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房東老闆娘
回到房子,收拾完逃學女翻得亂七八糟的東西,許俊嶺突然覺著孤獨無依的煎熬。好在炭火生起來了,房子的溫度也升高了。他把鍋盔饃邊烤邊吃完後,喝了杯水,就躺在床上翻看起厚厚的高考指導書籍。
「做夢都想下考場,跳過龍門吃皇糧。起五更,睡半夜,變著戲法來鑽研。考呀考,考到老,考到年齡已過了。」看到當初寫下的「考老歌」,忿悶和不平又襲上心頭。要是考上大學,現在就不這般孤苦無奈了。他不由自主地打開磚頭似地各科綜合複習指導,漫不經心地翻著。學生時代的單純、活潑和一心向上,彷彿一軸畫卷般地在眼前展開來。寬闊的操場上,踢幾趟足球,打幾場藍球或是排球,輸贏皆憑本事;幽靜的假山下草坪上或是樹蔭下,捧著書本的莘莘學子徜徉在知識的海洋,專注勤懇而刻苦。翻著,翻著,許俊嶺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教室裡,教授正在講解大陸漂移說,而那地球儀和掛圖又分明是城中地理老師的。講著講著又說起了黃金,教授說,黃金這種貴金屬地球上本來沒有,是天體運動中慧星與地球相撞生成的。所以,黃金不像其它礦物質那樣分佈廣泛。下課鈴聲響後,許俊嶺順著人群走出教室的那一刻,他被眼前海棠似雪、紅榴如火的春景驚呆了。多麼氣魄的高等學府啊!樓房、林帶、草坪、湖泊。太美了!起伏的崗巒,鋪上了一層碧綠的絨毯;挺拔的白楊,婀娜的垂柳,龍鍾的古槐,娟秀的銀杏,含綠吐蕊,青翠欲滴;雕樑畫棟的亭台廊榭,掩映在湖泊綠蔭中;小橋流水,曲徑飛花,艷紫的丁香、籐蔓,嫩黃的迎春,翩翩起舞的蝴蝶……。
正弄不清到了何處,書卷氣更濃了的杜雨霏,像只燕子似地一蹦一跳著穿過假山不見了。哦,這就是他夢寐一求的北京大學了。好高興啊,進北大了。
「杜雨霏——,」許俊嶺十分得意地大喊一聲,醒了。火盆裡的木炭已化為灰燼,床上的電熱褥開在高檔上,倒使他屁股以下熱得難受。回想夢裡春風得意的情景,感受眼前的冷清現實,他把陪我多年的高考複習指導資料狠狠地扔了出去,想想又覺不對,書何罪之有,怪就怪自己無能。他又跳下床揀起來,壓在枕頭下強迫自己睡覺。
第二天早上,青灰的晨霧還籠在半山溝,離各家各戶的小洋樓有一竹竿高。許俊嶺已起床在鬼市似的所謂街上跑步鍛練了兩個來回。由於紅魚街(人們已習慣稱作街)大多住戶是外來的單身男女,所以沒有一家人養狗看門。男人們大都撲在礦洞的經營上,小洋樓也便旅店一般。有的是女人們和孩子們住在一樓,二樓三樓全部租了出去;有的乾脆就只住著上學的孩子,男女主人都守在礦洞上。
紅魚嶺是個物慾橫流的地方,礦洞的男主人常夾雜在民工中山上打野雞,街上的包廂玩小姐。女主人心裡不平衡了,他們除了穿金掛銀,擦脂抹粉地打扮自己花錢外,晚上常去爵士樂歌舞廳跳舞尋歡,把錢送給喜歡的舞伴。他們慢慢地偷人取樂,發展到私養情人。
白天,紅魚街一家一戶像模像樣地過日子;晚上的夜生活,便勞燕分飛,各尋各的相好了。昨晚女房東的顧盼流情許俊嶺心儀未動,只是十分浮表地周旋應酬了事。在紅魚嶺的原始積累,他瘋狂地斂財,就只為出人頭地,彌補未考上大學的失落,洗涮屢考不第帶來的恥辱。他是清醒的,有目的的,不像鬼市裡糜爛、縱慾,盡情揮霍的男男女女,醉生夢死,在封閉的小山溝裡稱王稱霸。
許俊嶺在電飯煲裡煮了城裡買回的麥片,就著吃完咖喱早餐餅,準備上山去跟韓軍偉結帳。不知怎麼搞的,每次想到韓軍偉,眼前就出現泥崗溝樑上山神廟裡那尊呲牙咧嘴的神祇,心裡虛虛地唯恐被他從身後捂治了。可虎口拔牙也得拔,危險是危險,暴利的誘惑實在太大,何況已經得過利呢。吃過早飯,許俊嶺思謀著如何跟韓軍偉老狐狸周旋的辦法,叼著煙順水泥打造出的獨家專行線上韓莊了。
韓軍偉當初十分窮苦,三個娃梯子橫檔似地一個接著一個。上學要錢,穿衣要錢,家裡守著幾隻老母雞,指望著下蛋解決一切燃眉之急。後來聽說紅魚嶺出了金礦,夫婦倆沒明沒黑地上山撿礦,兩年攢夠了開洞錢。他像久旱逢甘霖的禾苗,一下子雇了四十多人,開了兩個礦洞。也活該他發大財,開出的礦每噸至少可煉七十克黃金。韓軍偉一時風光無限,常拿蛇皮袋裝錢往家裡背。苦就苦了二狗子的母親,跟著民工鑽礦洞,當監工。還要一天兩晌為幾十個人做飯、送飯。終於,在四十五歲的門檻上沒有跨過去。接任的雪菲連二十七歲不到,也鑽進韓家垌下的荒塚裡去了。
真邪乎,許俊嶺剛想到跟他曾有親密接觸的冤魂,前面崗上「嗚——」地刮過一股罡風,接著幾隻小白娥從路燈的防紗罩後翩翩而下,彷彿他們泥崗溝人家養的狗,搖著高擎的尾巴在前面帶路。小白娥高不過頭上一米,低不過膝蓋地在他前面繞著,飛著。
「雪菲啊,雪菲。」許俊嶺料定小白娥是雪菲英年早逝的魂靈。她不但給過他身子,還給過他票子。小白娥的一再出現,只是不知表達對他的愛戀纏綿,還是對不肯帶她遠走高飛的抱怨。許俊嶺像對著活人傾訴似地說,「我知道你是冤死的,也知道你對我好。可是,可是。要是咱們都考上了大學,吃上了皇糧,咱何必鑽進這野雞不下蛋的紅魚嶺當牛做馬,跟死人打交道。」
說到苦情處,他的眼圈發熱,淚水打起了轉轉,「好在你已脫離苦海,離開了這血腥銅臭的環境,應了早死早托生的輪迴。可我呢,整天幫人拉死人,咋死都不知道呢。」許俊嶺胡說八道地安慰著死去的雪菲,快要上垌時,小白蛾飛進垌裡蓬起的迎春花的綠枝架裡去了。
「韓老闆——。」許俊嶺剛上垌就揚聲喊起來,故意讓附近的人聽見他到了韓軍偉家,免得他對他下毒手。
「來啦」灶房裡冒出挑著水桶的雪菲兄弟,小伙子接替了許俊嶺的差,臉上頗帶優越感地放下桶擔,先他進了上房。
踏進曾使他心動的韓軍偉正屋,彷彿進了香火繚繞的廟宇道觀。門後壁龕裡的財神像前,幾根紅香參差地裊裊著;正廳中堂韓氏歷代祖宗牌位前的八仙桌上,多了一尊香爐。韓軍偉家的樓房蓋得早,不像紅魚街上的推陳出新、異彩紛呈,屬於那種進深寬,開間大,兩邊的廂房可隔作前後兩間或套間的傳統模式。韓軍偉和雪菲住的是套間。裡面佈置得土財主似的;二狗子住的是隔作前後間的前間。站在空蕩蕩的正廳,正不知如何是好,比雪菲小了五、六歲的弟弟,從一分為二的後間門裡出來說,「我哥叫你進去說話。」
揭開門簾,韓軍偉盤膝打坐在玉米殼編織的圓墊上,雙眼緊閉,一語不發。
「韓老闆,小心凍著了。」許俊嶺話剛出口,猛覺屋內溫度高了許多。尋了一圈,發現半牆上新裝的空調,頁面正一張一合地往外散熱。
「事情辦得咋樣」韓軍偉好像在練打坐功。跟他說話時,雙手像抱了藍球似地滾動著。
「唉,就是多加了五千元。」許俊嶺長歎一聲說,「那戶人確實窮,老婆哭得死去活來,家裡還有個八十多歲的瞎子媽,兩個娃穿的那衣裳,就好像從垃圾堆裡揀來的。」為了哄信韓軍偉,許俊嶺調鹽加醋地大肆渲染,「哎呀,韓老闆,寧陝咋那樣苦焦嘛,住的那房,東倒西歪,連我泥崗溝裡的牛圈都不如呢。」
「不說啦,連運輸費一塊給你八千。」韓軍偉變戲法似地不知從什麼地方拿出一沓百元面幣說,「還有你以前沒算的工錢,這總共是一萬。你看夠不夠」
「夠了,夠了。」聽到一萬元,許俊嶺激動得腿肚子都在打顫,膝蓋軟得就想下跪。
「浩奇塌方的事,你心裡清楚。」韓軍偉說著把錢往前面的地上一扔,「得了那種病,看不好,活受罪。你把他砸死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叫悶爛在心裡吧!」說到這裡,他的腿像蜘蛛似地伸開來,掏了香煙點了,又遞給許俊嶺一支道,「老弟啊,錢是禍呢。二狗子給他丈人幫忙哩,日產十噸的黃金選煉廠還沒個眉目哩,嘻,回來撬了我的保險箱,偷了一百多萬跑了。領著他沒過門的媳婦跑了。要不是我老漢多留了好幾個心啊,這雜種日的,會拿個麻袋裝了錢,只顧自己好過去了。」
「嗨,二狗子平時不錯啊!」許俊嶺深表同情地說,「保不住哪天回來,可給你認錯哩。」
「那是個白眼狼,後媽都敢偷哩。」韓軍偉只顧氣憤地訴說,不想牽址出許俊嶺跟雪菲的往事。許俊嶺後悔剛才沒能把錢拿過來。要是他翻臉,說偷了他老婆,一萬元作為賠償費,他就只能自認倒霉了。好在他抹了把渾濁的淚水說,「俊嶺啊,我只剩一個洞子了,也沒心思干了。要是你願意的話,我便宜轉給你。」
「啊,不。不。」許俊嶺受寵若驚地急忙推辭,眼前卻分明出現,翠翠男朋友買洞上當,巨資被騙而自殺的慘景。
「你這小伙真是的。」韓軍偉站起身,隨後把那沓錢拿著遞到他手上說,「上回叫你領了雪菲走,你不。可憐她偏就遇上了塌方,白送了命。這回誠心送你個金洞,你又不要。送死人就那麼賺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