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眉生想起小時候的某個夏天。
榮城在經歷了一場風捲殘雲般的海風之後,半個城都被海水給淹了。
秋波弄作為榮城的物級建築,雖然位於市中心,奈何地勢偏低,也不可倖免地被水給淹了。
秋波弄連主人帶工人也有近五十來個人,顧鴻華讓張小曼安頓顧雲禮和家裡的工人,自己卻帶著顧眉生去了福佑公館。
去福佑公館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顧眉生要與何美琪和她的三個子女共處同一個屋簷下。
意味著從有意識開始就習慣了自己獨自一人入睡的顧眉生要與顧希顏同住一張床。
意味著顧眉生要與她心中最厭惡的人同在一個飯桌上吃飯客套。
顧鴻華將顧眉生獨自留在福佑公館的第一天晚上,顧眉生拉著父親的衣袖,不肯讓他離開。
何美琪上前勸她,一雙擦了紅指甲的手扶著她的雙肩,看似溫和,卻極用力,「眉生,別怕,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顧眉生眼眶濕潤,倔強地咬著唇,她想求父親別走,別把她留下,但驕傲如她開不了口。
她站在門口望著正欲離開的顧鴻華。雙肩上傳來隱隱的疼痛,父親的背影在燈光下卻看起來那麼冷,那陣關門上聽起來那麼刺耳。
顧鴻華走後,何美琪給她穿顧希顏的睡衣。她倔強不肯穿,何美琪走上前,當著顧禮墨兩兄弟的面,剝去了她身上的衣服,扔進垃圾桶。
何美琪微笑對她說,「你要是不穿,就只能一直這樣光著了。」
那一年顧眉生五歲,雖然小,但她已經有了羞恥心。
在福佑公館的一天一夜,是她此生永遠忘不掉的屈辱。
第二天一大早,張小曼來接她。顧眉生看到母親,再也忍不住,抱著她,哭得泣不成聲。
張小曼帶著她回到張家之後,顧眉生倚在母親懷裡,還在一遍遍地說,「媽媽,爸爸不要我了。」
張小曼心像被針扎一般的疼。她分明讓顧鴻華把眉生送來張家,他居然自作主張將女兒送去了何美琪那裡。
顧鴻華為什麼不將眉生送去張家?
鄭溫娟對張小曼分析,「這是他大男人的劣根性作祟。福佑公館怎麼說也是他的資產物業,總比跑來請丈人幫忙好一點。」
顧眉生從那一年之後,開始與母親一樣,對顧鴻華很疏遠。她怕他,怕他再一次將自己拋下。
三年前,顧眉生考上榮鐵中學的那年暑假。
鄭溫娟教顧眉生寫「君子」兩字,從隸書到行書,從細明體到小篆,反反覆覆,不厭其煩地教她。
鄭溫娟讓顧眉生將所有與君子有關的古籍背給自己聽。
《禮記》裡說:「博強識而讓,敦善行而不怠,謂之君子。」
《詩經》裡說:「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李白《古風》:「焉得偶君子,共乘雙飛鸞。」
鄭溫娟對顧眉生說,「古往今來的君子者,或生而貴胄,或博強識,德行上佳,或為女子之佳偶,子女之良父。」
「你覺得你的父親是個君子嗎?」
顧鴻華不是君子。
他或許生而貴胄,或許博聞強識,但他實在稱不上佳偶良父。
顧眉生望著這一刻口吐白沫,被保安帶著離開會議室的顧子墨。很奇妙地,她覺得自己是能夠明白顧子墨這一刻的憤怒和失望。
顧鴻華今天棄顧子墨而選顧眉生,原因大約有許多,支撐點也一定有很多。
顧鴻華從來不是一個多麼純粹的人。
顧眉生也不是。
這一刻的顧眉生坐在奢華而寬敞的會議室裡,不與任何人交流,也不發表任何的意見。
她乖巧坐在顧鴻華身旁,沉默地望著這裡發生的一切,不著痕跡地觀察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顧子墨的目的表現的太明顯了,他的野心被彰顯得過頭了,他的情緒因為何美琪和顧希顏的相繼離世被壓抑地太過份了。
他在該憤怒的時候選擇了隱忍,在該悲傷的時候選擇了雲淡風輕,在該據理力爭的時候選擇了退讓。
顧子墨最失敗的是,他選擇了顧雲禮,而不是顧鴻華。
顧鴻華正值盛年,他的權利之欲與他的年紀一樣正值頂峰,他需要的不是一個像顧子墨那樣蓄藏了野心和仇恨的兒子。
顧鴻華需要的是一個相對聽話,年紀尚小,經驗不足卻頗具爭議的女兒。
顧眉生順勢而上。
她身後踩著的,是何美琪的命,顧希顏的死,顧禮墨的瞎,顧子墨的敗。
這條荊棘之路,灑滿了血肉淋漓和權欲之爭。
她雖然贏了開局,卻同樣心有慼慼,惶恐不安。
股東大會在經歷了顧子墨的事後,氣氛一直有些沉悶,一直到會議結束,顧雲禮負氣離開,顧鴻華匆忙間回到辦公室處理要務。
會議室裡,股東們紛紛上前恭喜顧眉生。
她站
起身,頭暈目眩,腳下竟忽然覺得一陣無力。幸虧人群中有一隻有力的手臂扶住了她。
顧眉生這才站穩了,心中暗暗舒了口氣,微笑著與眾人道謝。
欒亦然看著她被蘇棠虛扶著走出會議室,隨著人群一起坐了電梯離開鴻雲集團。
經過樓下的餐廳,欒亦然坐下來,點了幾個簡單易消化的菜式
服務員問他,「先生是兩位嗎?」
欒亦然笑了笑,「是,我等人。」
樓上,蘇棠和陳越聽了顧鴻華的命令,帶著顧眉生去挑選一間她喜歡的辦公室。
誰知顧眉生指著蘇棠旁邊的空位,「這吧。」
蘇棠和陳越同時一愣。陳越說,「眉生,這可不行啊。」
顧眉生拎著包準備走,「你們問我爸就行,我還趕著去學校呢。」
「這……」陳越望著她匆匆坐著電梯離開,問一旁的蘇棠,「這太子女唱得是哪一出啊?」
蘇棠隱約猜到了顧眉生的心思,他對陳越說,「你就問顧先生:眉生趕著去學校上課,後面的事怎麼安排。」
顧眉生可沒有跟欒亦然約好。但她一個上午什麼都沒吃過,所以剛才在會議室裡才會出現頭暈腳軟這種典型的低血糖症狀。
她走出鴻雲集團看到一旁的餐廳,想都沒多想就走了進去。
欒亦然看著她出現,勾唇笑了,喚了女孩的名字,還朝著她揚手,「這裡。」
顧眉生走過去,坐下來喝了一口水就不由分說地夾起筷子吃起東西來。
欒亦然笑,「你倒一點不客氣。」
此時離吃午飯的時間其實還有些早,餐廳裡人不多,欒亦然看著她心滿意足地吃好,放下筷子,「飽了?」
顧眉生抬手去取紙巾,白皙細嫩的胳膊暴露在空氣裡,襯著身上那身精美的紅色貼身裙子。
「沒飽呢。」她說,語氣還挺不滿。
欒亦然雙手一攤,「沒錢了。」
顧眉生信他才有鬼。她笑瞇瞇喚他,「窮人,看在你還有幾分姿色,我包養你吧。」
欒亦然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我人窮志堅。」
兩人一邊說笑著,一邊起身離開。上了車,欒亦然學著顧眉生的語氣問她,「富人,去哪裡呢?」
「榮大啊。」
欒先生不高興了,打量了眼她身上的紅裙,「換身衣服。」他說完,發動車子,帶著顧眉生去了恆豐廣場。
恆豐廣場是榮城裡有名的一線品牌匯聚的商場。
這位前一秒還自稱自己是個窮人的欒先生,牽著顧眉生的手去了二樓的某間精品女裝品牌店。
導購小姐禮貌地走上前。欒亦然說,「挑幾件秋裝,不能露鎖骨,不能露胳膊,最好連雙腿也別露。」
導購小姐笑吟吟應了,望著一旁的顧眉生,「顧小姐,請跟我來。」
導購小姐每日接待各種有身份有地位的客人。她自然對榮城的幾張標誌性的臉龐是認識的。
眼前這位衣著精緻的女孩是榮城的第一名媛,她又怎麼可能不認識。
欒亦然見狀,輕輕佻了挑眉,走到一邊的貴賓等候區坐了下來。
他的小女友是榮城的名人,要說影響力,只怕還在他欒亦然之上。
導購小姐將顧眉生請進了一間專門用來接待貴賓的豪華試衣間。
她貼心地送上鬆軟舒適的拖鞋,對顧眉生說,「顧小姐,您先坐著休息一下,我去將新一季的新品拿來給您挑選。」
試衣間裡什麼都有。舒服的沙發,手磨咖啡,新出刊的時尚雜誌,還有一個液晶電視。茶几上,還有供客人使用的平板電腦。
十來分鐘後,導購小姐選了十來套新款送進來給顧眉生試穿,她敲門走進來,發現顧眉生脫了高跟鞋,倚在沙發上,眼睛閉著,像是睡著了。
她不敢吵醒顧眉生,走出去,對欒亦然說,「顧小姐像是在裡面睡著了,您看?」
欒亦然聞言,站起身,卻沒有忘了問,「女賓更衣區,我方便進去嗎?」
「當然。」導購員領著他走進顧眉生的更衣室。
顧眉生靠在沙發上,修長的雙腿交疊著擱在沙發上,裙擺在不經意間被拉得有些高,露出她下半身的撩人春色。
還有,她的長髮因為姿勢的關係,大部分都滑落至了右肩。女孩美麗的玉頸和圓潤的耳垂就這樣直直地落進了欒亦然的視線之中。
欒亦然後悔了。他真不該帶來她買什麼衣服。
他應該直接拐著她去自己的家裡。
「顧眉生。」他喚她,聲音啞得挺厲害。
顧眉生輕嗯了一聲,眼簾掀開一條縫,身體坐直了一點,看到了眼前的衣服。
她隨手拿了件簡潔舒適的衣服,伸手就要去拉背後的裙子拉鏈。欒亦然轉身往外走。
顧眉生這時開口了,聲音透著幾分迷糊,「媽媽,我拉鏈拉不下來了。」
欒亦然腳步一頓。轉身,眸色複雜地看向顧眉生。
得。幾分鐘不到,他都成媽了。
他走近她,望著那個小小的銀質拉鏈,清了清嗓子,問她,「你確定?」
顧眉生聽到這聲音,清醒了,她轉身看他一眼,「不許想有的沒的。」
欒亦然替她拉下拉鏈。雪色迷人的蝴蝶骨在他的掌心下一點點地映入眼簾。
他的手指已經不受大腦控制地撫上了她的背脊。
隨後,顧眉生感覺到脖子上一熱,屬於男人的濃郁氣息瞬間縈繞在她唇鼻之間。
她輕輕瑟縮起來,本能地倚進他寬闊的胸膛之中。
身體似一下子通了電,一股莫名電流從下腹處向四肢百骸迅速地擴散著。
欒亦然的手順著她的背脊往下,質地上等的紅裙順著她妖嬈的曲線無聲落在了地上。
門外恰在這時響起了敲門聲,「顧小姐,衣服合適嗎?」
欒亦然的理智終於回攏了,他先走出了更衣室,讓顧眉生一人留在裡面換衣服。
顧眉生紅著臉倚著門背慢慢平穩著呼吸。更衣室裡傳來悠揚的鋼琴聲,她覺得自己的心臟都要從喉嚨口跳出來了。
換衣服的時候,顧眉生想:珍惜生命,珍惜名聲,得適當遠離欒亦然這禍害她的男色啊。
兩人買好衣服走出精品店,欒亦然走在前面,顧眉生提著購物袋跟在他身後。
兩人走到直達電梯,欒亦然走進去,奇怪地看了眼門外的顧眉生。只見她清了清嗓子,「那什麼,我……我要去學校了。」
欒亦然挑了眉,走到她面前,不由分說將顧眉生拉進了電梯,「躲我?」
顧眉生低下頭,頭頂朝著他,點了點,「我怕再犯今天的錯誤。」
欒先生問,「你不是要包養我嗎?」
顧眉生問,「你不是人窮志堅嗎?」
欒先生說,「老子這不是過高估算了自己的人品了嘛。」
顧眉生,「……」
欒亦然不是急色之人,他真的開車送顧眉生去了學校。
等她下課的幾個小時裡,他從外套口袋裡取出了一個極小的移動u盤,這是顧子墨原本打算在股東大會上放給眾人看的。
欒亦然花了點心思,將u盤掉了包。他將u盤插在車載視頻上,那裡面是交織凌亂的一個個畫面。
有顧子墨,有顧鴻華,有何美琪,有顧禮墨,有顧希顏,還有顧眉生和張小曼。
這是一部記載了顧家人這麼多年來生活點滴的視頻。
欒亦然耐心地看完了整個視頻。
他看到了五歲的顧眉生。那麼小的一個安琪兒,她被何美琪脫光了身上的所有衣服,無助地站在燈光下。顧禮墨在一旁肆意的笑,顧子墨拿著攝像機對著她一直在拍。
何美琪說,「你如果不肯穿希顏的衣服,就只能一直這樣光著了。」
他看到顧眉生眼眶中似有盈盈亮光,卻倔強地不肯滑落。
心狠狠地被戳疼了。
欒亦然調轉車頭,往顧子墨入住的醫院而去。
病房裡,顧子墨剛剛洗了胃,正面色蒼白地癱躺在白色病床上。看到欒亦然大步流星,氣勢洶洶地走進來。
顧子墨吃力地想要爬起來,卻沒想到欒亦然的鐵拳毫不留情地朝著他的肚子狠狠地砸了下來。
顧子墨痛得腮幫都凸出來了,額頭冷汗潺潺,青筋暴跳。
「你……」什麼人?!
欒亦然想著眼前這畜生曾經那樣肆無忌憚地欺負過顧眉生,拳頭又忍不住揮起來砸在了顧子墨的雙眼上。
半天後,護士聽到病房裡的動靜匆匆跑進來,見顧子墨一身狼狽,嚇壞了,抬頭瞪著欒亦然,「你哪位啊?!憑什麼打人!」
欒亦然一身冷冽氣息站在病床旁,面上卻帶著笑,對顧子墨說,「顧先生,咱們來做筆買賣。」
顧子墨的一張臉因為疼痛漲得通通紅,他抱著肚子癱在病床上,目光毒辣地瞪著欒亦然。
「你不答應也無妨。」欒亦然說著,「我會把你交給白家夫婦。」
顧子墨死死咬著牙,半天後,他手悄悄伸進被褥中,想要撥通枕邊的電話,口中卻悶悶地道,「什麼買賣?」
欒亦然望著他藏匿在被子下的小舉動,唇邊始終勾著笑,「你今天在鴻雲所有的股東面前令顧鴻華面上無光,我二叔挺滿意,想請你去待曼坐ceo的位子,你的意思呢?」
顧子墨一聽,放下了電話,一臉不相信,「你說真的?」
欒亦然淡笑凝著他,「千真萬確。」
顧子墨想了想,說,「你讓我考慮一下。」
欒亦然對他說,「你覺得你現在還有考慮的餘地?」
顧子墨冷冷望著欒亦然,「你這是想讓我父親對我徹底趕盡殺絕!」不僅如此,他如果去待曼任職,連帶著顧雲禮的支持他也會一併失去。
欒亦然神態悠然,對顧子墨說,「我當兵訓練的時候,你知道我最喜歡去哪裡嗎?」
「森林,各種各樣為了生存而不擇手段的生物。響尾蛇見過嗎?我曾看過無數次響尾蛇為了活命而吞噬自己的骨肉。」
欒亦然凝著顧子墨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對於那些禽獸牲畜來說,自相殘殺才是他們該有的結局。」
顧子墨望著欒亦然決然而去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他與欒家人素來沒有什麼交集,這個男人卻為什麼要對他這樣趕盡殺絕?
欒亦然重新駕著車回到榮城大學的時候,剛下車,站在馬路對面就看到了不遠處,坐在草坪旁的長椅上,垂頭認真看著手中資料的顧眉生。
她的美好,不止是他,許許多多經過顧眉生身邊的路人都能感受得到。
欒亦然的心上因為太過潮濕陰鬱,像是長出了一層薄薄絨絨的青苔。他望著這一刻女孩臉上的笑,心裡想到的卻是她幼時眼眶處不曾滑落的淚。
他發現他可以縱容她所有故意的壞,卻見不得她臉上半點克制的委屈。
欒亦然穿過馬路走到女孩面前,柔聲道,「等了我很久了?」
顧眉生抬起頭看向他,美麗的臉龐上有半明半滅的光影,還有勾動著他心弦的笑顏。
她點頭,玩笑說,「嗯,很久。」
「怎麼不知道打電話呢?」
顧眉生這次沒說什麼,因為她心裡根本就不介意。等一個人的耐心,尤其是等欒亦然的耐心,她還是有的。
欒亦然帶著她回到華庭一號。他吻她,極罕見的溫柔。
顧眉生都覺得有些不適應了,她說,「原來你也有這樣溫柔的時候嗎?」
欒亦然不理她,濕熱的吻落在她眉心間,帶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疼憐惜。
顧眉生感受到了,乖乖靠在他懷裡,也不與他貧了,藍眸中反而帶了幾絲奇怪,問他說,「你這是怎麼了?」
欒亦然將女孩緊緊擁在懷裡,說,「老子以後都免費給你欺負。」
「……」顧眉生聽而不聞。
欒亦然見她一點都不顯得感動,不滿地咬了她一下,「你稍稍給老子表現出一點感動會懷孕麼?」
顧眉生真不知道什麼樣的情緒叫感動,她無奈地問,「什麼叫感動?跟哭是一個意思嗎?」
「……」欒亦然自己也不知道感動是什麼樣的情緒。在他的概念裡,感動屬於偏娘們的詞。
欒亦然攬著她,說,「我抽空看看情話大全,然後背給你聽。」
顧眉生一頭的黑線,語氣慵懶道,「別了,你還是直接用身體表達吧。」
欒亦然笑著吻上她的粉唇,說,「小色魔。」
顧眉生輕吟了兩聲,回他,「男神……唔……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