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驚馬
太皇太后醒過來時,正巧裴簡回來。
裴簡踏入內殿,便看見表弟李放氣鼓鼓地坐著,眼圈發紅,像是剛與人爭吵過一般。
唐小魚則坐得遠遠兒的,老老實實,規規矩矩,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也不吭一聲。
殿室裡有淡淡的檀香氣息浮動,陽光析透窗欞,將一室浮塵映出微光,靜謐無聲地懸浮在半空中,好奇地看著這神情各異,心思不同的三個年少男女。
李放聽著響動,抬起頭冷冷看了一眼自己以前最親近的表兄,那眼神就如同看著宿年仇敵一樣,翻湧著戾氣與殺意。不過這負面的情緒只是在眸中滾了幾滾,便隨著一場心不甘情不願的冷哼化為了煙氣消散不見。
裴簡雙眉微揚,從李放的臉上移開視線,去看唐小魚的臉。
那無法無天的丫頭居然一臉可憐相求饒似地看著自己。
莫名的,心就軟了。
「來人!」他揚聲道,兩個伶俐的太監應聲而至。
「世子。」
「茶涼了,換壺熱的。」裴簡想了想說,「上回的六安瓜片不錯,上那個吧。」
因為世子這一聲而將滿殿莫名沉重氣氛驅散,壽康宮裡的宮侍們俱都暗吁一口氣,覺得似乎被什麼無形的東西壓住的肩頭也輕鬆起來。
不止按著世子的吩咐上了最好的六安瓜片,還將各色糕餅、糖果子、糖瓜子兒也都弄了滿滿一攢盒兒,顛兒顛兒地奉上。
唐小魚也鬆了一口氣。
不知道為什麼,看見一臉淡定的裴簡,就好像天塌下來也會有人頂著一樣,方纔的擔心和輕微的不快感,在香甜的糕餅和微苦反甘的茶水中,就這樣給嚥下了肚子,轉眼消化了。
太皇太后不過是去睡了個午覺,面前又多了一個孫子輩的可愛少年來探問,她老人家自然心情大好。彷彿這些站在她面前的少年還是記憶中會甜甜糯糯叫人,纏著讓她抱一抱的孩子一樣,太皇太后恨不得把宮裡所有的甜食都拿出來餵給他們吃。
如今在位的皇帝是她的長孫,雖然她也很喜歡,但到底是坐在龍廷上發號施令天下莫敢不從之人,沒有了孩童的天真,而那些玄孫們小時候雖然玉雪可愛,長大了之後卻一個比一個老成,行事言語之中一旦摻雜了別的念頭和目的,也就變得不那麼可愛可親了。
裴簡的容貌跟年輕時的舅舅實在太像了。
而李放,容貌其實並不像他的曾祖李恪,反而像他曾祖母,她的姨媽裴錦多一些。
隨著年紀的增長,年輕時那些往事時不時會浮現在她的腦海之中,但一次比一次模糊。只有看著他們兩個,胸腔裡那顆已經漸漸朽腐的心臟才會重新找著年輕時跳動的感覺。
這也是為什麼這麼多子孫中,她會撇開自己的那些玄孫而獨獨寵愛裴簡和李放的原因。
她好想看著這兩個孩子長大成人,成家立業,承繼屬於他們祖輩的榮光。
太皇太后一左一右拉著兩個侄孫,臉上洋溢著屬於老年人特有的迷糊卻又直率的幸福光采。
於是沉浸在與可愛孫子們交談快樂之中的太皇太后,想當然爾又將唐小魚給忘到了一旁。
金烏漸漸西斜,將晴朗的碧空自西向東染上了暖暖的一層橘光。
洪嬤嬤略帶歉意地將唐小魚送到壽康宮的宮門口,對她說:「今日辛苦你了。太皇太后對你做的撥霞供極喜歡,也說了要好好賞你。不過難得世子和小王爺一起都在,她老人家只是太高興了,一時沒顧得上你。今日你先回去,明天宮裡便會有賞賜下來。」
唐小魚微笑著對洪嬤嬤行了個福禮:「能讓太皇太后開顏,已是給小魚最大的賞賜。我帶了些山楂糕來,嬤嬤給太皇太后在晚膳前進一塊,消食解膩。還有,午餐食用的葷肉太多了,晚上熬濃濃一碗碧梗米粥配點清爽小菜就行,可別再讓太皇太后吃葷食了。」
洪嬤嬤摸了摸她的頭髮,笑著點了頭,看著她上了轎子,這才回去。
韓家的馬車還在宮門外候著,見小魚出來,車伕連忙放下踏凳,碧桃揉著眼睛從車上跳下來,扶著小魚上了車。
「怎麼這麼晚。」碧桃在馬車裡幫小魚將頭上的簪環都卸下來,放到鋪著絨氈的木盒裡,然後幫她解了外裳,又拿了乾淨的小襖給她換上。
「我還當您過了午就能出來呢。」碧桃從車壁的儲物架下摸出個小銅手爐,有些遺憾地說,「現在都不怎麼熱乎了。」
唐小魚伸了個懶腰,拖過一個靠枕,在搖搖晃晃的馬車裡躺了下來:「本來以為吃過中飯就能回來的,沒想到太皇太后說等她午睡起來還要找我說話,我就在園子裡逛了逛。結果她醒了又沒空理我,所以直到現在才出來。」
金紅色的陽光將緩緩行進的馬車拖出一道長長的歪斜的黑影,唐小魚枕著靠枕,身體隨著馬車輕晃,困意一陣陣襲了上來。
碧桃心疼得要命:「您寅末就起來了,到現在也沒歇著,一定累壞了。不如先睡著,快到的時候我再叫您起來。」
對啊,早上被拖起來的時候外頭天還是漆黑一片的。碧桃沒這麼說還好,這樣一說,她更是兩眼皮打架,須臾都熬不得了,眼睛一合,已經有極輕微的鼾聲響了起來。
碧桃幫她攏了攏披散的烏髮,又拿了一條薄毯來給她蓋在身上,然後將車窗推開一條小縫,
,對著外頭的車伕說:「你趕穩當些,姑娘睡著了。」
低沉醇厚的男子聲音便回應道:「怕太慢了錯了飯點兒。」
碧桃白了一眼道:「有姑娘在還怕你們沒飯吃?你只管慢慢走,讓姑娘歇一歇,回荇翠館自然不會忘了填你的胃袋。」
車外頭傳來一聲輕笑,馬車果然行走得緩了不少,車身也不再搖晃得那樣厲害了。
日頭西斜,街道上的行人都趕著歸家,攤販們收了攤兒,店舖裡的夥計也忙著上鋪板,熱熱鬧鬧的街道轉眼間變得蕭肅了幾分。
車伕坐在車轅上,斗笠的陰影將他的容貌遮了七八分,遠遠望見,也僅能瞧著方正的下頜和坐在那兒揮動馬鞭時,單薄的衣衫下緊繃的健碩肌肉。
四個僕役默默地跟在馬車的後頭,他們身上穿著韓府家丁的服飾,短打扮,腰間別著一隻尺把長的木棒,看著與別家府上的家丁護院並無多大的差別。
眼見著再拐一個彎,走過一條街道,便可以看見韓府前頭標誌性的四棵大柳樹了。
突然前頭傳來一陣急促而繁雜的馬蹄聲。
好些人驚慌失措地衝著馬車頭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用力地揮動手臂:「不好了,有馬驚了,快閃開!快閃開!」
車伕將斗笠向上推了推,露出一雙內蘊神采的虎目,就見著那些人的身後,果然跑過來兩匹高頭大馬,發了瘋一樣嘶叫著,口裡吐著白沫,轉眼間已經踢飛了兩人向著自己這邊衝來。
車伕目光一凝,拉車的兩匹馬煩躁地原地踏著馬蹄,鼻子裡噴出不安的白氣。
此時再掉轉馬頭或是將車拉到一邊已經來不及了,車伕大喝了一聲,原本跟在車子後頭步行的四個家丁立刻抽出腰間的木棒,夾步錯身,護在了馬車的車廂兩旁。
碧桃聽著動靜,忙推開車窗探頭問道:「前頭怎麼了,這麼亂?」
車伕大喝了一聲:「進去,不許出來!」
碧桃眼尖,已經看到那兩匹發了瘋的馬直楞楞地衝撞過來。她嚇得尖叫一聲,一把將小魚抱在懷裡,緊緊地將後背抵在了車廂上。
小魚被她這麼用力一掐,從夢中驚醒,睜開眼,眼前一片烏黑,被碧桃擋了個嚴嚴實實。
就聽到外頭人喊馬嘶,車身也不正常地猛烈搖了幾下。
之後聲音漸熄,小魚推開碧桃:「怎麼回事?」
碧桃一張臉嚇得煞白,聲音都有些發抖:「兩匹驚馬。」
「哎喲。」小魚聽著嚇了一跳,連忙推開車窗向外頭看。
只見伍衛頭上的斗笠不知飛到哪裡去了,夕陽暉光如血,在青石街道灑下不詳的顏色。伍衛單膝跪地,手放在一匹倒臥的馬急促起伏的脖頸上。
另一邊也倒著一匹馬,雙目凸出,舌頭垂在半張的口外,已經沒了氣息。兩個護衛一左一右正在檢查著倒斃的這匹馬。
小魚將散亂的頭髮隨手挽了個髻,推開車門跳了下去:「是怎麼回事?」
站在車門前的兩個護衛對她行了一禮:「是兩匹瘋馬,已經沒事了。小姐還是暫時回車上去。」
「誰家的馬發瘋了?怎麼就這樣放到街上來?萬一踏著人怎麼辦?」正說著,遠遠地聽到不少呻吟呼痛的聲音,都是被瘋馬踢翻踩踏的無辜路人。
「得趕緊通知官府,讓人幫忙抬他們去救治。」馬蹄的力量可不少,被踢一下,肋骨都有可能斷掉。小魚看著那些在地上打滾哭喊的人,心裡發焦。
「請小姐回車上。」那兩名護衛並不接話,只一個勁讓唐小魚回馬車上待著。
他們面色凝重,眉頭深鎖,彷彿在解一道令人頭疼的函數微分題,目光盈滿憂國憂民的沉痛。
「是啊,小姐您回車上,您在也幫不上什麼忙。」又有沒心沒肺的婢女毫不客氣地指出唐小魚的拖後腿屬性來,「您在外頭,護衛大哥們還要分心保護您。」
「一會兒官衙的人就會到了。」顯然已經探查完畢的伍衛站起身來,向唐小魚身邊走去,「屬下剛剛已瞧見有人向著官衙方向去送信了。」
伍衛的話音未落,變故陡生。
唐小魚正要轉身進車廂,突然斜次裡又是一聲喧沸,幾個人鬧哄哄衝了過來,嘴裡直叫:「不得了了,又有馬驚了!」
護衛們和伍衛緊繃著身體,將唐小魚擋在了身後,那幾個人不知道怎麼回去,像是左腳絆著了右腳,一個疊一個地倒下來,原地打了個滾兒,就有兩個人滾到了離唐小魚不遠的地方。
「快上車!」伍衛回頭對唐小魚叫了一聲,可這一回頭,差點沒將他的魂給嚇掉。
那兩個滾到車邊的男人,不知從哪裡摸出三寸多長的剔骨尖刀,竟然無聲無息衝著唐小魚的心窩扎過去。
伍衛一聲怒吼,人已錯步到了近前,缽頭大一隻鐵拳將其中一人當胸打飛,就聽著咯咯的聲音,那人的肋骨只怕給他這一拳打折了幾截,那人飛出丈許遠,噴了一口鮮血出來,身體抽搐了幾下,頹然不動了。
可另一個人他卻來不及阻止了。
眼見那尖刀閃著寒光就要扎進唐小魚的身體裡,守在小魚身邊的碧桃也不知道哪裡來的膽氣,一頭撞在那人懷裡,頭頂著那人撞出幾步。
那刀尖只來得及割下唐小魚鬢邊幾根頭髮,那人也狠了,掙不開碧桃便反
手向下,要將碧桃扎個對穿。
就這麼一楞神的工夫,伍衛腰上佩刀已出手,寒光閃過,那人捧著手臂痛嚎了一聲。
那只剔骨尖刀還緊握在手中,只是那隻手已經飛離了主人的胳膊,落在了黃塵路上。
那些人並不是虛言,果然,跟在他們身後又跑出來一匹小馬,一樣雙眼赤紅,口吐白沫,只是這匹馬沒等到了他們近前,就前腿打彎,跪在地上不停抽搐起來。
青衣皂靴的京兆府衙役們手握著水火棍排成一列跑了過來。
驚魂未定的唐小魚和碧桃此時已經躲回了車上,被伍衛一拳打死的刺客手裡握著尖刀,死不瞑目,那個抱著胳膊在地上打滾的刺客也漸漸沒了聲息,臉上浮動著不詳的黑色。
「頭兒,那廝服毒了。」
伍衛陰沉著臉,向那隊姍姍來遲的衙役走了過去。
也不知道伍大頭領是怎麼跟人家忽悠的,反正儘管出了這麼大事,甚至還有兩具屍體堂皇地躺在地上,韓府的馬車還是再次搖搖晃晃著前行起來。
只是那跟在車後的四個家丁打扮的青年,身上都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濃鬱血氣,原本英俊端正的五官都染上了幾分煞氣。
唐小魚讓伍衛和碧桃將這事瞞住韓家的人。伍衛是乾脆地答應了,碧桃猶豫了一下說:「只怕瞞不住。伍大哥他們是當街殺人,那兩個人又手執尖刀意欲向您行兇,已經驚動了官府,不可能不來韓家問訊的。」
唐小魚以手托額哀叫了一聲,她想破頭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哪裡得罪了人,會讓人派了殺人弄出這麼大的陣仗來當街行刺啊!
我明明是辣麼溫良恭儉讓,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唐小魚一臉郁氣地回了府裡。
常氏和許氏還不知道小魚在回來的路上沾惹了多大的是非,想著她剛從宮裡回來,又是高興又是擔憂,也沒問別的,只拉著她的手問了半天太皇太后怎麼樣?宮裡如何?吃飽飯了嗎?累不累?還遇見了誰?
唐小魚:本來不累的,被你們這樣問都要問累了。
身心俱疲的罪魁禍首好不容易脫了身,撲到荇翠館的柔軟床鋪上就再也不願意起來了。
她是可以這樣像鴕鳥一般,找個沙窩將頭一埋就諸事不問了,可被牽扯上的其他人就沒這麼好運了。
比如心思一向纖細的碧桃,一個晚上都沒辦法睡,閉上眼睛就是寒光閃閃的剔骨尖刀,還有在地上抽搐哀鳴的可憐馬兒。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烙著煎餅,最後實在沒辦法與周公相見,便只好披了個小棉襖,從廚房裡摸了一瓶玉壺春淡酒,抱了一油紙包的炒長生果和鹵的鴨頸雞翅,跑到唐小魚院子裡的空地上,借酒澆愁。
果不其然,屋脊上坐著一個黑影,一條腿彎曲著踏在瓦上,一隻手握著刀鞘,一隻手托著腮幫子。
沒錯,世子身邊的心腹跟世子一樣,每次出場都是這麼炫酷。
只比亮閃閃的世子差了那麼一點點。
碧桃對他招了招手:「上頭風下,下來一塊兒喝酒吧。」
伍衛衝下頭看了一眼,那個總是看他不大順眼的丫頭手裡揚著一隻鼓鼓囊囊的油紙包!
伍大頭領嚥了一口唾沫,用了一個自覺最飄逸的身法從屋簷上「飛」下來,然後坐在碧桃姑娘的對面,將刀鞘往懷裡一抱,便去拆放在石桌上的油紙包。
「那個,謝謝你今天救了我。」碧桃站起來,給伍衛行了個禮,「我以前對你不大客氣,還請伍大哥大人大量,不要與我計較。」
伍衛心寬地揮了揮手:「不過些許小事,碧桃姑娘不需介懷。」
碧桃面色微紅:「說起來,當年忠直大哥算是救過我和我們小姐,如今又是您救了我和小姐。以後我就叫您大哥吧。」
伍衛手頓了頓,想起自家那個又憨又直帶著幾分傻氣的弟弟,目光有些黯淡。
「伍大哥,到底是誰想要我們家姑娘的命?」
伍衛:我也很想知道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