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海邊情侶戲
第二天上午許峻嶺獨自去了河邊,出門的時候並不覺得,到了河邊才發現河上籠罩著一層薄霧,只看得見沼澤卻看不見水面。他舉起老人給他的望遠鏡望去,也望不清什麼。聽見了嘈雜的鳥叫聲,像有一大片鳥在什麼地方嬉戲,卻看不見一隻鳥。向天空望去,幾隻鷹在灰白天幕的背景上悠閒地盤旋。沼澤中露出許多岩石,他踩著岩石往中間走,終於走到盡頭,看見了淺淺的流水,水中生長著海帶質的生物,卻都是很小的一棵。
許峻嶺手指點了水嘗嘗,鹹鹹的,離海還有幾百公里呢。他又舉了望遠鏡往水面望去,看了很久,鏡頭中出現黑乎乎的一塊什麼東西,順流漂下去了。他想,就當是鯨魚吧,可惜沒有噴水。河風吹拂,四周寂靜無人,他坐在岩石上,望著這一條大河。他想像著在人類沒有出現之前,它就是這個樣子,風在吹,水在流,鯨魚在噴水。今天唯一不同的是有了觀賞的人,這個人就是他。
許峻嶺不能設想大河流淌了無盡的歲月是為了我今天的到來。他想像著回到了幾萬年以前,眼前也是這一派景象,而他就坐在這塊岩石上,俯瞰著人類未來的無盡歲月,無數的歷史事變都是那麼渺小而意義模糊。又想著再過多少歲月,他們今天就是古代了,那時的人把今天看成是荒蠻的時代。一時似乎連歲月盡頭的人類終點也看得清晰透徹,洞若觀火。心中忽然有了一種徹悟,一種看小天地萬物的氣度,覺得天下事再大也是小事了。
一種巨大的寧靜和安詳從什麼地方飄來,籠罩了許峻嶺的心。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理解了佛,理解了那種超拔豁達,那種聖潔典雅,那種平和灑脫。其精義不是普渡眾生,它沒有那種力量,而是傳達一種面對世界的可能的生存態度,一種個人的解脫方式。
他於是盤腿而坐,雙手合十,平靜地望著河水,心中漾起一種幸福的崇高感,漸漸化開擴大。一個人,就像這一派大河中的一滴水,有什麼可苦惱可憂傷的呢所有的苦惱和憂傷不過都是渺小的轉瞬即逝的東西罷了,又何必到那牛角尖尖上去尋愁覓恨。這樣生命存在的意義也變得暖昧,世事的紛紛擾擾也難以理解了。
許峻嶺感到了意識到了時間的喜悅和悲哀,感到了世事在歷史的瞬間無論怎樣轟轟烈烈或淒淒切切,其意義在時間的背景中都將漸漸淡化,以至化到虛空一片中去。這時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張小禾,察覺有了這一種徹悟之後,苦惱仍然還在那裡,一點也沒有改變地存在著,證明著這種徹悟的虛浮。在這個無邊無際的宇宙之中,在無窮無盡的時間之流中,這苦惱連大河中的一滴也算不上,卻是他這個人最痛切最沉重的生命感受,這種感受僅僅只屬於他一個人。
於是想到,世界是人體驗中的世界,一個人只能從自己的基點去理解世界,這樣才有了朋友有了親人,有了祖國,這樣那些渺小的平庸的轉瞬即逝的痛苦和幸福才有了意義,這樣那些終將化為烏有的事情還是值得去做,人間的一切才能夠得到說明。關於生命,思索到了極限後,前面再也無路可走,只好回過頭來面對僅僅屬於自己的那些卑微瑣屑涉小平庸的現實問題,這才是最富於生命質感的真實,雖然這真實是那樣無可奈何地卑微瑣屑渺小平庸。
畢竟一個人還是要現實地生存著,即使他那麼透徹地了悟了一切。對他來說,暫時的渺小的意義就是絕對的意義。既然沒有可能阻止大限來臨,既然時間無可阻擋地要到那一年那一天去,既然對世事無能為力,好好過了這一生就是最值得去思索的問題了。
這樣想著覺得世界變得簡單了,那些宇宙人類的千秋萬代的事情,都不是許峻嶺這個平庸的存在有力量左右的,他所面臨的只是屬於自己那點可憐的事情。這一派大江席捲著時間滾滾而去,一切的感傷歎喟都是那麼軟弱那麼蒼白,可人的心靈卻無法迴避。人總是要回到自我生存的現實,這種現實對生命的遙想是一種刻薄的否定和嘲笑,正如這種遙想對生存的現實也是一種刻薄的否定和嘲笑一樣。
在這種否定和嘲笑的對抗中,許峻嶺意識到了生命意義的神聖和意義的空缺。意識到此生的最後目標只能是活著,更好地活著,心有不甘想掙扎反抗卻又徒勞無益,一步步接受了逼近的現實,逐漸地瓦解了反抗的願望,心中充滿了悲哀。想到這些許峻嶺心中像遭到什麼鈍器猛烈的一擊,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一挫。倏爾在心的遠景中如有一點火花閃亮,發出「叭」的一聲輕響,一脈激情游絲般蜿蜒而來,漸漸清晰。他迎著風昂起頭挺直身子,望著眼前茫茫一片,作出了一種空洞的驕傲姿態。
正想著聽到不遠的地方傳來了一陣嬉笑聲,卻看不見人。他舉了望遠鏡順著聲音搜尋過去,看見一對白人少年男女摟了坐在遠處的岩石上。他把鏡頭對準他們的臉,看見女孩的長髮在風中飄蕩。嬉笑聲忽然停了,那少年的手探到女孩的衣服裡去。
許峻嶺連忙移開了不再看,去拔了淺水中的植物玩。一會兒那邊笑聲又起,他忍不住又望過去,那男孩正舉起一根指頭比畫著。他想:「呆不住了。」
回到了老人家裡。他不在家,門也沒鎖,想是專門為許峻嶺留的。這小鎮人真質樸,也不怕他拐了望遠鏡和別的東西上車跑了。他憑什麼就相信一個陌生人呢在沙發上睡了一覺,海斯回來了。許峻嶺說要走,他還留他住幾天。許峻嶺說回頭有機會了再來。在門口和他合了幾張影,他又拿自己的照相機照了幾張,互相留了地址,許峻嶺就告辭走了。
客車沿河而下,一路風景迷人。聖勞倫斯河已經像海一樣廣闊,在太陽下也看不見對岸。沿岸很多小山長著翠綠的樹,一直伸展到河中去,在水中留下青翠的倒影。汽車經過了很多小鎮,每到一處許峻嶺都查看當地的電話號碼本,看有沒有中國餐館。他發現只要是上千人的小鎮,中國餐館必定是有的,大一點的還不止一家。這才明白自己並不是來考察的第一人,又佩服那些同胞的生存能力,只要有機會,沒有去不了的地方。
比起他們,許峻嶺明白自己在加拿大不會有什麼出息,更不用說發財。走了幾百公里,小城小鎮還是那個樣子,超級市場商品陳列的方式和多倫多也沒有區別。出了魁北克以後,再也看不到一個黑人,也沒看到中國人。走了幾百公里,這天晚上他在七島港下了車,想從這裡搭火車去拉布拉多城,那才是真正的北方。
一問才知道去那兒的火車一星期只有兩班,下一班車要在三天之後。去拉布拉多沒有公路,那人建議許峻嶺乘飛機去。許峻嶺謝了他,找個小旅店住了一夜,決定明天一早往回走了。
第二天上車之前,雖然許峻嶺已經完全沒有熱情,但還是把七島港的電話簿翻了一番,知道這個兩萬人口的法語城市,已經有了十一家中國餐館。
坐了一天一夜的車,許峻嶺回到了魁北克城。這時他領會到了通宵旅行的好處,省了時間又省了住旅館的錢,困了在車上也能睡著。怪不得乘夜車的人並不比白天少些。在魁北克車站,他展開地圖猶豫了好久:就這麼回了多倫多呢,還是橫插到安大略省北部去這時許峻嶺非常想吃一餐中國飯了。
在七島港上車以前,許峻嶺想在車站附近找到一家中國餐館,跑來跑去卻沒有找到。這種願望一時變得如此強烈,使他感到焦躁,無法忍受。又省悟到人是多麼脆弱,這樣的小小痛苦也會激起如此沉重的感受。
像跟自己賭氣似的,最終許峻嶺還是決定不回多倫多。他想著張小禾在等著他,但那封決定命運的信還要過幾天才會到,回去了就那麼於等著他太難受了。決定了之後許峻嶺馬上跳上了開往安省北部的客車,怕自己會意志不堅改變了主意。車開動了許峻嶺心裡有點高興,覺得這也是對自己挑戰的一次小小勝利。在車上他展開地圖尋找下一個目標,決定到穆索尼鎮去了,旅遊手冊上介紹說,那裡在夏天有北極熊。許峻嶺想,不走運看不到北極熊,看看詹姆斯灣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