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春天裡的躁動
范凌雲的失眠拖了快一個月,辦法想盡了也不見轉機。她去看了心理醫生,醫生說是焦慮過度引發的情緒失衡,保持心理平衡安靜就會不治而愈。她越想平靜就越平靜不下來,對自己生氣也對許峻嶺生氣。學校的作業和考試使她焦慮,兩人的關係也使她焦慮,現在又多了一層焦慮,不能消除焦慮的焦慮。
那段時間許峻嶺總是小心翼翼,生怕觸犯了她,她睡不好已經成了他無可推脫的罪責,因為她情緒失衡是從那天晚上開始的,對這一點他不敢辯駁。看她一天天憔悴不成人形,他也著急起來,在無可奈何中總勸她要多喝牛奶,她不喝,許峻嶺就嚇她說,再不補上點身體就垮掉了。
有幾次許峻嶺做出很親切溫柔的姿態,她卻推開他說:「算了算了,又何必呢。你也別來安慰我,我也不是小孩
說逗就逗了,我要就要真的,你又沒有。」
許峻嶺搓了手在一邊窘迫地笑,說:「要怎樣才是真的呢,怎樣才是真的呢」
她說:「真的才是真的,你自己知道。」
許峻嶺知道自己做得不像,他在心裡恨著自己:「別的地方做得也像,做了三四年炒鍋的牛皮吹了臉也沒變色,怎麼這就不行!」這個敏感的人,她太瞭解他了,瞞不過她。哪怕他做了很充分的心理準備,臨場發揮總是不行,被她點了出來。
許峻嶺真的恨起自己來,恨完了還是不行。這樣幾次之後,他也不好意思再做出那種姿態。他所能做的就是像一個朋友那樣去關照她,哪怕是個朋友呢,也得盡做朋友的責任,他只能如此了。()這時他對友情和愛情的區別體會得特別清楚,就隔那麼薄薄的一層紙,卻鮮明地畫出了兩種感情的界線。
這天晚上許峻嶺陪了她折騰到兩點,音樂也聽了,數也數了,牛奶也喝了,她總算安靜地睡去了。他馬上抓緊時間去睡,也許她過一會兒就會驚醒過來。睡下去卻睡不著,這一兩年來的種種生活景象,那混亂無序的畫面,一幕幕在心中顯現,像河水一般流淌過來,流過無阻礙的心的河道。躺久了他胳膊支撐著輕輕翻了一下身,范凌雲驚醒了。她問:「幾點鐘」
許峻嶺一看表是三點多一點,卻說:「快五點了,你兩點鐘睡的。」
她說:「那快天亮了。」
許峻嶺說:「騙你呢,怕你又著急沒睡著,其實才三點鐘,你放寬心睡。」
把表伸過去讓她看。又說:「再睡一覺,一說話就讓瞌睡跑掉了。」
她說:「你睡了就別動行不行」
許峻嶺說:「我睡著了,動不動我自己也不知道,剛才我動了沒呢」
她說:「就是你動醒的。」
許峻嶺說:「要不我抱了毯子睡到地板上去好不」
她說:「那由你,我沒有趕你啊。」
許峻嶺說:「睡在地上我還睡得著一些,睡在床上越不想動就越記得這件事,就越想動,就越睡不著。」
許峻嶺把毯子鋪在地板上,半墊半蓋。地板很硬,他有些不適應。但他還是感到好些,壓力消除了,想打個滾也可以。精神上一放鬆,睡意就上來了。快要睡著的時候,范凌雲叫他:「許峻嶺,許峻嶺。」
許峻嶺不理她,把氣出得更粗一些,又轉為輕微的鼾聲。她開了燈把腳伸下來在他背上點一下說:「打什麼鼾呢,你又不打鼾的。」
許峻嶺坐起來說:「還沒睡著」
她說:「你還是睡上來,你睡在地板上我更加不習慣。」
許峻嶺說:「那我會動來動去的。」
她說:「實在想動就動一下算了。」
許峻嶺只好睡到床上去說:「你這樣敏感怎麼會不失眠,一星點變化都不適應。」
她說:「睡不著了,睡不著了,心裡又煩躁起來。你害得我這樣還怪我敏感。」
許峻嶺說:「春天來了,心裡煩躁一點也是正常的,你不要自己去誇成天那麼大,越記得煩躁就越煩躁。」
她嚷著說:「我煩躁也煩躁不得!心它要煩躁我也沒有辦法!什麼春天不春天,都是你害的又怪春天,開始失眠的時候根本沒到春天。」
她把失眠全部怪了許峻嶺,他心裡本來就不服氣,這時說順了口道:「自己心裡不放鬆,情緒不平衡,老是怪我,醫生都說了是你自己心裡作怪!你越是抱怨我就越是睡不著就越是……」
她嚷著說:「還不是你,還不是你!你又想不承認了,你又想翻案了!」她雙腳亂蹬,把毯子蹬下去。許峻嶺說:「我不清不白背了這個罪名都一個多月了,還要我背多久」
她用腳來蹬他說:「又想翻案,不是你那還是誰!」說著用力一蹬,把他蹬到床下去了。
許峻嶺扶著地爬起來,笑著說:「亂蹬亂踹的蹄子!我不翻案好吧,不翻案。」
她見許峻嶺一臉的笑,倒有些意外,望著他不做聲。他說:「下了床就順便去解個手。」
到水房解了手,對著鏡子做出可憐的神態,想帶點表演性做得更動人些,卻在鏡中看見一副滑稽的模樣。又自己笑一下,笑紋盪開去凝在嘴角,一副似笑非笑的怪樣。回到床邊許峻嶺說:「下了床就順便睡在地上算了。」說著把枕頭往地下一扯,又去扯毯子。她把毯子抓了抱在胸前不鬆手,又不做聲。
許峻嶺拉了幾下拉不動,又把枕頭撿回去說:「好了,好了,睡吧,再翻騰幾下就天亮了。」他又怕她會說「對不起」之類的話,又說:「也別說什麼了,我瞌睡得腦袋都要掉下來了,你明天還要上課呢。」她鬆了毯子,熄了燈兩人睡下。許峻嶺心想:「對不起也不說一句,好,好,這樣也好。」
拖了一個多月,范凌雲的失眠不治而愈。她能睡好了,歎息說:「啊呀呀,一個多月不知怎麼過去的,我以為就是那樣拖下去拖死了呢。」
許峻嶺說:「你要知道你好偉大,你救了兩條命!」
許峻嶺和范凌雲都感覺到,再這樣拖下去已經沒有意義,於是心平氣和地討論分手的問題。
不知是誰先說出「離婚」這兩個字。兩個人繞過來繞過去暗示著,還是繞不過這兩個字,終於被誰先說了出來。以前在氣頭上很多次說到離婚,事後兩人又迴避著,現在竟心平氣和說出來了。他們都知道這種冷靜的討論一旦開始,事情就再也無法挽回。
范凌雲也不願這樣拖下去,她對許峻嶺絕望了。她非常現實,既然分手無可避免,就要趁早,時間對她更加寶貴。許峻嶺呢,這一年多來,離婚的念頭萌發之後,就像一隻怪獸,順著不同的黑暗路徑,在濕潤的空氣中尋著嗅著,沉重地喘息著,最終都回到那唯一的窩巢中來。現在他們所要做的,只是去辦理這件事。沒有孩子也沒有財產,事情也格外簡單。
在那個初夏的週末,他們坐在窗前從中午講到傍晚,她的面孔在暮色中漸漸模糊,像隔了許多歲月的朦朧印象。他們像老朋友一樣說了許多傷心動感情的話,
說到認識的那一天,說到一起到黃山去玩,記憶中的細節都活生生描繪了出來。說著說著好幾次似乎都要改變了話題。有一瞬間許峻嶺幾乎要動搖了,她再多說幾句他就會哭出聲來把她抱住。但兩人都很清醒地及時剎車轉向,把話題拉了回去。事到如今已經沒有必要再試一試,已經試過很久也沒有意義,這一點范凌雲比他看得更加清楚。
他們說好不要互相怨恨,她說:「我心裡也不恨你,你是個好人。」許峻嶺心裡非常沉重,為她的前途擔心,怕誤了她這一生,那樣他就永遠不得安寧。這種想法他不敢說出來,這個好強的人是聽不得這樣的話的。她那種沉著自信的神態給了他一點安慰。
他們說好了星期一到領事館去辦手續,辦了手續她就搬到多大的單身宿舍去,那裡正好空出來一間房子,機會難得。這里許峻嶺再住一個月也得搬走,別人已經來催要房子了。
她要許峻嶺借兩萬塊錢給她,許峻嶺同意了。沒有更多的話可說,許峻嶺開了燈說:「范凌雲,我現在來給你做個實驗,你把兩隻手交錯這麼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