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前廳時才發現,自己竟然是最晚到的。
韓無期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在自己身旁坐下,而竺青則挑了沈陌璃旁邊的位子。
不甚明亮的光線下,能看到他有些緊繃的側臉,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竺幽想了想,伸手在他掌心撓了一下。韓無期側眸看她,她露出一個安撫的笑,他看了她一會,臉部的線條不自覺就放鬆了。
「各位稍等片刻,將軍的馬剛到門口,馬上就進來了。」韓伯笑著解釋,誰知話音剛落,一道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就傳了進來。
「韓伯,阿威說府裡有客人來……」男人醇厚的聲音戛然而止。
竺幽抬頭,一個穿鎧甲的男人就站在門口,一隻腳剛踏進門,另一隻腳還停在門外,就這麼僵在了原地,愣愣地看著韓無期,面上神情變了幾變,最終仍是有些不可置信般開口:「無期?」
韓無期起身,垂眸喊了聲:「爹。」
說起來,韓無期雖住在百草谷,可父子倆卻也不是不見。
韓摯每年都會抽出時間來去趟百草谷,知道兒子不會同意和自己回來,他索性提也不提。大部分時候,就是兩個人相對吃頓飯,再在沉默中告別。
卻沒想到,今日回來,竟會見到以為永遠也不會在這個家裡見到的人。
到底是在沙場馳騁慣了的人,韓摯神色很快恢復如常,走進來,拍了拍韓無期的肩,雖面色沉著,但聲音裡終究是帶了絲顫音:「回來就好。」
兩個差不多高的男人站在一處,韓無期的面容與韓摯有三分相似,只是韓摯經歷了太多風霜,那張臉上皆是歲月留下的痕跡。
韓無期卻淡淡開口:「我這次來,不會留很久。」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傅秋笑著上前喊了聲韓將軍,這才略略緩解了有些僵的局面。
韓摯這才看向他們,與傅秋寒暄了幾句,就發現除了沈陌璃之外,廳中還多了兩個陌生的年輕人。
「這兩位是?」
韓伯笑著上前道:「將軍,這位是公子相中的姑娘,竺幽,那位是竺姑娘的兄長。」
話音剛落,竺幽就感覺到兩道審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如同山一般無形的壓力,沉沉籠罩週身。
可她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唇角一勾,露出一個十分得體的笑來,行了個宋齊國見長輩的禮,溫聲道:「竺幽見過韓將軍。」
正低著頭,韓無期已握住了自己的手,清朗的聲音隨即響起,「我即將迎娶竺幽,這次來,是按著宋齊國的傳統,將她帶回來拜見你。」
無形的壓力一瞬消失,韓摯爽朗的笑聲響起,「我兒子果然是長大了,這麼快就給我帶了個兒媳婦回來,好!」
竺幽有些意外地抬頭,正對上韓摯的眼睛。
明明是笑著的,笑意卻不達眼底,審視的意味太濃,她想忽略都難。
她的心倏地就一沉。
晚上的飯很豐盛,比起中午有過之而無不及。
竺幽坐在韓無期身旁,聽著韓摯與傅秋時不時說起些陳年舊事,原來韓摯與沈曉峰年輕時就是至交,與傅秋自然也是極為熟稔。
而傅秋,顯見得是不大願意提起自己故去的丈夫的。或許是悲傷太深,至今仍難以習慣。
竺幽記得,傅秋好像就是因為怕留在百草谷中觸景傷情,才搬去芮城居住。
此刻她笑得端莊,說起些韓無期幼時的趣事,倒也熱熱鬧鬧。
「不得不說,無期真的是萬里挑一的好苗子,當年我從五毒嶺帶回來的厚厚的毒理大全,我用了好幾年時間才參悟透的東西,他在短短一年內就學了個通透。」
想起那時的歲月,傅秋仍是感慨萬分,連帶著看著韓無期的目光也暖暖的,無限欣慰。
「韓將軍,虎父無犬子,你福氣真的很好。」她由衷感歎。
韓摯與她碰了碰手中的杯子,將杯中物一飲而盡,看向韓無期的眼光也是極為讚賞的,只是那欣慰中又隱隱有些落寞,竺幽在對面看得清楚,可她身旁的韓無期,面色始終淡淡的,聽旁人提起自己,猶如不相干。
一上席倒是沒自己什麼事,她一邊聽著他們的對話,一邊吃著菜,卻不知為何,有些食不知味。
而韓摯終於看向她,語氣溫和道:「竺姑娘是何方人士?既然要與無期成親了,不知何時方便,我好去府上拜訪親家?」
終於來了。
竺幽抬眸,正待回答,身側竺青已帶了幾分歉意開口:「雙親早亡,我與妹妹相依為命長大,家中……並無其他親眷了。」
竺幽配合著給了個黯然的表情。
「如此,倒是可惜了。」模稜兩可的回答。「你們兄妹二人也不容易,現在以何謀生呢?」
韓摯不僅沙場驍勇,場面話倒是也說得不差。
就聽竺青語氣悠悠,絲毫沒有任何不悅的成分。
「我和妹妹流落在外許久,後來被一個山寨的寨主帶了回去,在那裡生活了很多年。」
韓摯濃黑的眉深深皺了起來。
竺
幽垂眸,她與竺青商量過,與其編什麼謊話,等著他查實後徒添麻煩,倒不如大大方方地說出來。
「山寨?」
竺青點點頭,「我們是非觀還是很明確的,不曾做過歹事,而且,日前已經解散了。」
場面一下子僵了。
竺幽想開口,卻有溫熱的觸感撫上自己垂在桌下的手。竺幽下意識轉頭,韓無期面色依舊淡淡的,出口的話卻是冷冷的,「這些事我都已處理妥當了,爹不必思慮過多。」
場面更僵了。
韓摯頓了一頓,一口飲盡杯中酒,看向韓無期欲言又止,終究是按捺了下來,沉聲應了聲。
傅秋連忙圓場,加之沈陌璃嘴甜,之後倒沒有太尷尬。
一頓飯吃下來,一桌六個人,心思各異。
並算不得和諧。
韓伯禮數十分周到,眾人回房時,房內已有準備好的簇新的換洗衣物。
竺幽倚窗坐了半晌,她的房間正對荷花池,從窗口望出去,能看到池中央那孤零零的亭子,不知當時設計是為的何意,在夜色中看起來,並無半分美感,配合一池枯荷,只餘蕭瑟。
韓摯的態度在她意料之中。宋齊第一大將,不為兒子親自安排婚事已是例外,卻根本沒理由能接受一個草莽女子當媳婦。
可雖然道理上知道,心裡卻莫名還是有些難過。就好像,自己是真的跟隨未來夫君去拜訪他的雙親,而因家世不好被嫌棄了一樣。
竺幽深吸一口氣,微涼的空氣瞬間湧入鼻腔,有些生澀的疼。她自嘲,自己是怎麼了,假戲真做麼?可心裡那不舒服的感覺仍是一層一層泛上來。手在窗台搭了太久,涼意透過指尖傳過來,連帶著心裡也有些冷意。
若是假戲真做,她又有什麼是配不上他的?
這樣的念頭一冒出來,她自己就被驚到了。探手摸過一杯涼茶,一口飲下,冰涼的茶水順著喉嚨流下去,將那些荒唐的念頭瞬息澆滅。
不可多想。
門外突然就傳來輕輕的叩門聲。她迅速調整了一下思緒,起身將門打開,是沈陌璃。
「怎麼這麼晚還過來?今日趕路該是累壞了,你身子不好,早些休息才是。」她將沈陌璃迎進屋內,關上門,就見她盯著洞開的窗戶瞧了一眼。
她無謂地笑笑,「方纔屋裡有些熱,開窗涼一下。」
沈陌璃伸手握住她的指尖,涼涼的觸感傳遞過去,她蹙起眉,溫婉秀麗的一張臉,馬上就染了幾分嗔怪。
「深秋了,屋裡哪還會熱,你是心裡煩悶吧?」她走到窗邊關了窗,才走回來坐下。
竺幽無奈一笑,「陌璃,你太會察言觀色,以後的夫君可遭罪了,想騙你都不成。」
她有意活絡氣氛,沈陌璃卻不接話。
「是不是在意韓叔叔的態度?」
竺幽臉塌下來,只好承認,「是啊,他好像……對我的出身很介意。」
「是我不好,沒有提前知會你師兄的家世,不然,你早些做準備也好。」
竺幽搖搖頭,「怎麼能怪你呢,這樣的事,做再多準備也無用。」
「不過你也別太放在心上,韓叔叔一向疼愛師兄,更何況師兄這些年執意不回家,難得回家還是為了你,他不會為難你的。再者,」她頓了頓,臉上湧起笑意,「日後成了婚,是師兄與你過日子,師兄還是要帶你回百草谷的。你大可不必難過。」
竺幽也笑了,由衷感歎:「陌璃,日後誰娶了你,真的是很好的福氣。」
沈陌璃臉上的笑容卻突然頓了一頓。竺幽細心,忙追問怎麼了,沈陌璃卻只搖搖頭,唇角卻湧起似有似無的笑意。
「莫非……你有喜歡的人了?」
沈陌璃驀然抬頭,眼中有驚慌閃過,一貫沉穩的她,臉上竟也有些不自然,帶著絲絲縷縷的紅暈,即便不說話,也默認了答案。
「是哪家公子?」竺幽笑著打趣。
「瞧你扯到哪去了,我是特地來開解你了,顯然你現在用不著開解了,我乏了,先回去睡了。」說完,起身開門,當真頭也不回就回了房間。
可竺幽怎麼看,都像是落荒而逃。
看著她素白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竺幽唇角不自覺浮現起笑意。
雖然很多東西都是假的,但也有很多是她付出了真心對待的。
比如沈陌璃這個朋友。
她是真的希望,她能幸福。
察覺到那些紛亂的思緒有捲土重來的趨勢,她狠狠甩了甩頭,臉上表情漸漸冷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