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那小子吃著洋肉了
周毅龍又掏出煙來抽,丟過來一支,許峻嶺一撈沒撈著,掉在地上,許峻嶺彎腰撿起來叼在口裡。一個巡夜的警察走過來,伸著腦袋往裡面望了望,去了。周毅龍說:「把我們當流浪漢了。」
許峻嶺看看表已經兩點多鐘,說:「你明天上班」
他說:「他要去睡了吧我也走了。我明天休息。我倒想天天有事做,偏叫你休息。」
許峻嶺說:「我沒事。」
他說:「再坐一會兒,都一年多不見了。」
兩人又抽煙,他先抽完了,丟了煙頭,望著許峻嶺。許峻嶺說:「你說。」
他說:「說什麼也只是說說。」
許峻嶺說:「老周,要我給你出個主意呢,你又不會聽,你捨不得口袋裡那張綠卡。像我們這樣的人,最現實的一條路,賺一把回去算了。在這裡不是有出息的材料!我也跟你說句老實話,我的目標,」他伸出五指晃一晃,「有了這個數我就開拔了,大概還有一年吧,再多呆一天也是多餘。你還敢抽煙,我是捨不得的。」
他說:「老許,真的羨慕你,還有條退路。」
許峻嶺「嘿嘿」笑了說:「我倒還有人羨慕,聽著挺新鮮的,也挺滑稽的,不是什麼好話!」
他說:「哄你呢,我想回去也回不成。我的兒子,你見過的,小磊,我帶來的,讀三年級了。中國話呢,還能說,中國字呢,爸爸媽媽都不會寫了,罵他他還笑呢。帶他回去讀一年級把他丟在這裡老婆帶著,自己跑回去,我做得出我好歹也算是一個父親呢。沒辦法了,錢啊名啊,想通了都放下,放得下兒子老許,我真的心裡天天挨刀子呢,捅進去拔出來,又捅進去拔出來,殺,殺!血淋淋地滴,嘿嘿!」
他說著「殺」的時候手中像操著一把刀,一捅一捅地伸縮。許峻嶺想起了他的老婆,那個風騷的很會在榻上和男人做事,曾經給過他無限快活的女人,於是說:「你那文靜呢」
他說:「還在聖約翰斯,帶著兒子。我真的都不怎麼看得起她的,可她都讀博士了!不是什麼好事。到了地球這一面,什麼都翻轉過來了。」
許峻嶺說:「那她苦啊,要讀書又要帶孩子。」
他不做聲。許峻嶺想他一個人來多倫多,和文靜之間恐怕有點問題,那女人幹那事兒的癮大,像老周這樣有心理壓力的男人,男性功能方面一定是不強大的,所以滿足不了文靜很正常,這樣就很容易滋生隔閡。
許峻嶺說:「我跟范凌雲的事你知道了吧」
他說:「怎麼不知道,這不奇怪,太不奇怪了。女人你還能想她怎麼樣」
許峻嶺說:「老周,你別罵倒了天下的女人,你家文靜還是挺好的。」
他自嘲地笑一聲:「好,好,好得很!你怎麼會這樣想真的好呢,太陽也從西邊跳出來一回。說起來也真沒臉說,如今連個女人也鎮不住了。她這博士才讀了一年呢,畢了業找份工作,我在家裡就別做什麼人了!想當年她追我,捧我跟個什麼人似的。男人啊,就不能倒了霉!她在家裡頤指氣使,氣焰尤丈,我是賭氣跑出來的。我也真想混出點名堂爭口氣呢,可又到哪裡去混這麼大個世界就沒有我站的那個位子!你說人到了這一步,慘不慘你還可以撈一瓢稠的往回跑,我回也回不得。你沒有兒子,又撈了一瓢,你要知道你好幸運,我比不得你。沒有辦法!」
許峻嶺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那一種得意的神氣,好像這個社會是為他特別安排的。這才一年多呢,就這樣了。居然還有人處境比他還差這麼多,許峻嶺心裡有了一種陰暗的安慰。
許峻嶺想,這傢伙真的是走投無路了,把他當個真朋友說話。他說:「要是個姑娘長得也有個模樣,嫁個人也是一條路,愛情不愛情也顧不上了,這個社會愛情姓錢,現實得很。這樣呢也算有個著落。要是個男人呢就只有靠自己,可自己又沒有什麼可靠的!要我說,你只有賺點錢回去,五萬沒有,三萬也行。這裡沒有我們的位置,五年十年也不一定找得到自己的位置,幹什麼呢,人這一輩子!為本加拿大護照活這一輩子騙了父母親戚朋友可騙不了自己的心!」
他說:「這我也看到了,沒看到我不那麼悲觀。那本護照呢,就算我想得開,可我的兒子呢搞得不好一輩子也見不到了。老婆我放得下由她去,回去了我閉著眼也要抓摸個好的,就是兒子的事想不通。你沒兒子,你不會知道這種心情。沒有辦法!」
許峻嶺說:「怪來怪去也不能怪加拿大,只能怪自己。」他說:「沒有辦法!」
許峻嶺感到有了點壓力,好像自己有了給他想個辦法的義務。可他哪裡能給他想出什麼辦法來,有辦法他自己也不至於這樣。許峻嶺說:「要不你到報社去試試。」
他說:「你怎麼不去試試」
許峻嶺說:「我又不是博士。」又說:「慢慢混著,天無絕人之路。好在這個社會還養人,有了綠卡社會救濟也可以領幾百塊錢一個月,活這條命是沒問題的。不過你老周哪裡就至於到了那一步」
他說:「那也別這麼說,那一步說到也就到了。」
已經是凌晨三點了,街上的燈光黯淡了些似的。遠處帝國商業銀行大廈通明透亮地在夜中矗立。幾個夜遊的白人黑人幽靈似的走著。偶爾有一輛車放著音樂駛過,夾著幾聲男女的浪笑。
周毅龍指了遠去的車說:「人家活得好滋潤的。」
許峻嶺找不出話來說,就問:「劉曉冬現在怎麼樣早幾個月來多倫多找他的女人,快瘋了似的,含著淚回去了。」
他說:「這事你也知道」
許峻嶺說:「在我這裡住了一夜。」
他說:「他現在好!他回去了請我們吃了一頓,喝了幾瓶啤酒,醉了,在地毯上打滾,說酒話,唱歌,醒了酒就想通了,見人有說有笑的,找了一個白人姑娘同居了兩個來月,現在又是第二個了。」
許峻嶺說:「那他倒是吃著洋肉了。」
他說:「這小子因禍得福,命啊。這份福他自己也沒想過,可就得了!」
又說了一些話,準備走了,忽然下起雨來,雨點打在亭頂上「噗噗」的一片響。許峻嶺說:「天留客我們再聊聊。」
他說:「也好。」
許峻嶺說:「在這異國他鄉,凌晨三點,聽一片雨聲,你細想一下此時此景此身,挺奇怪的,都像是幻覺,不像真的。」
他說:「老許,有時我差不多已經悟了,紛紛擾擾一個大千世界,轉眼灰飛煙滅,什麼不是過眼煙雲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四大皆空相,有什麼可心焦的冷眼看世界人生,任它濤生雲滅。把這幾十年一過,誰知道有個周毅龍這麼個人在這世界上蹭了一遭這樣想了,我馬上就要把自己解放掉了。睡一覺醒來,還是不行!那麼多麻煩事它要來找你,你躲不開它!兒子放不下,錢放不下,心裡面還有個名也不怎麼放得下!人到這個地步還說這個,不好意思!文人呀!有了這幾個放不下,一連串的都放不下了。本是個吃肉的人,說不得做和尚。知足常樂這樣的話都說不出口了,那不是讓人笑話嗎俗人啊!」
許峻嶺說:「悟的人心裡要有個拙字,你太巧了,哪裡是悟的人!」
他說:「看著人家一天到晚蠅營狗苟,居然都有所斬獲。自己也只得回過頭來,殺到這個世界裡去拼。我倒是想悟啊,可悟得了嗎」
許峻嶺說:「悟的人要六根清靜,你是一根也不清靜,說什麼悟!反正得不到了,只是暫時哄一哄自己的心。」
他說:「老許,你知道我。」
他沉默著不做聲。靠在玻璃上一動不動,雕像似的顯出黑色的輪廓。這時陣雨過去了,他說:「走吧。」許峻嶺說:「走吧。」他們默默分了手,各自走了。
漸漸地許峻嶺和張小禾熟了起來,有了那麼點朋友的意思。他們很小心地保持著距離,不讓這種朋友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另一種朋友。他心裡想法也不是沒有,飄過來飄過去不敢認真去想。在這個社會裡,一個男人沒有像樣的收入和身份,就沒資格有那種想法。朋友是朋友,現實是現實,這個他心裡非常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