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小小地走了一次運
可是,直到現在事情並沒有一點轉機,反而一步一步往壞的方面滑下去。范凌雲今天這樣罵他,使他良心上解脫了,有力量推動婚姻解體的進程。他在內心有一種解放的感覺,既然她把事情做到了這一步,許峻嶺那種惻隱之心也就再沒有必要那麼強烈。提到離婚的時候她那麼自信,他在心裡還感到了一種輕鬆,也許,她完全有把握面對以後的生活,而他的憂慮是完全不必要的。
以後幾天很平靜,事情好像是在嘴裡那麼說說就過去了。范凌雲每天跑出去找工作,先找了一份銀行職員的工作,做了幾天說:「不行,不是學金融的在銀行會站一輩子櫃檯,學專業的都提不上去,哪裡會輪到我。」
許峻嶺說:「那麼多白人小姐,漂漂亮亮光光鮮鮮一個個,站也站了,你的心性比她們還高些。」
她說:「那樣我還不如回國去。」
又看了房地產公司的招聘廣告,去約見了回來說:「我這輩子就幹這一行了。」過幾天又說:「不行,那些做了幾年的經紀人幾個月還做不成一筆生意,我吃什麼」
許峻嶺說:「才搞幾天又放棄了。房地產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她說:「我沒那麼好的耐心。」
接著又到化妝品公司、保險公司當推銷員,都只搞了幾天就沒有做下去,回來總結說:「拿佣金的事做不得,哪裡推銷得動。」
許峻嶺說:「條條蛇都咬人!加拿大會有好機會輪到你它自己的人又不傻!」
她說:「看起來還是要讀到處只有壁碰。」
這一次她打算重讀研究生,學應用型的專業。她四處打聽好找工作的專業,考慮了護士、會計、統計、檔案幾個專業,最後決定申請多倫多大學檔案專業的碩士研究生。
許峻嶺經常感到冥冥中有種什麼力量和自己作對,不然為什麼總是碰壁,找份洗碗的工作也這麼難,賣小菜也賺不到錢。還有一次在報上看到一家醫院招廚師的廣告,十三塊錢一小時,他去約見了,自我感覺還不錯,以為會有點希望。
這樣想著心中就「咚咚」地跳,似乎馬上就面臨著重大選擇。等了幾天也沒有消息,許峻嶺每天上午不敢出門,怕錯過了通知的電話,最後忍不住打電話去問,回答是已經錄用了其他人。多次失望以後他也不敢再抱希望,甚至在事前就會本能地預想結果一定與自己所希望的相反,沒達到目的正是證實了自己的預想。懷有這樣的想法他就不太焦灼,心平氣和地面對每一次失敗。
許峻嶺漸漸接受了這樣一個事實,認定洗碗這份工作是多倫多給他作出的恰當安排,是他在這個社會結構中的位置。在一個憑實力生存的社會裡,他的實力僅僅是還有一把子氣力。他服了氣,對某種好的轉機不再抱有幻想。
出乎意料,許峻嶺競小小地走了一次運。
這天中午范凌雲吃飯的時候隨手翻著《星島日報》,翻到一頁說:「這裡招廚師,你去試試。」
許峻嶺吃著飯沒有留意。招廚師的廣告天天有,但有本領的人太多太多,哪又會輪到他。她見他沒有反應,就翻過去了。吃了飯許峻嶺躺到床上拿了報紙來看,先看了新聞,又翻到招聘那一版看了,范凌雲說:「招人的廣告看了沒有」
許峻嶺說:「看了,天天都差不多。我技術又不過硬,試也白試。」
她說:「不是那一頁,是一家外國人辦的公司,招中國廚師。」
許峻嶺一聽高興了,憑我的手藝,在唐人街餐館做不行,外國人辦的公司也許還能混過去。他翻到廣告,是一家由香港老闆投資,委託外國人辦的中式快餐連鎖店,叫做ho—ke—chow,一下就要招進幾十個人。他鋪開地圖查到地址,就騎車去了。
這是一家送餐公司,沒有餐廳,顧客打電話訂餐,做好了由司機送上門去。公司六家分店前幾天一起開張,正缺人手。接見許峻嶺的是個姓王的總廚,會說國語,幾家分店的廚務由他總管。他問許峻嶺申請什麼位子,許峻嶺說:「炒鍋。」
他說:「做過幾年」
許峻嶺說:「才做過四年多,在加拿大做了差不多兩年了,要不現在就試試。」
他說:「相信你了。炒鍋位子沒有了,做油爐你來不來。」
許峻嶺說:「對不起,我想知道油爐多少人工一個鐘點呢」
他告訴許峻嶺是九塊錢,許峻嶺說:「來。」又說:「不過我做炒鍋比較熟一些,王先生今天一定幫我個忙把我分到炒鍋位子上去。」
他說:「以後看機會,我記著點。」
許峻嶺站起來點頭笑著。他指頭點一點示意許峻嶺坐下,說:「有工作證沒有,這不是唐人街的餐館,打黑工也可以。」
許峻嶺說有工作證,他要許峻嶺複印一份,又要許峻嶺把開戶銀行支票賬號也帶來,錢直接付到賬號上去,公司只發一張工資單。他問:「今天能不能做,能做就去換衣服。」
許峻嶺說:「明天來可以嗎我今天還要到另一家餐廳去把那邊廚師辭了。」
他說:「那明天不來就當你不會來了。」
走的時候許峻嶺怯生生問一問:「人工多久發一次」
他說:「每週劃到你的賬號上。」
許峻嶺對他半是點頭半是鞠躬,說:「那我明天到哪家分店」
他說:「先到這裡培訓幾天。就這樣了。」
這麼輕易地,一個月就可以多掙幾千塊錢,許峻嶺心裡高興透了。出了門他走在馬路上,跳起來向空中撈抓幾把,像是抓到了錢,塞到口袋中去,口裡發出「嘖嘖」的聲音。騎上單車又誇張地想像著自己剛才那副低眉順眼的神態,把那種神態在心中仔細描摹。描得活靈活現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在心裡假裝對自己生了氣說:「你呢,男子漢呢,做了那副樣子羞不羞呢」於是在心裡對自己擠著眼睛扮著鬼臉笑。
又歎口氣,嘴嚅動著對自己說:「又裝了一回孫子。」一年多來他總是在裝孫子,這樣別人看著順眼,在心裡肯定了他自己,想著自己是決定他人命運的人物,也許就給他一份工作。
許峻嶺也想做出不卑不亢的樣子,更想做出很神氣的樣子,可他有求於人底氣不足,想做也不能夠,萬一人家看著你有點不對眼,機會就完了。他不斷地做出低眉順眼的神態,他要讓人家看著高興,人窮了首先要向錢看,講不起志氣。無論如何,他總算找到了一份還過得去的差使,每小時的收入比紐芬蘭多了一倍呢。這是真的,這是實在的,為了這真的實在的玩藝兒他得委屈了自己。
許峻嶺還不太敢相信這樣的好事會這樣輕易地落到自己頭上來,太多的痛苦經驗和失望經歷使他對希望抱著極深的懷疑。也許明天他去了,他說一句「對不起」,他又完了。
他心中計算著如果拿到了這份工作,再想辦法爬到炒鍋位子上去,有更多的收入。為了錢這東西,他得把內心那種倔強的反抗衝動打下去。想到這是對命運的暫時妥協,是不得已的權宜之計,他的心中輕鬆了一點。在這個不屬於他的世界裡,倔強賭氣除了證明自己的不成熟再沒有其它意義。
許峻嶺也想帶著優越的謙虛微笑瀟灑地走幾個來回,可這得有實力。但是他沒有。他心裡明白,他服了氣。這樣想著他又想到范凌雲。要他以這樣的心情對待她,他卻做不到。他也明白一個男人在家庭中的位置並不是由於他是一個男人決定的,那種非常現實的東西在大多數情況下起著決定性作用,不幸他也沒逃脫這個大多數的範圍。
第二天許峻嶺騎車去上班,路很遠,騎了四十分鐘才騎到。這家店的店號是no.1(第一號),老闆雄心勃勃想擴展到五百家,覆蓋整個北美。工作出乎意料的輕鬆,也很簡單,沒想到加拿大也有這麼容易賺錢的地方。生意並不怎麼好,沒事做了大家就湊在一起說閒話,總廚王先生看了也不管。白人總經理來了,頭廚朝大家使個眼色,有人拿起刀切菜,有人拿塊抹布四處擦擦。
等總經理一走,頭廚說:「夠了夠了,菜切那麼多會壞。」
每人拿樣東西在手裡,慢吞吞做點什麼,一邊閒聊。老闆遠在香港,他的錢沒有誰替他那麼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