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思慮過重,早上起床的時候眼睛有點腫,正打算去廚房要兩個熱雞蛋敷眼,推開門就見到坐在石桌旁的韓無期。
時辰尚早,朝陽剛升起來,遠處的天邊還有些艷紅的雲霞。
而他一身白衣坐在那裡,手中捧著一卷書,坐得筆直。在清晨微涼的空氣中,顯得有些身形單薄。
聽到開門聲,他轉頭過來看她,眼中浮起清淺的笑意。
「起這麼早,真是難得。」
竺幽走過去,一臉坦然道:「我一向早睡早起。」
「是嗎?」他眼中是瞭然的笑,卻不出言戳穿,只這麼靜靜地穿過清晨的空氣看著她一路走近。
「當然。」竺幽回得面不改色心不跳,翻過他手中的書卷,眉頭微皺,「一大早就看醫書,這麼勤奮?」
「有些東西要時常溫習,看得次數越多,能領悟到的越多。」
她若有所悟點頭,轉頭望向院中,花草的葉片上還沾著些露水,在日光的照射下,現出五彩的色澤。心情莫名就好了一些。
「昨晚沒睡好?」微涼的觸感撫上她的眼睛下方,摩挲了幾下。
「有點。」她老實回答。
「是睡得不習慣?」韓無期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會,又道:「還是說……緊張的?」
竺幽看著他眼裡微微的笑意,腹誹了一句,分明已經認定了是後者,還做什麼猜測……順勢就雙手枕著趴在桌上,弱弱地說:「你爹他……好像很介意我的身世。怎麼辦?」
她眉微微皺著,眼睛很亮,看著遠方,不知聚焦在何處。從他這個角度看,倒真是一張苦惱的臉。
韓無期想起昨夜的談話。
父親將他叫到房裡,不介意他冷淡的態度,一如往常般絮絮叨叨說了些他小時候的事,眼角眉梢都是懷念的笑。
他的心,突然就有些軟。
其實對於他,父親從來就很好。
因此也就放軟了態度。
然後很自然地,就說到了這門親事。
「那位竺姑娘,你認定了?」
他坦然迎向韓摯的視線,點了點頭。
「既然是你認定的事,爹不會反對。」韓摯摻雜著幾分愧疚的眼神看著韓無期,聲音有些低,那一刻,他不是名滿天下的大將軍,只是一個父親,年紀有些大了,希望兒子能得到幸福的普通人。
韓無期面色仍舊淡淡的,心裡屬於「家」的那個地方,卻越來越軟。
「那個姑娘,我看著也挺好,長得好,看著也挺機靈,我兒子眼光果然不錯。」他爽朗地笑了幾聲,接著說:「爹不是迂腐的人,不會在意她的身世。」
像是想到了什麼,韓摯剛毅的臉上,突然就有了幾分黯然。
「爹虧欠你太多了,真的很希望能好好補償你。無期,趁著這次辦親事,回來吧?」
韓無期沉默了一會,還是搖了搖頭。
一開始離開這裡,或許是少年心性,為了逃避,但時間久了,他已經習慣了在百草谷的生活。回來,並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那一瞬間,他竟有些不忍心看韓摯的臉,生怕那雙眼裡失望過重,他承受不起。
「隨你。」像是早已預料到他的回答,韓摯的聲音竟是平淡的。「不過,婚事就在府裡辦吧。」
鬼使神差地,就點頭答應了。
而此刻,竺幽一臉苦惱地趴在石桌上,眼眶下的烏青那樣濃,他心裡突然就有點甜。
竺幽感到他的手摸上了自己的頭頂,輕輕揉了揉,她抬頭,就撞進他眼裡,聽他清潤的嗓音在耳邊響起:「不要緊張,你只要做一件事。」
竺幽當真好奇地看著他,就見他唇角緩緩露出一個笑,「討好你未來的相公。」
竺幽一愣,耳垂慢慢就紅了。
片刻之後,她極認真地看著他,眼睛很亮,透著些堅定,「可是,我還是想得到韓將軍真正的認可,我想……讓這樁親事圓滿一些。」
韓無期看了她一會,她眼神異常的堅定,整個人背光坐著,沐浴在晨光中,週身有一層淡淡的光暈。
他無聲笑了,「好。」
韓摯尚猶豫著該讓韓伯去深入瞭解一下竺幽,沒料到她先找了上來。
彼時他從軍營回來,一家人吃了頓飯,沒有了第一天的尷尬氣氛,倒真的像是家人在一起吃飯,心情正舒暢,回到書房不就,門就被叩響了。
「進來。」他頭也不抬,只以為是韓伯讓丫鬟來送茶。
門吱呀一聲打開,帶進來幾分寒氣,而後又被關上,卻並沒有茶水被送到面前。
他有些疑惑地抬頭,就見自己兒子和竺幽站在面前,韓無期臉上是一貫淡淡的神色,而相比之下,那丫頭……怎麼笑得如此燦爛?
「韓叔叔。」竺幽笑得明媚無比,露出頰邊兩個深深的酒窩。
韓摯不動聲色打量著她,「怎麼這會過來了,是有什麼事嗎?先坐。」
兩人依言坐下,竺幽平復了一下心情,見家長這種事,第一次居然真
的很緊張。
「韓叔叔,我來,是想跟您說些事。」
韓摯沒有出聲,等著她繼續往下說。
「之前對於我的身世,您並沒有再說什麼,但易地而處,若是我站在您的立場,也是無法接受自己的兒媳婦是出生草莽的。」竺幽靜靜看著他的臉色,接著說:「但安寧寨,並不是您想的那樣。」
韓摯看了一眼一旁的韓無期,沒有說話。
「當年帶我和哥哥回去的那個寨主,也是我和哥哥的師父,是趙聞。」
韓摯猛地抬頭看她。
她淡淡一笑,「就是您知道的那個趙聞,宋齊前大將。」
韓摯的表情微妙起來。
「那個山寨,是他組建的,將周邊幾個散盜集結起來,為的是不讓他們胡亂危害百姓。他們偶爾會打劫一些為富不仁的人,但也只是偶爾。」竺幽笑起來,「我知道這樣說您也許會很不屑,山賊畢竟也是賊,打劫這樣的事,永遠算不得光彩。但師父教過,盜亦有道。雖然最後,仍是解散了。」
韓摯沉吟片刻,終於開口:「趙聞他,怎會流落至此?」
竺幽苦笑,「師父很少說自己的事,但他曾說過,人生短短數十載,該讓自己過得暢快些。因此,師父做事喜率性而為,對任何事都很豁達。」
韓摯點頭,這倒的確很像他認識的那個趙聞。只是,他最後竟成了山賊頭子,雖一向知道他不拘泥於世俗,他也是絕料想不到的。
「你師父,現在何處?」
竺幽臉上閃過一絲黯然,聲音也低了幾分:「師父他,已經去世了。」
韓摯沉默,腦中自然浮現出那個人的生平。
趙聞是他難得真心欽佩的幾個為數不多的人之一。
為先帝開疆擴土,小小年紀已將兵法運用得如火純青。
他並沒有長自己幾歲,當年在軍營中,自己還是一個小兵的時候,他就已經是個將軍,身經百戰,不驕不躁。
論謀略,他運籌帷幄,決勝於千里之外。
論身手,他向來身先士卒,總是騎馬沖在第一個,用自身行動真切鼓舞起一眾士兵的豪氣。
明明生得一副斯書生相貌,卻擁有卓絕的武藝。
趙聞是他少年時代最大的偶像,不僅僅因為他的出色,更因為他的平易近人。
完全沒有個將軍的樣子,下了戰場就與士兵們混在一處,一同喝酒,一同吃肉,真真做到了待他們如兄弟。
他進入趙聞的軍營時,不過十歲出頭的年紀,是軍中年紀最小的,可他看著高高在上的那個人,卻從不像旁人那樣以為他是個青澀小鬼,反而手把手地教他習字,教他練武,教他成為一個真正的士兵。
趙聞為先帝打下了大半江山,最後,卻是被卸磨殺驢,慢慢奪去軍權,最終辭官隱退,不知所終。
時光如白駒過隙,他到今日才聽說趙聞的下落,竟是跑去做了山賊頭子。
倒也像是他能做出來的事。
因與故人有了聯繫,再看面前的女子,竟也親切了幾分。
他臉上有了笑意,再看向竺幽時,眼神也暖了起來,「你很幸運,有個好師父。」
走出書房時,竺幽鬆了一口氣。
抬出師父來,完全是兵行險招。
師父乃開國元勳,而韓摯是當朝大將,當年一手推翻先帝統治的人。是竺青得來的情報,知道韓摯曾在師父軍中待過,她才出此下策。
所幸,賭贏了。
夜色已將整個將軍府籠罩,走廊上幾盞燈透出些暗淡的光,路倒是看得清的。
「這一段,怎麼沒聽你說起過?」
韓無期的聲音響在渺茫的夜色中,淡淡的,聽不出情緒。
竺幽側眸看他,臉上帶了些驕傲的笑意,「現在不是知道了嗎?壓軸的,自然要留到後頭。我的武功就是師父教的。」
淡淡的燈光下,她臉上漾著笑,活脫脫等著被誇獎的樣子。韓無期忍俊不禁,伸手在她額頭上彈了一下,低下頭去看她,「看來我得感謝你有個偉大的師父。」
「你的謝意,我替師父收下了。」竺幽捂著額頭,仍是笑得燦爛。
因為笑著,頰邊自然顯露出兩個酒窩,燈光有些朦朧的臉,無端添了幾分嬌憨。韓無期靜靜看了她一會,毫不猶豫俯身而下,含住了她的嘴唇。
竺幽的眼睛驀地睜大,看著他眼底沉沉的笑意,眼睛飄過後頭的書房,伸手想要推拒。他眼神卻一沉,像是要懲罰她的不專心,重重吸吮著她的唇,手臂也環過她的後背,將她緊緊貼向自己。
那樣深入的一個吻,直到兩人氣息都有些亂,他才放開她。
竺幽飛快看了他一眼,轉身跑了。
只餘韓無期目視著她絳紅色的身影從轉角過去,再也看不見。唇上,似乎還存留著她馨甜的味道。
他彎起唇,緩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