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他喜歡你媽媽呀。」
「我不覺得他喜歡我媽媽。」小燦的頭低下去,聲音也低下去:「他也不喜歡我。」
我安慰他:「他當然喜歡你。」
「他很少來看我。」小燦悶悶不樂:「他以為我小,有些事就不懂。我其實都知道。」
我想了想蘇悅生平時的樣子,真的並不像一個做父親的人,可是對孩子當然不可以這麼說,我努力安慰小燦:「你看你一受傷,他立刻就趕過來,當時下著暴雨,水上飛機都不能起飛,他是冒險飛走的,如果不喜歡你,他怎麼會這樣。」
小燦猶豫地看著我。過了片刻,他用沒受傷的那只胳膊摟住我,他的臉貼切我的脖子裡,輕輕的對我說:「我跟你講一講我的媽媽,好嗎?」
「好啊。」
小燦卻頓了一下,他說:「我爸爸很不願意我對別人提起來……其實我媽媽,是個好人。」
「我想那是肯定的。」
「我知道的,都是我爸爸講給我聽的,我媽媽生我的時候身體不好,自從我出生,她都從來沒有抱過我。我是早產兒,生下來還不到6磅重,在溫箱裡睡了三個禮拜……」
「我爸爸說那時候他每天都守在溫箱旁邊,他都覺得我可能活不了了,但是我一直很勇敢啊,每次護士把奶瓶送到我嘴裡,我總是很努力的吸奶嘴,雖然我沒有力氣,怎麼努力可能也吃不到兩毫升,但我爸爸說,他看我吸奶瓶的樣子就覺得,無論如何,不可以放棄我。他那時候肯定沒想好要當我爸爸,我覺得他到現在也沒怎麼想好,但是我已經這麼大了,他也就習慣了。其實我爸爸挺可憐的,他每次來看我,我都問他,有女朋友沒有?你打算讓誰來當我的媽媽?他總是說,女朋友很多啊,但是可以當你媽媽的,還是沒有。」
「他很少在我面前講到我媽媽,也許是怕我傷心吧。就有一次他對我說,媽媽其實是很愛很愛你的,只是迫不得己才離開你……我小的時候不太懂,等我長大了,我就明白了,其實我的媽媽,一定是早就死掉了吧……」
我用胳膊攬著小燦,他的身體溫暖又柔軟,窩在我的懷裡,他喃喃的說著一些孩子氣的話,聲音越來越輕微,他說:「媽媽一定很愛我……」
我輕輕拍著他的背心:「那是肯定的。」
他長久的沉默著,我十分擔心他會哭,對一個孩子而言,還有什麼比失去母親更不幸更傷心?
我輕輕的拍了一會兒他的背,努力岔開話,隨手指了指一隻大箱子問他:「那箱子裡是什麼,為什麼這麼重?」
「是一些工具,冬天的時候用來鏟掉房頂上的雪,如果雪下得太大的話,房頂會塌掉的。」
我的天啊!
我擔心的看了看窗外,四處白茫茫的一片,不時有大塊的積雪從松樹枝葉間滑落,昨晚還有一棵樹,因為承受不了過多的積雪,被壓得巨大的枝椏折斷在地,當時「轟」得一響,曾經將我們嚇了一大跳。
我問小燦:「什麼時候要鏟掉屋頂的雪?」
小燦說:「我不知道,原來都是保姆找工人來鏟的。」
我對小燦說:「我們還是去問問你爸爸吧。」
事實是,蘇悅生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該鏟雪,但我們一問,就提醒了他。屋頂的雪不鏟很危險,但是現在交通都不通,這會兒上哪兒去找工人來鏟雪呢?
「我來弄。」
我被嚇了一跳,說:「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他淡淡的說:「總不能叫女人孩子做這種事。」
呃,雖然他看都沒看我一眼,但我仍舊被他這句話噎住了。
我囁嚅了片刻才說:「可是你也沒做過這樣的事情……」
他打斷我:「我登過雪山。」
可是登雪山和爬到坡面的屋頂上鏟雪,畢竟是兩回事吧。但屋子裡是他說了算,我跟小燦就算再擔心,也只能替他翻箱倒櫃的找防寒衣,找保險索。
趁著下午雪小了一陣子,蘇悅生從閣樓的窗子翻出去,我們將保險索扣在窗子上,不放心又將另一根保險索繫在桌腿上,外頭屋頂雪積的很厚,什麼都看不清,他努力了片刻才站穩,然後將大塊大塊的積雪推到屋頂邊緣去。
厚重的雪塊一塊接一塊的從屋頂墜落,發出沉悶的聲音。因為屋頂溫度高於款一跤,引得我跟小燦都只差沒叫出聲。
「去把冰鑿拿來,在地下室。」
我讓小燦待在閣樓上,自己氣吁吁飛奔到地下室,又氣吁吁重新爬上閣樓,將鑿子遞給蘇悅生。
他說:「冰最重,還是鑿掉比較安全。」
我出主意:「要不用開水澆化?」
他這才抬頭看了我一眼,說:「開水馬上就會重新結冰的。」
雖然沒罵我笨,但我也訕訕的。這時候雪又重新下起來,絨絨的雪花落在他的帽子上,落在他的臉上,他呼出的白霧凝成了霜,口罩上絨絨的一圈冰。小燦趴在窗台上,朝著他揮手:「嗨!santaclaus!」
我也覺得挺像的,不過我可不敢笑,繃著臉裝作沒聽懂單詞,蘇悅生難得心情好:「把襪子拿來,給你們裝禮物。」
我還沒反應過來,小燦已經飛快的脫下他自己的襪子,遞到窗口,興高采烈的嚷嚷:「present!」
蘇悅生將襪子拉過去,不知道在裡面裝了什麼,小燦興沖沖的跑掉躲到另一邊去看了,蘇悅生大約看到我笑嘻嘻的站在窗子邊,於是問我:「你要不要?」
「啊?」
他眉毛挑了挑,說:「不要就算了。」
「要的要的!」難得蘇悅生這麼慷慨,不管他送什麼,我都得表示受寵若驚。我十分配合的扯下襪子,伸長了胳膊往外遞,誰知道正好一陣雪風吹過來,將襪子吹出去老遠。
「別揀了!」我看著掛在簷角的襪子,連忙阻止蘇悅生,屋頂上現在全是冰,太滑了。他看了看那只襪子,伸出鏟雪的鐵鍬去撥拉,但離得太遠夠不著,蘇悅生小心的又往前挪了一步,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別揀了!」
屋頂的坡度那麼大,還全是雪,萬一他滑下去了怎麼辦?
結果還沒等我話音落地,只聽「嚓」一響,緊接著是重物墜地的聲音,嚇得我尖叫起來,小燦也撲過來,我連忙摀住他的眼睛,自己踮起腳尖朝外看,這才發現原來是鐵鍬滑落掉地了。
蘇悅生扶著煙囪,穩穩當當站在那裡,看我和小燦都呆若木雞,於是說:「下去揀啊!」
我怕外頭太冷,於是讓小燦留在樓上,自己一邊下樓一邊換防寒服,我赤著一隻腳套進雪地靴,外面真冷啊,縱然我穿得像個球,一開門還是被雪風凍得一個哆嗦。太冷了,雪又積得厚,院子裡全是半人來深的積雪,我每邁一步都要使出很大的力氣,走了十幾分鐘,才走到屋頂底下,找到那把深深陷進積雪裡的鐵鍬。
我仰起臉看蘇悅生,他就站在高處,積雪銀晃晃的反光,刺痛人的眼睛,大約是嫌我浪費了太多時間,他扶著煙囪蹲下來,朝我伸出一隻手:「遞上來!」
由於屋頂是個斜坡,所以其實簷角離地面也不高,我踮著腳尖將鐵鍬往上送,就差那麼一點點,可就是夠不著,我說:「我還是拿上來吧。」蘇悅生又朝屋頂邊緣挪了一步,我正想說話,突然看到一大片白茫茫的東西從屋頂墜下來,壓根來不及反應,一大塊雪從天而降,「砰」得砸在我頭頂,劈頭蓋臉的雪粉四散濺落,無數雪落在我的脖子裡、靴子裡,冷得我直激靈,雪砸得我整張臉都火辣辣巨痛,幸好雪塊雖然很大,但落下的距離並不高,我晃了一晃,就覺得懵了幾秒鐘,低頭看著自己渾身都是雪,簡直像是從麵粉堆裡被撈出來似的。小燦尖著嗓子在樓頂大聲喊著什麼,我努力抬頭衝他笑。
這孩子,真是被嚇著了吧,我都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呢,蘇悅生已經從屋頂跳下來了,幸好底下全是雪,他也只是落在厚厚的雪堆裡頭,他幾乎是立刻掙扎著爬起來,一把抓住我,問:「沒事吧?」
雪粉嗆得我鼻子裡很痛,我很吃力的答:「沒事沒事。」
他用力給我撣著身上的雪,我覺得他手勁太大了,簡直打得我都疼了,其實他身上也全是雪,我也就伸手給他撣,拍著拍著,我突然就鼻酸了,也不知道為什麼,蘇悅生比我高,他呼吸全噴在我頭頂心上,他還在用力拍著我背上的雪,我劉海上的雪花都融了,漸漸結了成了冰,他問:「你哭什麼?」
「沒什麼。」
「沒什麼你哭什麼?」他把手套摘了,冰冷的手指托起我的臉:「別哭了,凍住了。」
我拿手背拭了拭,臉上其實都僵了,我都沒想到蘇悅生會做出那麼不可思議的舉動,他捧起我的臉,深深的吻住我眼底下的淚痕。
其實眼淚是鹹的,我都不覺得自己會哭,這麼多年來,哭也是種武器,像是笑一般,逢場作戲的時候太多了,多到我都忘記自己還有一顆心,哪怕千瘡百孔,但它就待在我的胸腔裡,哪裡也不曾去過。
我其實都沒有哭了,但他這一吻,尤其當他無限溫柔的吻在我的唇上時,我哭得差點閉過氣去。這個吻如此溫柔,如此眷戀,就像愛情最初的模樣,純淨晶瑩得如同雪花一般,那是上天賜予最美麗的事物,只不過太多人遇見雪花的一瞬,它已經融化,也有太多人並不知道,雪花在放大鏡下,是無比美麗的結晶體,每一片都不和另一片相同。
這世間的愛情,每一個人,每一段感情,都會和別人不一樣,那些獨一無二的愛情,是屬於我們每個人自己的。
雪還紛紛揚揚落著,他用力緊抱著我,我都不覺得冷了,天地這樣蕭肅,白茫茫的世界裡,彷彿只有我和他,從前的天涯如今的咫尺,直到此時此刻,我才覺得溫暖和眷戀,這一刻多好啊,如果時間可以停佇,我願此一瞬可以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