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勤當然不知道,其實今天一早,玄奘確實將阿塔和赫迪藏在了馬車上,並將一封信交給摩咄,信是寫給達摩僧伽的,因而眾人一出城門,便直奔大寺院而去。
在達摩僧伽的禪房內,摩咄向這位大雪山一帶著名的法匠說明緣由,並取出玄奘的書信,懇請他幫忙保護這兩個王子。
佛門弟子原本就慈悲護生,何況達摩這段日子與玄奘談經論道,心中早生敬意。不僅立即收留了兩位王子,而且以最快的速度給他們剃了光頭,換上沙彌的服飾。
這邊特勤帶兵攔截摩咄的馬車,那邊達摩僧伽便派幾名弟子去他國化緣,兩位小王子加入到這支遊方僧的隊伍裡,被直接送到了睹貨邏國。
其實玄奘心裡明白,這麼做實在是有幾分賭的意味,賭特勤不會一大早就派人在城門口攔截,而是會選擇城外五十里處那個狹窄的山口地帶;另外,也賭達摩僧伽大師一定會幫助他。
在玄奘看來,阿塔和赫迪若能同那些西域僧人一起,輾轉去到高昌,自然是最好的結局;或者乾脆出家修行也不錯。至於兩位小王子今後的命運到底如何,則全憑他們自己的業力和造化了。
當兩位小王子已經走在去睹貨邏國的路上時,玄奘正坐在活國的宮殿中,為他們誦經祈福,希望諸天護法保佑他們一路平安。
這是一間金碧輝煌的宮殿,壁上披掛著色澤鮮亮的錦繡,桌案上燭光閃耀,兩隻雪白的玉盤中,一個放置著精緻的茶壺茶碗,另一個擺放著幾隻金桃,銅爐裡則燒著名貴的香料。茶香、桃香,以及焚香的味道交織在一起,整個房間裡香氣氤氳,令人心弛神蕩,甚至渾身發軟。
年輕貌美的可賀敦就覺得自己已經軟了,她今天特意穿了一件鑲有金絲邊的紅紗罩衣,一襲淡紫色綢料的緊身長裙,裙擺下露出白皙的雙腳,別有一番誘人的味道。她一步一步走到案前,對那個正端坐誦經的僧人柔聲說道:「法師,喝盞香茶吧。」
「多謝王妃。」玄奘合十行禮,卻並沒有動。
可賀敦提起案上的雙耳銅壺,斟了一盞清茶。這些茶葉顯然是從中原帶來的,因而一入碗中,立時茶香四溢。
年輕的王妃用兩根玉指拈著茶碗送到玄奘面前,白色的水汽裹著她纖長白嫩的手指,煞是好看。
「法師請——」
玄奘只得伸手接過茶碗,輕輕放回到案上。
可賀敦饒有興致地盯著眼前這個英俊的男子——早在他剛來的那天,她就注意到他了,那雙漆黑的眼眸,空靈得如同通透的水晶。很可惜,這迷人的眼眸現在卻是朝下看的,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就像一道黑色的紗簾,遮住那純淨而又深邃的目光。
「法師為何不理人呢?」她忍不住問道。
「貧僧正在做功課,」玄奘答道,「僧人接受四方供養,怎能不精進努力?」
可賀敦「咯咯」地笑了起來,聲音清脆動人,一對圓滑的肩膀有節奏地抖動著,她把身體輕柔地靠在玄奘身上:「告訴我,你的佛法會控制別人嗎?」
「不會,」玄奘躲開了她的身體,「佛法只是教化。」
「可我怎麼覺得,你控制住我了呢?」可賀敦嘟了一下嘴唇,那雙魅惑的藍眼睛裡滿是笑意,「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我一見到你,立刻就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覺得我現在的生活一點兒意思都沒有。你說,我這是怎麼了?嗯?」
玄奘歎道:「那是因為你害死了自己的丈夫,心中有愧,所以才會覺得生活沒有意思。」
「法師又怎麼知道,是我害死了他?」可賀敦依然微笑著,一點兒都沒有被人指證犯罪的恐慌感。
「玄奘瞎猜的。」
「你總是猜得這麼準嗎?」可賀敦笑得更加迷人,雙手在他身上慢慢摩娑著,「真是個奇特的本事。我對法師可是越來越有興趣了。」
玄奘覺得尷尬萬分,他起身避開了這個妖冶女子的糾纏,朝門外走去。
「法師別走啊,」可賀敦上前拉住他的衣襟,嬌怯地說道,「特設臨走時,特意讓我招待法師,若是法師就這麼走了,我如何向特設交待?」
「這個房間的香味太濃了,」玄奘道,「貧僧想到外面去透透氣。」
「是嗎?」可賀敦笑道,「這可是從印特迦國買來的最正宗的檀香,我原本以為法師會喜歡這種香氣呢。不過沒關係,我叫人把香爐拿走就是了。」
說罷,她果然喊了兩個宮女進來,將香爐拿了出去。
「這樣可以了嗎?」她抬頭看著玄奘,甜笑著,鬆散的髮髻下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部曲線。
玄奘無奈地回到坐墊上,他不知道這個女人想幹什麼,只能以靜制動。
「我知道法師在想什麼,」可賀敦幽幽地歎了口氣,「實話跟你說吧,呾度就是個混蛋,他本來就該死,不管我害不害他都一樣。他每天只想著那個死去的高昌女人,卻還要娶我。哼,法師是沒見過他在晚上的那份醜態,他娶我,完全是為了滿足他的獸慾。」
玄奘心中暗歎,宮廷裡果然亂七八糟,哪個國家都不例外。
「就算是這樣,你也不該殺他,更不該夥同特勤去殺阿塔和赫迪,稚子無辜,那兩個小王子並不該死。」
「我不殺他,如何逃脫他的魔掌呢?」可賀敦看上去有些無奈地說道,「至於那兩個小傢伙,是特勤要他們死,關我什麼事?我才懶得去操那份閒心呢。」
這倒也是。玄奘想,她畢竟只是個弱女子,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
見玄奘不再說話,原本疏離的目光無意間流露出傷感的眼神,似乎飄到了很遠的地方……可賀敦微微一笑,又靠了上來,用薄薄的胸衣在他背上摩擦著:「是法師把那兩個小傢伙藏起來了吧?」
玄奘再次躲開她的手:「王妃剛剛說了,不想操這份閒心的。」
「我只不過是好奇,」可賀敦說到這裡,笑得更甜了,「如果你跟我說了,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阿彌陀佛,」玄奘閉目合掌,「生命寶貴,不可賤賣。」
可賀敦有些無奈,軟軟地歎了口氣道:「唉,像法師這樣的人實在是令人著迷……你就要上路去天竺了,是嗎?」
「是的,」玄奘道,「就在這一兩天。」
「你帶上我吧,」她懇求道,「我願意跟法師走。」
這個要求實在太滑稽了!但玄奘沒有反駁,只是淡淡地問道:「你是個王妃,如何能跟貧僧走?難道特設會同意嗎?」
「我不需要經過他的同意,」可賀敦神情慵懶地說道,「我不愛呾度,也不愛特勤,他們父子二人一個是大混蛋,一個是小混蛋,都不值得我愛。不過,和呾度比起來,特勤至少年輕一些,健壯一些,晚上可以把我侍候得更舒服一些。最重要的是,沒有什麼死鬼女人可讓他想的。就這麼回事兒。如果法師能接受我,我也可以為你,殺了他!」
說到這裡,她淡淡的藍眼睛轉瞬變幻出別樣的神采,殘酷中卻又透出一份掩蓋不住的矜貴氣質。
玄奘心中卻覺得一陣嫌惡,這是一個完全沉淪了的妖媚的女人,她所擁有的只是無休無止的**和為滿足這些**而對別人進行的無情打擊。
「你怎麼又不說話了?」可賀敦把手放在僧人的肩頭,問。
「貧僧不能帶上王妃,」玄奘冷冷地說道,「也請王妃別再妄開殺戒了。特勤固然不是什麼好人,王妃其實也一樣。」
可賀敦有些惱怒:「不許把我跟那個愚蠢的混蛋相提並論!我隨便想個點子就可以要了他的命。而且,還能讓他在臨死的時候對我感恩戴德,呾度就是這樣。」
玄奘搖搖頭:「總想著對別人耍手段和玩伎倆,並且用這種方式來顯示自己的所謂高明,其實恰恰是最愚蠢的。」
「為什麼?」
「因為在這個世間,沒有人會把無恥當作聰明,也沒有人會喜歡貌似聰明的無恥。」
可賀敦大怒:「你這和尚,居然敢辱罵我?」
「玄奘不敢。」
「好吧,」年輕的王妃居然立即收斂了怒容,懶洋洋地說道,「我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好人,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可你剛剛不是說,佛法是教化嗎?我希望接受法師的教化,這總可以了吧?」
她一邊說,一邊慢慢坐到他的腿上,順手勾住了他的脖頸。
玄奘猛地站起身來,可賀敦像一條蛇一樣滑到了地毯上。
「說到教化,王妃首先應該學會自重,再學別的。」
「何必那麼死板呢?」可賀敦悻悻地坐了起來,卻也沒顯得多生氣,「我跟著法師,就算不會唸經,但我可以念佛,念佛也是修行,是不是?」
「念佛自然是很殊勝的行為,」玄奘道,「但對於王妃來說,還是要身體力行才好。否則,念的是佛,行的是魔,只怕有百害而無一益。」
可賀敦看著他:「那你倒是說說看,我該如何身體力行呢?」
「首先,王妃應該有一顆慈悲之心,不可隨便妄動殺念。」
「然後呢?」
「不要耍壞脾氣,不要傳遞壞情緒,不要示人以壞心情。」
「就這些嗎?」
「能做到這些,王妃就是菩薩了。」
「這樣看來,做菩薩似乎並不難,」可賀敦笑道:「只是我不殺別人,別人卻要殺我,我該怎麼辦呢?」
玄奘搖頭道:「貧僧是個外鄉人,初到此地,並沒有看到有誰要殺王妃。」
「我是說,如果,」可賀敦媚笑道,「很多人懷疑我殺了呾度,包括法師你。如果有人要殺我,替呾度報仇,也很正常啊。到那個時候,法師能替我想一個不需要殺人又能保住性命的好主意嗎?」
「貧僧並沒有什麼好主意,」玄奘直截了當地說道,「任何人的生命都是寶貴的,如果你殺了呾度,就要接受因果法則帶來的後果。」
「我要是不接受呢?」可賀敦笑著說道,「我可不是聖人,對於我來說,只要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殺多少人都在所不惜。」
玄奘淡然道:「自出長安,這一路之上,想殺玄奘的人有很多,其中不乏有人想出各種自以為聰明和高明的手段,玄奘卻從未動過殺他人之心。結果,起殺心的人有很多都死了,而玄奘卻活到了現在。」
「那是因為法師有佛護佑。」可賀敦笑道。
玄奘搖頭道:「佛陀說,當一個人動了慈愛之念,對方尚未得到你慈愛的利益時,你自己就先得利了;反之,當一個人起了怨恨之心,對方尚未受到傷害,他自己就先受傷了。」
「我倒是寧願自己受傷,也不願讓那些討厭的人得了便宜。」可賀敦幽幽地說
道。
玄奘微微一哂:「王妃不是想修行嗎?若總是想著害人,那便離修行之路越來越遠了。」
「我只想做一個事事如意的修行人,」可賀敦道,「可不想做一個事事吃虧的傻瓜。」
「正因為如此,所以這世間才會有智者和庸者,」玄奘道,「智者有數不清的幸福,庸者有沒完沒了的煩惱。」
「我知道,」可賀敦道,「可我又有什麼辦法?誰叫上天給了我那麼多的不如意?」
玄奘耐心地說道:「王妃你要知道,投生到這個娑婆世界,沒有人可以事事如意,唯有悲智雙運的人,才能以如意的態度來面對世界。」
「明明不如意,卻偏偏要做出如意的態度來,這不是打妄語嗎?」可賀敦問。
「若是『做』出來的,自然是妄語,」玄奘道,「所以,真正的修行人不會『做』出如意的態度,因為那樣的話,他的心中並不如意;真正的修行人是不管外界如何,他的心本來如意。」
「我卻不信,」可賀敦笑道,「我每天都在煩惱,就是因為有太多的不如意。」
「王妃想錯了,」玄奘道,「你覺得煩惱,不是因為你不如意,相反,正是因為你有所得。須知,煩惱總是在有所得的時候最容易發生。」
「是這樣嗎?」可賀敦嘻笑著,「法師的話總是那麼與眾不同。或許,這世間只有玄奘法師能有一顆本來如意的心吧。」
這女人劣性不改,說著說著,又想往玄奘身上湊。
這一次玄奘沒有躲避,他平靜地說道:「王妃能否坐好,聽玄奘講個故事呢?」
「好吧,」可賀敦果然坐回到自己的坐墊上,柔聲說道,「你這個和尚真是麻煩,不過我喜歡。嗯,我早就聽說,玄奘法師是非常善於講故事的。」
玄奘道:「這是我在瓜州聽到的一個故事。」
他開始娓娓地講述,可賀敦靜靜地聽著——這位年輕法師的聲音乾淨柔和,有著一份穿透人心的空靈,溫溫的如一杯暖茶,沁人心脾,溫潤人心……
黑夜裡,一人一騎在沙漠中趕路。當駱駝跨過乾涸的河床時,突然有一個聲音命令他停下來。
旅者翻身下了駱駝,那個聲音對他說道:「蹲下去,抓一把沙石!」
這聲音聽上去極為威嚴,旅者不由自主地照做了。
那聲音接著說道:「捧著它,繼續上路。天亮的時候,你將會知道我為什麼要你這麼做,只是我卻不知到了那時,你是高興還是懊惱?」
旅者又是驚嚇又是納悶,於是握著那把沙石上了駱駝,那聲音從此不再跟隨。
他在黑暗中不知行了多久,終於等到了一絲曙光。
微弱的光線下,旅者赫然發現,手上握著的竟是一把耀眼燦爛的寶石!
一陣震驚過後,他本能地迅速用雙手捧住原來漫不經心的「沙石」,手與心都在顫抖。
然而在興奮、高興之後,他卻又無端地閃出一絲懊悔,並且這懊悔越來越強烈。
「真是奇怪,」可賀敦聽到這裡,想都不想地說道,「平白得了一把寶石,還有什麼可懊悔的呢?」
玄奘淡然一笑:「也就是說,如果那個人是王妃,處於那種情況下,是肯定不會懊悔的了?」
「當然不會……」可賀敦剛說到這裡,又停了下來,顯然把自己代入到這個故事中,「嗯,我想我還是會有那麼一點懊悔的。」
「王妃懊悔什麼?」
可賀敦道:「那個河床上肯定都是寶石,早知道這樣,當初為什麼不多抓一把?」
「是啊,」玄奘道,「除此之外,那人還在恨自己,恨自己只是漫不經心地握著沙石——上駱駝的時候,還有這一路的顛簸,也不知掉了多少顆?」
「不過,也許還可以補救的,」可賀敦趕緊說道,「立即沿原路返回,或許還能找到那條河床,畢竟那裡有數不清的寶石啊!」
說到這裡,可賀敦的眼睛不由得發亮了,即使是貴為王妃,那些閃亮的寶石對她依然具有致命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