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大門永遠為君開
許峻嶺說:「深更半夜的,你給人打電話,人都睡了,不怕吵了他吧!」
她說:「那不要你管,你出去十分鐘就可以了。」
許峻嶺說:「要我出去我有什麼辦法,反正告訴你是半夜了。」
許峻嶺裹了毯子開門出去,聽見裡面門閂「卡嚓」一聲輕響。他就在門口坐下來,樓道裡靜悄悄的,燈光照在塑料地板上泛出橙色的光。他頭腦中刺刺的疼,卻又極為清醒。他也懶得去猜想她這個時候打電話給誰,打給誰他也無所謂了,反正不會是打給一個女人。
許峻嶺知道事到如今,他們關係的了結只是時間問題。他對她已經不抱什麼希望,正如她對他不抱什麼希望一樣。他們又在一起生活了幾個月,這種嘗試看來是多餘的,徒然增添了兩個人的煩惱,又耽誤了她的時間。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徹底改變,再也無法換回。人是那麼奇怪的東西,他被現實推著走,被現實改造,卻毫無反抗的力量,好像他根本沒有自己的意志。哪怕愛情這回事吧,也沒有力量違抗現實。流行歌曲那種溫情脈脈的撫慰,容易打動人卻不能認真,經歷過了的人才知道那不過是一種人們願意接受的幻覺。
和范凌雲的事情既然到了這種地步,一定有它的道理。這個道理許峻嶺沒有看透,但他知道一定有它的道理,這也是一個人的命運。正這樣想著,一隻花貓從斜對面的門縫中探出頭來,窺視著他。他朝它招招手,它從門縫中溜出來,在離他幾步的地方蹲下,望著他。他又朝它招手,它又往前一步,蹲下,望著他。這樣對視了一會兒,他輕輕地把毯子從肩上掀下去,猛地跳起來去追它。那貓來不及縮回門縫裡去,一閃就往樓道那邊跑。
許峻嶺一直追過去,它在轉彎處停下,回頭看見他追過來了,又往前跑。它以為電梯口是一張門,往裡一衝,碰得「咚」的一響,身子一滾,又往樓道盡頭跑。許峻嶺一直追了過去,把它逼到樓道盡頭。後面是安全門,可它過不去。那貓轉過身來,前爪伏著地,弓起背,後身翹起,發出低沉的「嗚嗚」聲。
許峻嶺放慢腳步,盯緊了它,慢慢靠過去,在離它幾步的地方停下來。他並不想抓它,也不想踢它一腳,它慢慢走過來他也不會碰它一下。可它嚇成這個樣子,他覺得很好玩。他一點點往前移,它想從一側躥過去,他腳一攔,它又退了回來。
許峻嶺再往前移動半步,那貓身子翹得更高,發出更大的「嗚嗚」聲,在夜的寂靜中聽得清清楚楚。這樣僵持了有兩分鐘,他再往前移動一點點,那貓又把身子往後宿,一衝一衝地想衝過去,他抬起一隻腳,做出攔截的樣子,它不敢衝過來。
許峻嶺怕貓的主人會尋過來,飛快地一回頭,就在那一剎那,那貓一彈,蹦得老高朝他臉上飛過來。他正轉過臉來,看一條影子過來,頭一偏讓開,順勢看去,那貓輕捷地著了地,一溜煙跑了。許峻嶺慢慢走過去,看見范凌雲站在門口,他問:「有一隻貓看見沒有」
她奇怪地望了他說:「貓」
許峻嶺說:「一隻貓兒,跑得很快從那邊過來。」
她說:「誰還管貓兒狗兒,自己人都管不了。」
進了房子,許峻嶺也不問她打電話給誰了。她望了許峻嶺似乎等著我問,他躺下去說:「睡吧。」
她說:「你生氣了吧!」
許峻嶺說:「什麼事情生氣」
她說:「剛才叫你出去,你生氣了吧」
許峻嶺說:「沒生氣呢,這一兩年在老闆那裡忍氣吞聲習慣了,忍來忍去自己人也沒個氣性了。睡吧。」
她說:「就知道你是生氣了。」
許峻嶺心想:「我沒生氣一定要我說生氣。」
想一想應該說生氣才對。於是說:「好,我生氣了,生氣了。睡吧。」
熄了燈躺著,她說:「你也不想問一問我打電話給誰了。」
許峻嶺說:「那我得自覺點是不是你願意告訴我還會教我到門外等著睡吧。」
她說:「我打電話去紐芬蘭給趙教授,下次電話單來了你可以看是打到紐芬蘭不是。」
許峻嶺說:「好,打給誰也可以,睡吧。」
她賭氣似的裹了毯子,背朝著許峻嶺。許峻嶺想做出點真生氣的樣子也來不及了,於是說:「誰沒有點自己的事呢,這不奇怪。睡吧。」
她沉默一會兒說:「許峻嶺我們完了,我們真的沒有一星點點戲了。」
許峻嶺怕她激動起來這一夜又完了,說:「春天晚上還是挺冷的,毯子裹緊點。肚子也餓起來了。」她說:「那你去喝點牛奶。」許峻嶺說:「算了,讓它餓去,睡吧,睡吧。」
每天跑兩個地方工作十幾個小時,路上還要兩三個小時,晚上又睡不好,許峻嶺整天頭昏沉沉的,四肢骨頭相接的地方像是塞了棉花。每天上午出門,像赴湯蹈火似的,幾乎沒有勇氣去想怎麼度過這一天。深夜回來,又擔心著范凌雲這一夜不能安神。每天出門進門時,都是精神上的折磨,過了那一瞬,倒又有豁出去的慷慨,天它要塌下來他也無法迴避。
每過去一天,就鬆一口氣,似乎拋開了一點重負,可又不知道希望在什麼地方。人累得吃不下東西,他拚命多喝牛奶。多少次他都只能在韓國老闆娘樸枝那裡通過**的放縱才能得到緩解,但是那種高朝過後的寂寞反而延長了痛苦。
每天上工下工,許峻嶺坐在地鐵車廂裡閉了眼抓緊那幾分鐘休息,在心裡默記著經過的站數。有時等地鐵車沒來,他就坐在候車大廳的地上休息一會兒,來來往往的人怎麼看他,他也不管他,反正都不認識。沒有體面的人多了一份自由,不必為了維護體面辛苦自己,這使他有點高興。有幾次工作時太疲倦了,他就裝作去解手,在抽水馬桶上坐幾分鐘。
這天晚上下了班,許峻嶺進了地鐵站,站在往下去的電梯上,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他以為是停電了,但電梯還在下行。他摸著下行電梯的扶手,竭力睜大眼睛去仰望天花板上的燈,只感到了模糊一片的暗黃色。許峻嶺心裡一驚,記起醫生說過勞累過度會出現視網膜脫離。
下了電梯他憑印象往一邊靠,摸索著往前走,手碰到了冷冷的牆。他靠著牆坐了下去,轉臉去看那牆。他記得牆是紅色的,現在卻什麼顏色也看不到。就這麼瞎了嗎想到這裡他心中還是很平靜,好像即使真的有這麼嚴酷他也能夠接受似的。他把五指伸到眼前張合晃動,只感到了一個朦朧的影子。
一列地鐵轟隆隆開過來,在站上停下了,許峻嶺聽到了有人上下的腳步聲。他扶著牆站起來,伸了手慢慢摸過去想摸到車廂的門,腳貼著地面向前滑動,怕一腳踩空了掉了下去。還沒摸到車廂呢,聽見了車門關上的聲音,便停了下來。列車隆隆遠去,隧道深處傳來的「卡嚓卡嚓」聲漸漸消失。他退回去靠著牆,想著今晚又晚回去幾分鐘,范凌雲又要抱怨了。他扶了牆摸著往站台中間走,這樣下一趟列車來了他可以摸到車廂而不會踏空。估計到了中間,他又靠了牆坐下去,仰了頭竭力睜了眼去看那燈光,仍舊是一片模糊一片暗黃。
許峻嶺心中那麼平靜,連他自己也不理解,什麼事情它要來你也沒有辦法。似乎在那一瞬間就決定了,這雙眼真的瞎了,就不必再活下去,解決的方法就是在列車到來的那一剎那,從站台跳下去,一秒鐘後就完全解決了。
漸漸地燈光強了,許峻嶺閉了眼,聽見列車聲從南邊傳過來。列車停穩了他睜開眼,欣喜地感到一切都正常了,分明有兩個黑人從對面的車上下來往電梯那邊走。許峻嶺看得見了!沒事!上了下一趟車他心裡害怕起來,如果剛才真就這麼毀了雙眼,這活著就難了,沒意義了。那樣回國去是不可能的,死那麼容易,聽見列車開過來,近了,往下一跳就解決了。
第二天許峻嶺辭去了樸枝那裡的工作,樸枝含情脈脈的告訴他,雖然工不做了,但在每一個夜晚,她的大門依然為他敞開著,他可以隨時出入她的那間溫馨的小屋,隨時躺倒在她泛著**香味的床上。
許峻嶺不敢再做下去,哪怕當自己是頭牛呢,他也得讓這頭牛喘喘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