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那一夜她沒有拒絕我
張小禾不做聲,許峻嶺一直往前騎,心裡一漾一漾地湧動起來,就右手扶了車把,嘴把左手的手套咬下來,叼著,伸到後面去捏了她的胳膊,仍叼著手套說:「今天看你在台上,這胳膊一晃一閃的,我心裡都激動起來了,哪裡想得到做夢一樣現在就抓在自己手裡呢我還算個有福的人。」
她推開許峻嶺的手說:「好了,好了,冰上摔一跤你就知道了。」進了房子許峻嶺湊在她耳邊說:「悄悄的!二房東耳朵可尖呢,聽了你的聲音就知道怎麼回事。」
在黑暗的樓梯上許峻嶺迫不及待地把手從她的衣領伸了進去,把那渾圓的柔軟摸索到了。她打一個冷顫說:「冷。」卻並不掙開。
進了房間,她說:「還是這三樣東西。」
許峻嶺說:「你洗把臉吧,嘴唇跟個血瓢似的,看了心裡挺那個的。」
她說:「化妝化的。」又望了許峻嶺笑。許峻嶺說:「又怎麼呢」
她手指在自己臉上點了點。許峻嶺湊著鏡子一看,滿臉都是淺紅的唇印。他說:「你知道我不是那種好得要死的蠢人,也不是蠢得要死的好人,我不過是個男——人,對不」
她順從地點點頭。許峻嶺說:「別急,我先洗個澡去。」她半捂了臉羞羞地笑著說:「誰急了什麼呢,自己急成個猴子似的。」
那一夜她好浪,使許峻嶺有些吃驚,也大大激發了他的情緒。從始至終他一直想像著她在舞台上的種種姿態,這種想像使他失去了克制而變得瘋狂粗暴,對此她表示了寬容和回報。許峻嶺長久的自我壓抑在那種進程中得到了過度的發洩,也驚訝地知道了被激活的生命力能夠得到怎樣的自我表現,以至他覺得有必要對它重新認識。他們反反覆覆地接吻,呻喚,喘息,到凌晨才疲倦不堪地睡去。
第二天中午許峻嶺被她叫醒了。她已經起來了,湊在許峻嶺跟前說:「我這就走了。你睡著別動。」
許峻嶺在毯子下面摸到自己的身子有些慚愧,可還是起來了。他說:「做餐飯吃吧,最後的午餐。」
她說:「不了,給我點冷牛奶喝。」
喝了冷牛奶他們又長長的接吻,幾乎窒息。她說:「給我張相片吧,我們也沒有一起照過一張相。」
許峻嶺找出一疊相片給她說:「你覺得有必要我就讓你選一張去。」
她一張張仔細看了,把兩張選出來放在一邊,沉吟一會又拿開一張,眼睛盯著最後一張發呆。半天看許峻嶺一眼,又看那張相片,一隻手按著那張相片輕輕推開,又眼閉了,說:「算了,還是算了的好。不算了又還能怎麼樣呢」
許峻嶺說:「我就沒有勇氣向你要一張相片。」
許峻嶺送她到電車站,站在那裡說:「說說春天就要來了。」
她說:「是的,春天。」
許峻嶺說:「說說雪又化了。」
她說:「是的,雪。」
許峻嶺說:「草地上草長出來,樹枝也發芽了。」
她說:「是的,草地,還有樹枝。」
許峻嶺說:「在草地上——」
她打斷許峻嶺說:「電車來了,電車。」
許峻嶺心中猛地一緊,好像電車轟隆隆地在上面碾過。他說:「在草地上——有過一些故事。」
她望著電車沒聽見似的。電車停了,許峻嶺說:「到底還是少了點緣分。」
她說:「現在說什麼也晚了點。」很平靜地和許峻嶺握了手,像朋友一樣說了「再見」。她上了車的那一瞬間,許峻嶺鬆了她的手,大紅色的羽絨衣在他眼前一晃。他還沒來得及看清她的神色,車門就「卡嚓」一聲關了。車啟動了,她從車窗探出頭來,很平靜地默默揮手。
許峻嶺望著她,跟著車走,又小跑起來。她嘴唇微微嚅動,輕輕地道出一聲:「孟浪,就這樣了。」說著手伸下來,露出一絲微笑。許峻嶺搶上一步想抓住她的手,卻沒抓住。她向後望著,手輕輕揮一揮,就停在那裡了。他正把手舉上去想揮手道別,也停在那裡不能動了,眼淚也流了出來。
似乎是沉重又似乎是輕鬆,許峻嶺那樣舉著手在冷風中佇立了很久。冷風吹在臉上,淚水流過的地方刺刺的冷。他有著一種殘忍的清醒:「雖然刻骨銘心,雖然終身難忘,但這卻不是生命中的唯一。」
他一生總是在等待。從懂事的時候起他就有著一種幻覺,覺得在現實生活的世俗世界後面還有著一個深邃的精神世界,那是一個無比真實的永恆的世界。生命的意義只有在那裡才能夠得到最終的證明,而眼前的生活只是真正的生活展開之前的準備而已。
他總是在等待著從光芒照耀的某一天開始新的生活,在這一天光芒的照耀下,過去那無數枯燥蒼白的日子也被染上金色的光彩。進入大學、結婚、出國、五十萬加元……許峻嶺並沒有得到想像中的巨大滿足。
多少年來,許峻嶺在心中渴望著承擔什麼,卻總也沒有什麼讓我承擔,所有的努力都沒有超過出個人存在的意義,這才明白想承擔一點什麼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在今天,三年多的北美歲月倏然而過,他終於知道了那一天永遠也不會到來。隔著這一千多個日子望過去,他已經步入中年,生命的暫時性有限性已經不再朦朧,而是如此清晰如此現實。生命的一個階段無可挽回地過去了,生命的終點已隱約可見。可是他仍然在等待,這種等待的現世性功利性越來越明確。
畢竟人在任何處境中都有什麼在前面召喚,這種召喚因為自己心靈的需要而被看得神聖,它給生命的存在一種證實。許峻嶺為自己感到悲哀,也感到了無可奈何的沮喪:在想像中他意識到生命的智慧抗拒著掙扎著,然而徒勞無益。伴隨著徒勞無益的沉重的是一種推卻了責任的輕鬆。終於他承認了自己的渺小與平庸,不再想像在暫時的凡俗之後有著永恆的輝煌景象。
許峻嶺想起了十多年前那個秋雨綿綿的日子。那是剛進大學的某一天下午,他在圖書館看完《馬克思傳》,在合上書的那一剎那,一種巨大的感情激流不期而至,在心中奔突湧動。他走到窗前,無邊絲雨那一片簌簌之聲似遠似近如訴如泣,像訴說著一種神秘的啟示。
他感到了自己這個生命來到這個世界不是偶然的,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在安排著,注定了自己要承擔某種使命。
就在那個時刻,許峻嶺在心中對自己立下了宏誓大願,在自己這一生中,要毫不猶豫地拒絕那種平庸的幸福,在某一天給世界一個意外的驚喜,意外的證明。十多年過去了,在三十多歲的時候,他才在心裡承認了多年來拒絕承認的簡單事實:自己只是一個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人,並沒有一種偉大的使命等著他去完成,也沒有一種神秘的許諾使這生命在某一天放出神奇的光彩。世界並不需要他去承擔什麼,上帝並不是為了某種特定的目的創造了他。宇宙間也沒有一種不可知的力量為自己的存在作過特別的安排。許峻嶺不過就是活著的自己罷了。一個人哪怕他心比天高也只是活著而已。那些以前認為有著不平凡意義的追求,原來也只是一種對自己來說可能更好的生存方式,其平凡的本質在時間中漸漸顯露。哪怕他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吧,那點了不起在如此浩漫的世界中,也是那麼渺小,意義幾近於零。既然這個世界沒有了誰也並不真的就損失了什麼,那麼生命的意義就是對生命者的意義,平庸的生命也就與超凡的生命一樣有了最充分的存在理由。
事業其實不過是一種對自己來說更好的生存方式罷了。存在著的生命在完結之前必須以這種方式存在,這就是意義了,他不能一廂情願地去設想意義之外又有某種看不透的意義。因為這點意義,該做的事還得努力去做,生命的掙扎不能放棄,畢竟生命存在的現實需求對虛無有著本能的反抗。
對一個平庸的生命來說,暫時性就意味著一切。平凡的人沒有歷史,他存在的意義就是存在本身,他別無選擇。而許峻嶺,也和曾在遠古曾在天涯的那些無名的逝者一樣,來了,又去了,如此而已。他不能再依據古往今來的那些偉人的事跡去設想自己的人生,不能再去設想所有的犧牲和痛苦將在歲月的深處得到奇怪的不可理解的回報,痛苦不過只是痛苦者自身的痛苦體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