眼。
突然,方國梁感到有人拉了他一下,他低下頭,正對上一張綠油油陰森森的小臉,一個小孩子不知什麼時候蹲在了他的腳邊,咧著嘴笑開了花,圓圓的臉上卻沒有眼睛,只有兩個黑洞洞、深不見底的窟窿。
「嘻嘻嘻嘻嘻嘻,叔叔,一起來玩啊!」清脆的童聲響起,小孩子就近在方國梁的腳邊,但是他的聲音卻是從其他方向傳來的,而且不止一個。
方國梁看向周圍,那個女人、那個男人甚至是那條狗在這時候竟然都轉過臉來,對著他,露出了一個類似孩童般的笑容,他們的嘴以著同樣的方式在同一個時間張合——剛剛那句話竟然是同時從這幾個人嘴裡傳出來的!
「嘻嘻嘻嘻,叔叔怎麼不陪我玩啊!」
一陣冷風吹過,那個小孩猛然探出鬼爪抓向方國梁,而方國梁在這一刻恰到好處地一退一抓一送,口中同時念道:「去!」那小孩便發出「啊」的一聲,整個被掀翻出去,狠狠地撞到牆上碎成了無數塊。慘叫聲響徹天宇,方國梁卻似乎一點不覺得自己剛才的舉動有多麼殘忍,他緊跟著上前一腳踹翻了那個洗衣服的女人,又一掌拍在砍柴火的男人的臉上,那兩個人吃不住他的攻擊,都往後倒栽蔥摔了出去,一個沒入了地裡,另一個則撞到槐樹上消失了。
「嗚嗚——嗚——」那隻狗尖叫著,像一個哭泣的女人,衝著方國梁攻擊而來。
方國梁右手食、中兩指一併,道聲:「魂裂!」那隻狗正撞在他的手指上,但聽「刺啦」一聲,彷彿一匹布被撕裂了開來,狗的身體隨著前進的慣性,被方國梁的手指一劃為二,「啪」地掉到了地上,黑綠色的液體頓時潑了一地。
突然,兩隻手從地裡伸了出來,牢牢抓住了方國梁的兩隻腳。方國梁低頭看去,正見著之前那個女人的臉孔以一個仰視的姿態浮在地面上,他不驚不慌,彎下腰,一把抓住這個女人的臉部,將她硬生生從地裡拔了出來。被拔出來的女人只有一個頭,留著長長的頭髮,她尖叫著在空中掙扎,想要掙脫方國梁,而另一邊本來碎成了塊的小孩子又慢慢地拼合起來,與此同時,
那個男人也悄無聲息地從槐樹底下冒了出來。
方國梁顯然是有些不耐煩了,他閉起眼睛,當再度睜開眼的時候,雙瞳居然變成了玻璃珠一般的透明,他的臉上出現了扭曲的符,嘴邊亮出了尖牙,他吸了口氣,跟著發出一聲無比宏亮的嘯聲,女人頭被噴了個正著,瞬間就被震了個粉碎。嘯聲之中,槐樹發出「吱吱呀呀」的呻吟,男人、小孩都嚇得瑟瑟發抖,想要逃卻已經來不及,只不過是短短2秒鐘後,整個院子裡只剩下了方國梁還有四張被撕裂的剪紙。
亮如白晝的院子裡一下子暗了下來,恢復了本來的面貌。小小的院子裡是一間小屋,還有四座墳,其中三座已經樹了碑,另有一座,如今還是光禿禿的,旁邊擱著一張狗皮。
「吱呀」一聲,小屋的門被人從內推開,一盞昏黃的風燈出現在方國梁的面前,提著風燈的乃是一個腰彎發白的獨眼老太太。她顫危危地走出來,抬起頭,慢悠悠地看了方國梁一眼,啞著嗓子道:「你來了。」
「嗯。」方國梁說著,朝著那老太太一步步走近。
「多少年了?」老太太瞇著僅剩的一隻眼睛思考著,「該有……九百……」
「九百七十七年。」方國梁走到老太太的跟前,「我來,拿回原本屬於我的東西。」
老太太低低笑了笑:「九百七十七年,我們方家也太平夠久了,是該歷一歷劫了。」
「不。」方國梁突然彎腰湊近老太太的耳邊,與此同時,他的手似乎微微動了動,老太太便栽到了他的身上,「這一次,方家的劫並不是我給的。」
「不是……你……」老太太茫然地說道,身體慢慢地軟了下去,方國梁的手在剛才穿透了她瘦小的身體。
「對,不是我。」方國梁收回手,看著獨眼老太栽倒在地上。她的白髮迅速變黑,佝僂的身體變成了少女般的窈窕,而那張佈滿褶皺的臉孔也居然在轉瞬間就恢復成了一張年輕、美麗、富有朝氣的年輕女子的臉。如果廖天驕現在在此地,一定會感到驚訝,因為那張臉赫然與方晴晚的一模一樣!
「喀拉」一聲,如同震雷一般,但這一次那聲音並非從天上傳來,而是從這小院裡發出,這一聲終於穿破雨幕,驚動了方家的守關人,他們紛紛從各處迅速趕往這裡。方國梁看著地上碎裂了的偶人,微微皺眉。
這又是何必呢,連個看守的傀儡都要做成自己的樣子,是嫌方家死得不夠快嗎,還是……方國梁有種被看透了的微惱,外頭已經傳來了雜沓的腳步聲,同時還能聽到各種誦唸咒語的聲音,他的時間不多了。他一腳踹開那座小屋的門,閃身而入,不刻又閃身而出,這次手裡拿著三樣東西,一件衣服、一個鈴,另有一個匣子,不知裡頭裝著什麼。
經過那個碎裂的人偶時,方國梁忍不住低頭看了一眼,人偶的身上貼著張紙條,上書生辰八字,另有一個他無比熟悉的名字:方琳琅。
一團烈火夾著寒冰和風刀衝開了院門,緊跟著,方家的傳人們齊齊戒備地闖了進來,然而整座院子裡已經人去樓空,只餘下了一個光禿禿、碎裂了的人偶,躺在那口沒有立碑的墳塋之上。
※
廖天驕猛然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陽光與陌生的屋頂。
這是哪兒?
他猛地撐起身子,然而才一動就不由痛得喊出聲來:「哎呀!」他的喊聲似乎驚動了屋外的什麼人,跟著門被推開,一個年輕的婦人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你醒了?」婦人看到他驚喜地道,說著趕緊上來扶他。
廖天驕茫然地看著婦人將他扶起,給他弄了枕頭墊在身後,又張羅著給他倒水。
水碗被遞了過來。「你先喝點水潤潤肺,我給你煮了稀粥,但要再過一會才能喝。村裡的醫生已經來看過了,說你的傷不礙事,休息個把月就能好。」婦人笑著一口氣說完,她長得不算很美,但卻令人感到很親切。
「這裡是哪裡,我怎麼會在這兒?」廖天驕試圖回憶起之前的一切,結果發現自己竟然什麼都記不起來,他只記得自己和什麼人一起到c省來……旅遊?出差?還是……什麼……是和誰?廖天驕摀住腦袋,他只是稍稍想了一下,頭居然就開始痛起來,他這是怎麼了?
「啊!」廖天驕甚至疼得喊出聲來。
「哎呀快別想了!」婦人在一旁著急道,「大兄弟,你先別急著想東西,你剛從山上摔下來撞到了頭,現在不能用腦子!」
從山上摔下來?他?廖天驕疑惑地看向婦人。
婦人急急道:「是真的!村裡的醫生剛剛說過,你可能短期內會忘記一些事,不過你不用著急,他也說了只要你按時吃藥,等淤血清了傷好了,慢慢就會都記起來的。」
失憶?是這樣嗎?廖天驕沒有開口說話,他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冥冥中提醒著他什麼,可是無論他如何努力卻都捕捉不到那個暗藏的訊息。又試了一會後,廖天驕不得不放棄,他抬起滿是汗水的臉再次問道:「勞駕,請問這裡是哪兒?」
婦人見他終於平靜下來了,才鬆了口氣道:「這兒是肖家村,我姓陳,大家都喊我……」話才說到一半,突然外間傳來了喧鬧聲,孩童的聲音從窗外傳來。
「打他!打死他!打死這個外姓人!」
「對,看他還敢不敢跟**師告狀,一個外姓人還敢囂張!」
「我沒有告狀!」另一個稚嫩的孩童嗓音傳來,「是你們自己做壞事的時候被**師看到了,跟我沒關係!」
「他還不承認,打他,打斷他的腿!」
「不如我們放蠱咬死他!」
「對,放蠱放蠱!」
婦人頓時臉色大變,慌慌張張地衝出屋去。廖天驕湊到窗前去看,但見不遠處有四、五個八、九歲的孩童正在圍著一個更小一些的孩子踢打,可憐那個瘦小的孩子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倒在地上翻滾,但卻一聲都沒哭出來。
「放開他!」很快,陳嫂出現在廖天驕的視野裡,她衝進人堆裡,伸手不管不顧地將那個瘦小的孩子護到了自己的身下,混亂中,好些拳頭和腳踹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她不由疼得悶哼出聲,卻絲毫不肯鬆手。
「對、對不起,長生、長壽,請你們原諒他吧!」陳嫂緊緊抱著那個瘦小的孩子,喘著氣道,臉上已然帶著破皮後的血痕,「他以後不敢了!」
那個小孩子氣憤道:「媽,我沒有!」
「別說了。」陳嫂摀住兒子的嘴,可憐兮兮地看向那幾個孩童,「他已經知道錯了,真的,我保證他以後再也不敢了。斌斌,快、快給大家磕頭道歉。」
陳嫂的兒子只是倔強地看著那幾個孩童。
「快道歉啊你!」陳嫂哭著一巴掌扇在了兒子的臉上,那個幼小的孩子渾身一顫,隨後僵硬著彎下腰,迅速地磕了三個重重的響頭。
「對不起。」幾個字說得咬牙切齒。
那幾個孩童互相對看了一眼,隨後領頭的那個才道:「再有下次,你們就別想再住在這村裡了!」說著,他往陳嫂身上吐了口口水道,「晦氣!」然後一揮手,帶著人離開了。
等那些人走後,陳嫂才敢鬆開自己的兒子,邊抹著淚邊看他哪裡受了傷。與母親的哭哭啼啼不同,被打得斷了牙,臉上、身上都開了好幾道血口子的小孩卻一直都沒哭,在他的母親為他檢查傷勢的時候,他只是盯著那些孩童離去的方向,似乎想要將那些人都牢牢地刻在腦海裡。突然,似乎察覺到了廖天驕的目光,那個孩子猛然回過頭來,對上了他。
廖天驕不由得心頭一驚,因為他看到了一雙黑漆漆的、充滿了憎恨的眼睛。廖天驕覺得自己好像認得那雙眼睛,甚至認得那雖有不同卻十分肖似的臉孔,他想到了剛剛陳嫂喊他兒子「斌斌塊給大家磕頭道歉」,他想到了那些孩童喊著這個孩子「外姓人」。
這孩子的名字是……陳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