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幕點頭。「北斗七星」的確是最能讓人相信的猜測,在當時的情況下,他們也只能往北追尋。可他總認為,這不應該是天晴的意思。
擄住她的人,敢涉身大昭,有能力制住她,那一定是一股非常可怕的力量,到了這股力量手中,以尋常辦法不可能逃脫,這些她一定知道,在知道這些的情況下,她怎麼可能大費氣力只是指明一個追尋方向呢?
她一定面臨著危險,宿縣離京城最快也要兩日兩夜,他現在所知道的已是兩日前的事,此時一時一刻都耽擱不了,可他竟然理解不了她要表達的意思。
他竟然,理解不了,竟然救不了她……他在王宮的每一刻,她都可能離死亡更近了一步……
「你先下去。」很久,蘇幕才下達這個命令,待暗衛離開後,他自己也走出了房間。
屋外寧靜到極致,在上元宮附近,除了肆意的風,沒人敢在這裡弄出聲響打擾到君王,蘇幕就著夜色踽踽獨行,宮女要跟上來,也被他攔下。
天晴才是那個最瞭解自己處境的人,她才最知道如何拯救自己,但她做不到,所以讓他來做,可他竟讀不懂她的意思。這一刻望著夜空,他真的是心急的,卻也知道越是心急,卻想不出答案。
不知不覺走到了通往金頂山的小道上,停步下來看一看那滿存她身影的地方,蘇幕索性打算上去站站,興許山頂的涼意能讓他想起些什麼來。
這時,卻有一陣熟悉的聲音從背後響起。
「陛下。」
蘇幕沉默半晌,臉色平靜地回過頭去,卻什麼都沒說。此時他沒有心思去說任何的話、做任何的事,只想一個人靜下來,想出天晴給的答案。
凌嵐似是匆匆出門,全身都帶著未曾裝扮的痕跡,簡單的髮髻,素色的衣裙,淡雅的妝容……但這痕跡在一起卻是那麼的協調,看不出任何有損平日美貌的地方,有的只是天然去雕飾——這是一場精心準備的未作準備。
凌嵐靜靜望著他,輕聲道:「陛下,聽聞你夜裡出門,我給你拿來了披風,夜裡天涼,你一定注意身體。」說完,將披風拿到他面前,望他一眼,見他未伸手,便上前替他緩緩披上。她被封了王妃,儘管蘇幕並沒有因為這個身份而和她有肌膚之親,但她卻已然接受這個身份,且一天比一天更相信名符其實的那天總會到來,所以做起這些,十分理所當然。初進宮時,她一無所有,帶著醜陋蒼老的容顏,骯髒的身體,與「蘇幕的女人」這個身份相隔十萬八千里,但現在,她什麼都有了。回望過去,她知道未來不會太差。
替蘇幕披上了披風,她站在他身前替他繫著頸下的帶子,兩人離得很近很近,近到她幾乎能感受到他的氣息——而他,並沒有退開,甚至她雖低著頭,卻能清晰地感沉到他正看著自己,這讓她愉悅不已。
蘇幕低頭看著面前的女人,突然想到,天晴如今的情形,她知道嗎?或者她不知道吧,但她很高興,因為她知道天晴回不來了。
如果不是為了引出這個女人背後的勢力,天晴不會將計將計以身涉險,不會失蹤,不會落入現在的險境,所以,如果沒有她,就不會有今天,是麼?如果天晴像許多年前他無數個親人一樣永遠離開他,他會怎樣呢?他不知道,但他一定會後悔,後悔將面前的女人接近宮。
「陛下在房中待了數日,現在又半夜裡一個人走出來,是遇到了什麼煩心事麼?」凌嵐十分貼心地問,十六歲少女柔嫩的嗓子如黃鶯婉轉歌唱。
蘇幕靜靜回答,「不錯,你知道我為什麼煩心麼?」
凌嵐搖頭,心裡猜測,大半是因為那個女人吧。蘇幕封了她做王妃就已經表明對她的態度了,可他卻不與她親近,也越來越少地見她,這只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心裡還記掛那個女人。她明白,但她當然不會主動提起那個女人,她只盼日子再過得快一點,這樣他的記憶也消磨得快一點,直到她將那個女人取代。()
想了想,她輕聲問:「雖然不知道陛下為什麼煩心,但總想著煩心事只會越想越煩,陛下不如做做別的,興許心一靜,煩惱事自然就沒了。」
蘇幕果然不回話。凌嵐便繼續道:「不如我陪陛下品幾杯茶,吃些點心?」
蘇幕仍然不回話,凌嵐想了想,有些為難道:「難道陛下想學人家喝酒解憂麼?可飲酒傷身,更何況天色已晚……」她這樣說著,心裡卻最希望蘇幕選擇喝酒,因為酒能助興,也許喝幾杯酒他才會……
「陛下不回答,難道真的是想喝酒來……」
「不想。」蘇幕的話打斷了她,看著他略有些異常的眼神,凌嵐心裡一驚,隨後又說道:「或者去聽曲,下棋,或是……」
在聽到這句話時蘇幕突然看向她,讓她陡然止住聲音,問道:「陛下,怎麼了?」
蘇幕喃喃開口:「下棋?」
凌嵐輕輕一笑,回道:「是啊,陛下想下棋麼?雖然沒見過陛下下棋,但陛下的棋藝一定是精湛的,我若不行,陛下可一定要讓我。」
這一刻,蘇幕終於明白過來,且他十分確信這個答案。
天晴想說的,是棋子,或者說,是棄子,她要告訴他,她是一顆棋子,而這顆棋子即將成為一顆棄子,這就是她所面臨的危險。
不錯,一開始他不就是把她當成了黎國的眼線麼?只是她的行為完全不像是一個眼線,所以才讓他慢慢忘記,但原因只在於,她是失去記憶的。
一個王府的普通郡主,怎會有那樣高深的武功,一個王府的普通郡主,怎會有那麼多特殊的地方?或許,她本該是一個將自己深深隱藏、潛伏在他身邊的黎國密探,是一顆黎國精心佈置的棋子,可是她卻失憶了,並由此倒戈,成了他的人。
那她的主人會如何?若執棋人的棋子在攻入敵方界限後成了敵方的人,那執棋人當然是要不惜一切代價毀了它。那天晴……不錯,她就是遇上了黎國的勢力,這樣一切都能解釋通了,為什麼會有她抵抗不了的勢力,為什麼那股勢力抓到了她什麼都不做,只是把隱藏在地窖裡——他們是在看,看她還有沒有再次成為棋子的可能,一旦確定沒有,就必須捨棄。
所以他現在要做的,是向對方證明長寧王妃是有用的,依然能成為棋子,她有足夠的資本幫黎國毀掉他蘇幕。
「陛下?我已經讓人備好棋,不如我們這便去雲夢閣?」凌嵐在他耳邊問。
蘇幕看著她,卻不說話。
「陛下?」
「陛下你怎麼了?」凌嵐又問。
蘇幕開口:「去上元宮吧。」
上元宮!凌嵐心裡的喜悅幾乎無以復加,竟有些受*若驚之感,她從來沒想過會來得這麼快。也許他是打算利用她來忘掉那個女人,也許他只是一時感動,或者是她多想,他真的是想要她了,但這些都不重要,在這樣的夜,他終於肯帶她去上元宮了。
聽不見自己答應的聲音,只是在回過神來時,她已跟著他走在回上元宮的路上。
擺好棋,凌嵐嬌聲道:「陛下,我要執黑子。陛下一定很厲害,會把我殺得片甲不留。」
蘇幕點點頭,隨後說道:「聽說你喜歡喝茉莉花茶?」
凌嵐笑了起來:「陛下竟知道?我還以為陛下不會理會這些。」抬頭看他的臉,英俊而細緻,這是她的幕公子,是她的陛下,儘管因為她的晚到,他曾移情,但現在,他的心回來了。
「茉莉花好看,且清香,而且,它是白色,我喜歡白色。」她看著蘇幕身上那一片潔白,心想,她的確是愛白色,且那愛與日俱增,全是因為他。
蘇幕靜靜坐在她對面,長長的黑髮拂在耳邊,語氣平靜得似無風的水面:「宮中,今秋泡茶最好,我讓她過來,為你泡一壺茉莉花茶好麼?」
凌嵐低頭再一次竊喜,心裡的期待越發強烈。「好,謝過陛下。」她回答。陛下身邊的宮女今秋,只怕只為陛下一人泡過茶吧……
蘇幕微低著頭,手裡輕輕撫摸著一顆白色棋子。一會兒,今秋過來,站在兩人棋案旁:「陛下,淑妃。」
蘇幕吩咐:「去為嵐兒泡一壺茶,用那一隻陳年的茉莉紫砂壺,今年新貢茉莉,和七花露煮水來泡。」
今秋抬眼看了一下蘇幕,對上他毫無波瀾的面容,半晌之後,低頭道:「是,奴婢這就去。」
凌嵐看他撫著那顆白色棋子,突然伸手過來將他手拉住,「我改變主意了,我要執白子,這白子是我的了,黑子給你。」說完就將他手裡的白子拿走。蘇幕的手僵滯一瞬,並沒有抽開,而是任她拿走了手中白子,將黑子塞到他手中。兩人指間相碰,凌嵐自然帶著她的心機,這樣成功地與他相觸碰,她心裡的喜悅又多一重。
「好了,開始了,我先來!」凌嵐言談舉止中都帶著少女的俏皮與活力,蘇幕始終沉默著,顯得特別安靜。
凌嵐棋藝一般,蘇幕也不急著分勝負,兩人慢慢繞著,你來我往,好半晌才只一人捏有對方一個卒一個馬,真正像是*間的打鬧一般,他們進度緩慢,以致一局未完,今秋的茶就已端上來,站在棋桌旁,將香氣四溢的茉莉花茶放在了凌嵐面前。蘇幕讓身邊最信得過的人泡的茶,凌嵐自然不能怠慢,馬上放下棋子,認真喝下一口。
「今秋泡的茶果然香。」凌嵐說完,再次啜下幾小口,又說道:「是不是因為是以那七花露來煮水泡茶,所以味道才與我之前喝的有所不同?」
「應該是。」今秋回答。
凌嵐笑笑,不再說什麼,待將茶杯放下,再次執起棋子,卻在觸在棋子的那一刻猛然一皺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