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無期說,他給其他幾位弟兄下的藥只是藥力極輕微的昏睡散,一個時辰之後自可醒來。
石柏中的卻是貨真價實的毒。
他掏出幾根細長的銀針,一根根紮在他手臂上以止住毒素的蔓延,銀針細長,不多時手臂上就佈滿了寒光。
「寨主,我的手會不會就這樣廢了……」石柏幽怨地看著竺幽,時不時對韓無期投以怨恨的目光。
「你再廢話,保不準真的廢了。」韓無期扎完針,面無表情地從分崩離析的馬車遺體中翻出紙筆,開始開方子。
「小子,你太囂張了……等老子好了,看老子不宰了你!」
咬牙切齒的語氣,對上的只是完全無視的俊臉。
「你去準備這幾種藥。」依舊是淡淡的語氣。
竺幽接過,遞給一旁的大夫,老人舉著紙對著火把細細看了半晌,眉毛皺得緊緊,「這前幾種藥老夫的鋪子裡就有,另外這幾味」他用筆在藥方上圈出幾味藥,「雖沒有現成的,卻也不是什麼罕見之物,於落英山背陽處應當就能尋到。只是這最後一味水晶蘭,若老夫沒有記錯,當今世上只有百草谷有。可那百草谷主,性格古怪,每日只救十人,且診金不菲,尋常人求醫,即便是病入膏肓了倒在他谷口他也不看一眼的,如今要去向他求藥……」
更何況,那百草谷口設了機關,若是有人硬闖,立時會放出瘴氣,闖入者身死不過是一瞬的事。
石柏的臉黑得如同他受傷的掌心。
「寨主,咱們對他嚴刑逼供,他既能下毒,老子就不信他沒有解藥!」
一個時辰已到,倒地的大漢們陸陸續續爬了起來,他們一直在旁聽著,此時皆舉著手裡的武器圍上來,一時間吶喊聲不絕,大有不把韓無期碎屍萬段不罷休的氣勢。
竺幽舉起手,壓下一眾憤怒的呼喊聲,一雙好看的眼一瞬不瞬地看向韓無期。
白衣男子繃著一張面癱臉,並不作聲。
包圍圈更小了一些。
「你答應過幫忙解毒的。」緋紅色的唇微微撅起,一雙眼帶著期盼,微卷的長睫在眼眶下落下溫柔的陰影。方纔還在憤怒呼喊的大漢們看得呆了,自家寨主一貫與他們一同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何曾見過她這番形容?
一時間鴉雀無聲,氣氛有些詭異。
韓無期嘴角微抽了抽,轉過臉不看她,「我正好從那谷中來,身上帶了幾株。」
他從懷裡拿出一個紙包,厚實的油紙展開,是晾乾的幾株植物,通體瑩白,花朵微微下垂,此刻背對著火光,在夜色中隱隱透出幾分純白的色澤。
本來帶著是為了以防萬一有人被自己誤傷的,誰曾想竟還真的碰上了不要命的。
一雙素手從他手裡接過一株干花,含笑的眼望著他,唇角上翹,吐出的聲音也宛若山泉叮咚般沁人心脾。
「竺幽在此謝過公子了。」
長睫微卷,隨眨眼的動作不時蓋住一雙靈動的眼,那裡面綻放出的光芒,比遠處的星光更絢爛。
有那麼一瞬間,她好像看到他眼裡閃過一抹光,可惜那光消失得太快,再眨眼間,韓無期的臉上又恢復了古井無波的淡然。
「大恩無以為報,竺幽只能以身相許了。」驀然染上臉頰的淡粉色將她出塵的容貌映得更為嬌嫩。
韓無期默默將手裡的紙包重新放入懷中,轉過身背對著她。
不過是一個有著好皮相的尋常女子罷了。
輕浮了些。
恢復過來的弟兄背著石柏,一路安靜,唯有竺幽行在韓無期身側不時響起的笑聲。走了約一炷香的功夫,面前的山上漸漸有橘黃色的暖光。許是惦記著老婆熱飯,隊伍前進的速度明顯快了不少。
復行數十步,是被削得乾淨的梨木搭就而成的門框,上掛一副牌匾,上書「安寧寨」三字,筆風雄渾有力,隱隱可以看出主人不羈的風骨。韓無期淡然看了一眼那牌匾,眼角餘光掃過身後一眾五大三粗的漢子,無論怎麼看,這筆跡都不像是出自這群山野莽夫之手。
一旁的人已迅速捕捉到他的目光,「這字好看吧?」女子眼角眉梢微微上挑,瀲灩的眼波間是絲毫不加掩飾的自豪,「那是我師父寫的。」
微微側眸,映著前方越來越近的燈火,女子臉上明明滅滅,那笑容過於耀眼,即便是在漆黑的深夜,落入旁人眼中,也仿似夜空絢爛的花火。
「你師父?」
「嗯……」驟然暗下來的眼眸,那人的音容笑貌仿似還在眼前,她依舊是那個愛調皮搗蛋的小女孩,偷了大黑的短刀偷偷耍弄,卻不慎傷到了手。依稀是還不懂得忍痛的年紀,捂著流血的手跌跌撞撞跑向主殿,帶著哭腔喊師父。
面容沉靜的男子一身青布長衫端坐於桌前,長髮隨意用髮帶綰至一旁,自肩膀垂下。握筆的手沉穩而略微用力,如水的眼靜靜凝視手下的字,一筆一劃,遒勁而不失風。
少女看得呆了,忘了呼喊,手仍緊緊握著傷處,微紅的眼一瞬不瞬地看著那人的方向,直到身邊有少年的驚呼聲響起。
「小姐,你的手怎麼了!」
殿中那人抬起頭,濃黑的眉微微皺起,將筆放至一旁,頎長的身影沒有任何停頓,疾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細細查看她掌心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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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怎麼這麼不小心?」
富有磁性的嗓音,入耳卻是嚴厲的音調。
少女顫了顫,眼眶迅速泛紅,噘著嘴泫然欲泣地看著男子,卻不答話。
將傷口處置妥當了,又經過反覆包紮,一雙佈滿老繭的手撫上她的頭頂,低低歎了口氣,「還是這麼調皮。」
聽出那聲音裡有隱約的寵溺之意,少女將嘴撅得更高,紅撲撲的小臉高高揚起,蹭到男子身邊,另一隻手輕輕拽住他的袖袍,委屈道:「師父,疼……」
一旁少年聲音清冷地開口:「小姐你又裝可憐……」
眼風橫掃過身旁面容尚顯稚嫩的少年,小竺幽抬眼看向男子,後者嘴角上揚,綻出一個無奈的笑。
「到寨子了,你跟我來吧。」
將眼底的黯然迅速掩去,她又恢復成了那個明媚不可方物的女子。
韓無期在身後看著她,若有所思。
石柏所中之毒處處透著古怪。雖配製解藥所需材料並不稀有,然而四十九種常見藥材,藥性相生相剋,需嚴格按照順序配製方有解毒效果。哪怕只是其中任意兩種的順序出了差錯,或許便是另一種毒藥。
進了寨子,竺幽吩咐人為韓無期收拾一間客房出來,將他帶到寨子裡用來議事的廳堂,自己折轉出去,轉眼便不見了蹤影。
找了個位子坐下,韓無期開始細細打量這個地方。
廳堂中的主座上鋪著整塊的獸皮,底下是可供多人坐下議事的長條形桌子,桌旁的椅子上也各自鋪著毛毯。廳中面積不大,卻並不顯得狹窄,各樣物件收拾得井井有條。桌子中央放了一個小巧的花瓶,幾支桂花自瓶中探出花枝,清香陣陣,似乎將這一室冷清也驅散了不少。
「公子喝水。」
韓無期抬頭,身側站了位紮著包頭巾的婦人,尋常農婦的模樣,看著他笑得嘴都合不攏。
見他打量她,婦人抿了抿唇見了個禮,笑著開口:「我叫梅娘,是這裡負責寨子膳食的。」
他只是淡淡轉回了臉。
梅娘略有些尷尬地站到一旁不再說話。
「還給他喝什麼水,要不是他石柏也不會中毒!」
一身獸皮短襖的漢子走進來,頗有些不忿地看著他。但因著過他的道,他不敢走太近。
「二黑!來者是客嘛,況且石柏的毒還指望著人家解呢!」婦人將他推到一旁,低聲勸著他什麼,還不忘回頭衝他歉意地笑。
「嫂子,你就是太善良!」氣哼哼地抱臂走到一旁,繼續斜著眼看他。
韓無期倒似完全不在意,伸手拿過茶盞姿態優地涼茶。
二黑「……」
「寨主!」明顯驚訝的聲音。
韓無期抬頭,竺幽穿著一身黑色短裝,長髮高高紮成馬尾垂在腦後,原本柔媚的面容霎時多了幾分幹練。不過片刻功夫,氣質已同先前截然不同。
「這麼晚了……還去打劫?」韓無期微有些詫異地看著她。
竺幽臉上有些微淡淡紅暈,眼裡似乎有尷尬一閃而過,走到他身邊重新揚起笑臉,「我怕石柏的毒耽擱不得,你把那幾味草藥的樣子畫給我吧,我這就去找。」
「其實不必這麼……」
「無期,你是在心疼我嗎?」驟然瀲灩開的波光,帶著幾分期盼幾分驚喜。
「……」
自座位上起身,沉吟片刻,韓無期道:「我跟你一起去。」
明顯歡快起來的語調,「無期,你真的在心疼我嗎?」
轉過身不看她,韓無期淡淡開口,「我怕你太笨,找回來別的草藥反而害了他。」
「無期……」淡淡的失落語氣。
「我與姑娘似乎不熟?」依舊冷淡的語調。
身後沉默半晌,一道聲音試探著開口:「你不喜歡我喊你無期,那……期期?」
面無表情地回頭,「你跟誰都這樣自來熟?」
「喂喂,小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好吧,我們寨主看得上你是你的榮幸好嘛,尋常男子她向來不屑一顧的。」二黑在一旁憤憤開口。
涼涼一眼掃過去,韓無期寫了滿臉毫不掩飾的「你猜我信?」
二黑氣結,轉向自家寨主,「寨主,天都這麼黑了,我陪你去吧。」
竺幽低頭忙著將袖口處的抽繩綁緊,頭也不抬地說:「你覺得我遇到了危險你在有用?」
看看她又看看韓無期,二黑臉漲得通紅,默默地出了議事廳的門。
某人終於將袖帶綁好,繼續揚起明媚的笑臉:「期期,我們走吧。」
韓無期扶額,繃著聲音:「韓無期。」
身後默了一瞬,一道歡快的聲音響在身側,「喊無期?」彎彎的眉眼帶著笑意看他,「好啊,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