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華山附近的客棧歇了一晚,竺幽起床時整個人都神清氣爽。
下樓時,竺青與韓無期正坐著吃早餐,見她下來,竺青投以一個曖昧的眼色,而一旁的韓無期坐得端正,見她下來只深深看了她一眼。
竺青抓起一隻湯包,咬開皮輕吸了口,就被燙得直吐舌頭。
「吃慢些。」韓無期將自己身前涼好的茶水遞給她,她毫不猶豫兩口喝了個精光。
「你們在聊什麼?那麼開心。」
竺青已吃得差不多了,抿了一口茶,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道:「好事將近,我這個當哥哥的怎麼都不知道?」
竺幽一愣,看看他,不像說笑的樣子,又轉頭去看韓無期,後者臉上仍是一派淡然,想要看出什麼完全是徒勞無功。她只好放棄,一邊咬著包子一邊問竺青:「什麼好事?」
竺青手指指著她,開始數落:「爹娘去得早,你就我這麼一個親人,竟連這等大事都不知會我,是想私定終生麼?」
一番話說得抑揚頓挫,倒似滿載失望。竺幽反應了一會,才了然他所說的「好事」是什麼,臉頓時一熱,隨即裝作若無其事道:「我可什麼都沒答應。」
一轉頭,卻撞上韓無期幽深的眸子,只這麼一眼,就讓她有些心虛。
「妹夫,看來她不領情啊。」
「亂說什麼呢!」雖與竺青玩笑慣了,但這話題帶上了韓無期,莫名就讓她覺得不自在。臉上的熱度越來越高,她有意無視身旁那兩道灼熱的視線,只咬牙切齒瞪著竺青。
「真不想嫁我?」溫熱的呼吸突然就近在身旁。
竺青一臉受不了地怪叫:「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們怎麼忍心這樣對待我這孤家寡人!」
竺幽推他一把,紅著一張臉說不出話來。
所幸,他很快就坐了回去。
竺幽鬆了一口氣,憋著滿臉的紅,神色傲然道:「我要三媒六聘,明媒正娶。」
韓無期又夾了一個湯包到她碗裡,笑意沉沉:「那是自然。我已與竺兄談過了,不日便會讓師娘上門提親的。」
竺幽動作頓了一頓,不動聲色道:「成親這樣的大事,不是該由父母出面的嗎?還是說,無期你的父母親大人……」
韓無期臉上黯了一瞬,隨即又恢復了古井無波,淡淡看她一眼,緩緩勾出一個溫柔的弧度:「於我而言,師父師娘便情同父母,既然夫人執著於虛禮,那便依你。」
竺幽面頰染了紅暈,看著韓無期,聲音有些低:「我雖然一直生活在安寧寨,到底還是懂些禮數的……」
韓無期側眸看她,她嬌俏的臉上有淡淡的紅暈,說這話時神色也有些不自然,倒是難得見她這般害羞的樣子。
依著祖制,新婚夫婦成親前都應見過雙方父母,然而竺幽身份特殊,又面臨安寧寨變故,照著傳統來是不行了。更何況,那畢竟是他的家,於情於理,他都該帶她去見見未來的公公。
單是這麼看著她,將她柔軟的手握在手心輕輕摩挲,心裡就湧起很滿足的愉悅感。韓無期看了她一會,終是將手撐在眉骨上,不可抑制地笑出聲來。
都這麼多年了,他也該放下,哪怕是為了她。
他頭一次露出那樣的神態,心裡的喜悅都寫在臉上,他也許並不願意回到韓府,而如今……她鬆了口氣,方才說話時一直在忐忑,可現在他答應得那麼乾脆,為什麼心裡突然就有點澀?
對面的竺青面上仍掛著笑,笑容卻不似方才明朗了。
這丫頭,果然還是放不下,害他白高興一場,以為她終於動了心,願意放下一些事。
他垂眸,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
韓無期本意在百草谷內行大禮,但竺幽這麼一提,倒是要改下行程,先去趟韓府。三人先去了趟芮城,請了傅秋,再一同回到百草谷。
到百草谷的時候,正是陽光最和暖之時。
韓無期預備在這裡接上沈陌璃,在百草谷過一夜,再一起上路。
吃過飯,他就帶著竺幽又去了趟後山。
日光傾瀉而下,遠處那一大片白色的花田依然靜靜鋪設在碧藍的潭水旁,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一副絕美的畫。
日光下她眉目如畫,簡單的一個微笑也似被畫筆精心勾勒過。
韓無期輕輕攏上她的肩頭,嗅著她發間淡淡的馨香,那熟悉的感覺又湧上心頭,想就這樣抱著她,不,還想要更多。
他眼眸變得幽深,她白皙的皮膚那樣美好,視線又落在自己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因常年不見日光,手上皮膚顯得格外白皙。
他已從竺幽那裡學會了如何妥當控制內力,因此不必再擔憂會誤傷了誰。
「我有話要對你說。」韓無期望著遠處那明鏡般的水面,神色淡然。
「什麼?」
他頓了幾秒,像是在思忖該如何開口,過了會才慢慢地說:「我爹,是韓摯。」
察覺到身邊人的愕然,他很低地笑了聲,有些苦澀的意味。
韓大將軍,放眼整個宋齊國,誰人不知?
「你是不是想問,我身為大將軍的兒子,為何會獨自居住在這百草
谷中,遠離朝堂?」
像是自言自語一般,他沒有等她回答,望著遠處的眼神有點飄散,「我小的時候,曾經被人下過毒,之後我爹就把我送來了百草谷,後來師父見我有些天賦,便將我收作弟子。在這裡呆久了,慢慢就習慣了,習慣到,再也不想回去。」
竺幽靜靜注視著他的側臉,竟有幾分落寞的意味。
手指輕輕撫上他微抿的唇,緩緩摩挲著,而後上移,將他的唇角向上帶出了一個弧度。
韓無期轉頭與她對望,最後,還是笑了出來。
「怎麼跟小孩子一樣……」
竺幽展顏,雙手抱住他的手臂,臉在他袖子上蹭了又蹭,聲音柔軟:「你現在有我。」
韓無期深深看她一眼,音色似被打磨過,低沉中透著些沙啞,看著她近在咫尺的嬌顏,與她額頭相貼,鼻尖也對著鼻尖。
「夫人。」
「嗯。」竺幽抬起眼與他對視,他茶色的眼眸中只有她小小的影子,像是要佔滿他的整個世界。
他沒再開口,唇角上翹,眼中的溫柔像是要將她溺斃。
最終,兩個人什麼也沒再說,在山頂坐到了暮色西沉。
這樣的時刻,竺青的心情卻是極為複雜的。
他陪伴了她的整個成長過程,兩人雖為主僕,但與兄妹無異。他自然是希望她過得幸福,可自小的認知也告訴他,她一旦決定了什麼事,便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事情繼續這樣發展下去,不過兩種結果。若有一天,他們成功了,她多年夙願終於得償,可會真的開心?或許她自己都未曾發現,她看著韓無期時,眼中滿滿的,再容不下其他任何。
而如果失敗了,她又將如何?
於公,她是主,他為僕,他以她馬首是瞻,向來習慣了大事聽命於她。
於私,她雖是個女子,但主見很強,那堅韌的性子並不輸給男子。他是十分欣賞她的,而她也似乎天生便帶了身領袖的風骨,讓人輕易就能真心臣服。
可在這件事上,他頭一次湧現出深深的懷疑。
究竟是對,還是錯?
無力感徹底席捲了他全身,心中煩悶不得排解,他索性抽出劍,在夜間寂靜的空地上來來回回練習新學的劍譜,一套動作下來,整個人已經濕透,額上的碎發也被汗水浸染。他仰面倒在地上,心中抑鬱也似隨汗水蒸發出來,倒是心情酣暢了不少。
「好劍法。」身後女子一聲低低的讚歎聲傳來,溫柔而悅耳的音調讓他微微一愣,很快轉過頭去。
是沈陌璃。
她似乎愛極白色,在淡淡的月光下,那一抹白色的身影顯得她越發優從容,帶了幾分柔弱之感,讓人移不開視線。
「沈姑娘,見笑了。」他坐起身,露出一貫玩世不恭的笑。
沈陌璃走到不遠處的石椅上坐下,看著他若有所思,「竺公子似有心事?」
竺青眼中有光一閃而過,很快就掩飾過去,唇角笑容卻越發燦爛,「妹妹就要出嫁了,做哥哥的總是有些不放心的。」
沈陌璃靜靜看著他,聲音極其平和:「竺公子與幽幽,看著倒不似兄妹。」
「怎麼說?」竺青來了興致,從地上站起,無謂地拍拍身上的塵土,走到她身旁坐下。
沈陌璃笑了,「我一向是知道幽幽與師兄兩情相悅的,只是成親這樣大的事,竺公子作為哥哥,竟全然聽從妹妹的,這倒是很少見。你當真,就對我師兄這樣放心?」溫婉的容顏,看不出一絲試探,倒像句句發自肺腑,只是簡單的疑惑。
竺青手指一下一下扣著桌面,笑容越發的深:「沈姑娘有所不知,我與妹妹自幼相依為命,她雖是個女子,主見卻很強,自小大事都是自己做主。而現在她對韓大夫情有獨鍾,從我這個角度看,韓大夫的確算得上一表人才,且不在乎我們兄妹的身份,此番安寧寨出事,他更是二話不說陪著劫獄,上華山,就這幾點而言,我很滿意。」
他微微偏過頭看她,「我妹妹的眼光,我自然信得過。」
夜色蒼茫,如水的月光鋪散一地銀白,沈陌璃望著不知名的遠方,唇角掛著淺淺的笑,姿態一如既往的從容優。聽了他這番說辭,不置可否,「我也很喜歡幽幽,她生得那樣美,性子又爽朗,若我是個男子,我也會喜歡她的。」頓了一頓,她臉上笑容淡了幾分,又道:「師兄孤獨慣了,我從來不曾見過他對哪個女子露出過這樣的神情,一貫喜怒不形於色的他這些日子就像變了一個人。我是真的希望他們兩人能幸福順遂。」
是啊,幸福順遂,這也是我所希望的。
竺青垂眸,終是沒有說什麼。
若天意非此,人何以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