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敏之,沒錯,就是海東的親生母親,你應該認識吧?」
趾高氣揚的貴氣老太太,張著紅唇吐出個名字,徐老太眼睛都紅了。
她咋會不認識陸敏之?
那時候她剛剛夭折了老大,徐老根去碼頭上找活兒,錢沒賺到吧,領個了大肚子女人回家。第一眼,徐老太就不待見陸敏之,說話斯斯的,就算快臨盆了,還是不掩其姿色,穿著粗布藍小襖站在簡陋的房子裡,明明狼狽萬分,一舉一動,都像個高不可攀的千金小姐!
對,就和眼前的老太婆感覺一樣。
徐老太撒潑功力天下無雙,縱有村支書徐有福在旁威懾著,她愣是能盯著劉芳華說瞎話。
「什麼陸敏之,不認識!海東是我懷胎十月生的,哪裡來的臭婆娘,敢挑撥我們母子間的感情!走走走,老徐家不歡迎你們,快點給我走。」
徐有福傻眼,沒想到會在縣長面前丟了大臉,連個小小的村支書都幹不好,領導如何提拔他?
秦善民也有些意外,寶鏡這名義上的奶奶,挺不好對付的,擱一般鄉下老太太,瞧見縣長都夠激動了,哪裡會趕縣長走?秦善民在縣裡干了三年,每年下鄉的次數都不少,基層工作不好幹,可也沒見過徐老太如此的悍婦。
徐老太是被一股怒火支撐著,大部分女人都容易被激怒,特別是像徐老太這種。
你說她蠢笨如豬吧,偏偏又有一種屬於老村婦的精明,怒罵歸怒罵,趕人歸趕人,她倒真不敢上前對劉芳華動手。徐老太想著,把劉芳華氣走了就行。
鄭潤芬眼神閃爍,不知道婆婆到底在想啥,這樣富貴的老太太明顯就是來尋親的,往外推才傻了吧,就該痛快承認然後好好敲一筆!反正大哥大嫂那邊她也琢磨透了,根本擠不出錢來,徐城現在還小,總要長大的啊,到時候娶媳婦不要錢?
劉芳華看徐老太的眼神,和演戲的小丑差不多。
越心虛,越蹦躂的厲害,就是所謂的色厲內荏了。
「葛小翠是吧,我呢,肯定是有了確切的證據才來找你,不說你之前說得整個徐家村無人不知,就算現在反口不承認了也沒關係。國外現在有一種染色體多樣性鑒定技術,可以鑒定人與人之間是否是血親,要不要,我把你和海東的血液樣本送去國外鑒定下?無非就是多耽擱點時間嘛。」
「染色體多樣性」鑒定親子關係,的確是80年代才有的發現,不過準確性並不能完全保證。
至於dna親子鑒定,劉芳華與時俱進也肯定不會聽過,此時還沒有這種技術。
可她嘴裡一串又一串的陌生名詞,已經聽得徐老太發昏。
外國的月亮就是比國內圓,徐老太認為那些外國人是能鑒定出啥親子關係的,再說了,徐海東是抱養的,整個村子都知道了也瞞不住。
徐老太心裡怕了,就有些虛張聲勢。
「聽不懂你在說啥,陸敏之這名字挺熟的,當年逃難時好像聽過,人都死在濟南了還有啥好問的。」
劉芳華「哦」了一聲,也不惱。
老太太不用秦善民攙扶,自己在徐家院子裡轉了一圈,視線又落到徐城身上。
鄭潤芬再不成調,畢竟是當媽的和兒子是母子天性,一把將徐城抱在懷中,望著劉芳華的眼神有些警惕,也有些心虛。老太太看上去頗有來頭,若真的多管閒事也給徐城搞下親子鑒定,鄭潤芬就得哭瞎。
劉芳華不知徐城身世,一切都是鄭潤芬心虛。
老太太現在就是在「仗勢欺人」,可她不會從一個孩子下手,最多,當個由頭。
「葛小翠,聽說你親生女兒和兒子,合夥起來想拐賣徐朗,才被關進了監獄吧。」
徐海霞兩姐弟被判刑,公安是來過徐家村的,村子裡的人只知道是拐賣兒童,卻不知兩姐弟想拐賣的正是寶鏡弟弟小徐朗。就算官迷到村支書徐有福,此時乍聞真相也十分吃驚。
幹壞事的人不少,有的只是一念之差,交給國家好好改造嘛。可六親不認綁架侄兒的人,走到哪裡都要被唾棄的,特別是在風氣傳統的農村,老徐家的臉,這下才真的被踩到了腳下。
看著村支書徐有福一臉鄙夷,徐老太脖子上青筋迸起臉漲得像番茄,鼻孔裡氣喘吁吁,徐海霞兩姐弟都是她最在意的人,劉芳華揭露了真相,等姐弟倆坐完牢出來,還怎麼在徐家村立足?
女婿鄒建波已經提出了離婚,海霞出獄後沒有婆家能依靠,只能回娘家……徐老太眼睛圓瞪著,抓起地上的板凳就要去砸劉芳華。
秦善民都急了,「你想幹什麼,住手!」
村支書徐有福更是嚇得半死,生怕徐老太手裡的板凳就砸到縣長大人身上。
唯有當事人劉芳華冷笑,「讓她砸,砸完了我,正好能去牢裡陪她兒女!」
「臭婆娘,我都說了,姓陸的狐狸精已經死了,你還想問啥?你到底是誰,想把海東認回去?沒門兒,那是我養大的兒子,你他媽……」
「啪!」
徐老太破口大罵,劉芳華根本不和她掰扯,甩開膀子就扇了她一巴掌。
別看劉芳華手保養的好,從前可是扛過步槍的。見過真槍火炮,徐老太的唱作摔打,在劉芳華眼裡就是逗悶子。
「葛小翠,你覺得自己養大了海東挺大臉吧??罵敏之是狐狸精,說她勾引你男人了?呸,多大臉!陸氏名門大家,敏之勾引你男人做什麼,跟他回到鄉下面朝黃土背朝天土地裡刨食,然後養一雙人販子兒女?你別瞪我,敏之的性格我最瞭解,哪怕落魄到極致遇到你們夫妻,她也不可能兩手空空將海東托付給你們養,怎麼,沒少收錢吧?既然拿了人家的錢,養人家兒子不是應該的麼!」
劉芳華不緊不慢慢條斯理掰扯著,絲毫不懼怕徐老太捏在手裡的板凳。
只一眼,她就將這村婦底細看穿,徐老太要真敢砸下來,劉芳華指不定還高看她兩眼。
「收了錢養大海東,銀貨兩訖的事,偏偏被你弄得像是施了大恩。老話說養恩比生恩大,海東認孝順真要給你們頤養天年我也沒話說,可我呀,活了幾十年還沒沒見過你這樣辦事的,施恩倒搞得像結仇,你說你為了什麼?」
徐老太提著板凳的手一抖。
雖然仍梗著脖頸,眼神開始變得躲閃。
海東的生母當然給了錢,一摞摞銀元,拿回徐家村就建起了這青磚大瓦房。還有金鐲子銀簪子,徐老太給自己融了當首飾,給徐海霞當嫁妝,唯有古銅鏡是陸敏之鄭重托付過徐老根的,徐老太從前又認為那不值錢,才將它留給了徐海東。
劉芳華聲音越發飄忽,「我知道你蠢,可人再蠢,也得有個限度。葛小翠你整天呆在鄉下,肯定不知道再過段時間國家就要對犯罪行為嚴打了吧?」
劉芳華的句句話都踩在點子上,同樣都是老太太,唯有她掌刮徐老太,沒人會認為是不敬老。
徐老太的囂張潑辣,都被劉芳華步步緊逼的步驟搞掉了。
此時再聽說「犯罪」、「嚴打」,徐老太整個人的心理防線都崩潰掉了,老徐家就有兩個犯罪,徐海霞姐弟。
「什麼嚴打?海霞姐弟都被判刑了,也該向海東交待了,你還想幹啥?」
劉芳華擰起徐老太扔掉的板凳,拍了拍上面的灰坐下。
「你看,早這樣好好說話不就行了?現在,你應該可以再給我講講,你們當年遇到敏之的情況了吧。」
劉芳華坐在破板凳上,姿態好像坐在王座上的女王。
除了秦善民,屋裡三個沒啥見識的人都被驚呆了,就算最小的徐城也不敢再輕易哭鬧。
劉芳華笑瞇瞇盯著她,徐老太吶吶無言。
……
一畝地,靠農用拖拉機開墾,只需要十幾分鐘就能跑個來回。
靠牛開墾,可能只需要一小時。
靠著人的雙手用鋤頭開墾呢?
這種最原始,最落後的農耕方式,徐老根會花上兩天。不過,今天徐老根顯然來了個大幫手,比不上農用拖拉機,和踏實耐干的老黃牛也不差什麼了。
秦雲崢用搞野戰的體能來墾地,用拿槍的手來揮舞鋤頭,活兒幹得怎麼樣先不說,起碼他的踏實肯干是打動了徐老根。
秦少校當然不是同情心氾濫的大好人,如果徐老根不是寶鏡爺爺,他吃飽了撐著才會搶活幹。
美人做什麼都是賞心悅目的,哪怕發脾氣,哪怕挽起褲腳犁田。
活兒幹了一大半,還是徐老根忍不住了。
「去,給小伙子買瓶汽水,讓人歇歇。」
徐老根從兜裡掏出錢,寶鏡不肯收,老爺子堅持塞她手裡:「是我請他喝汽水兒。」
小賣部橘子味玻璃瓶裝的汽水,一瓶得五毛錢,徐老根平日裡就算渴死都不會去買。但招待未來孫女婿又不同了,得大方些。
寶鏡哭笑不得捏著五毛錢走了,徐老根方衝著秦雲崢招手。
「過來,歇會兒。」
秦雲崢累嗎?自然是累的,只是常年累月的訓練,讓他能承受忍耐這種程度的疲憊。
徐老根瞅著秦雲崢那張俊得不像話的臉,第一句話就是,「小伙子,今年多大了?」
老一輩人眼裡,十幾歲可不算早戀,擱他們那時代動作快的都結婚生孩子了。
「二十五歲,爺爺。」
人看著很冷,可嘴巴還挺甜。
徐老根算了算寶鏡的年紀,琢磨著大十歲,也不是什麼大事兒。
「海東還不知道吧?」
大兒子說過無數次,孫女讀書成績好,以後是要考大學的。徐老根想海東要知道,能敲斷這俊小伙的腿。
秦雲崢老實搖頭,寶鏡的爸媽都還不知道。他自然不會覺得有何不能見人,只是考慮到寶鏡年紀和身份,秦雲崢不想她面對父母的壓力。
「爺爺,能不要說嗎?」
徐老根又點起了旱煙,「可以,你講講,怎麼想的。」
怎麼想的,當然是等寶鏡再大些,就將她娶進門。秦雲崢一五一十說了,連兩人是怎麼認識的,都告訴了徐老根。兩個人都是話不多的性格,徐老根是不善言辭,秦雲崢則是懶得搭理一般人。說也奇怪,兩個話不多的一老一少,出身見識都天差地別,交流起來還挺順利。
「你是說,你和寶鏡認識在前,然後發現你們有婚約在後?」
徐老根抽旱煙的動作一頓,該來的,不管遲多少年,終歸還是要來的。他肯定不能
給孫女定下什麼婚約,除非是孫女找到了真正的血親。
「是的爺爺,我和小鏡在這裡陪您說話,我奶奶已經去您家裡了。」
秦雲崢不想糊弄老人家,乾脆把話說清楚。再說,他也不覺得自己和寶鏡的舉動,能真正瞞過老人家,徐老根肯「受騙」,陪兩人在田地耽擱功夫,自然是因為老人家將寶鏡當做是親孫女在疼。
徐老根放下的煙槍,「家裡老婆子倔了一輩子,她就算被迫說了,也會說的不痛快,還是我告訴你們吧。」
小伙子氣度不凡,徐老根沒懷疑秦雲崢說他和寶鏡有婚約,還是當年長輩定下的,就是因為當年的陸敏之一見也是來歷不凡的千金小姐。龍生龍,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海東生母那樣的人,自然能定下如此出眾的孫女婿。
如此出眾的小伙子,肯替自己犁田,自然也是看在孫女寶鏡的份兒上。
就看這一點,他對寶鏡的心意就假不了。
「等寶鏡買汽水回來,我當著你倆的面兒一起說說。」
秦雲崢點點頭。
他沒想到來套老人家的話,此時算是意外收穫。
秦雲崢也沒覺得虧心,他是真心實意想幫著幹活,就憑徐老根是寶鏡的爺爺——哪怕他剛才所幹的一切,被他媽謝子君瞧見,估計能當即昏倒。
男人吃點苦留點汗不算什麼,娶媳婦兒,就是要過女方長輩一關嘛。
田埂那頭,寶鏡帶著三瓶橘子味汽水過來。
爺孫三人席地坐在田埂上,徐老根第一次喝著汽水,給寶鏡二人講了當年的一切。
「那是48年11月,我去碼頭上找活兒,看見了你親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