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輕咳一聲,心中竟莫名地有些忙亂,忙用言語來遮掩:「你方才講什麼明心見性,這便是佛法的宗旨嗎?這樣吧,你給本王說一說,如果說得好,就饒了你;說得不好,嘿嘿,莫怪本王無情,就叫人把你綁上祭壇,去祭我們的火神。」
話說到此,立在國王左右的衛兵,全都「刷」地一聲亮出了刀劍,刺目的刀光使摩咄的臉色變得慘白。
看著這個一見面就動了殺機的國王,玄奘的心中不免有些悲涼。世間之人有不同的信仰,原本無可非議,何至於要以性命相迫?
「好吧,」他說,「我給大王講講因果吧。」
國王點頭道:「你講吧,我聽著。」
玄奘道:「因果,就是對一切事物的運行規律所做的概括和描述,世間的事物都是依照這個規律來運行的。」
「哦?那麼,如若本王不信呢?」國王冷冷地問。
「不管你信不信都是如此,」玄奘道,「每一件事情都有它產生的原因,這些原因集合在一起就產生了結果。因果就是這麼簡單。貧僧今日給大王說的因果就是描述這個規律的,如果大王理解了這個規律,就會從一個不一樣的角度去看待這個世界,從而真正做到事半功倍。
「打個比喻,因果就好比莊稼的生長,我們播下去一顆種子,在合適的溫度、土壤中它就會生根發芽,如果配合相應的陽光、雨水,那麼種子就會成長,最終結出穀物。我們播下的種子是因,陽光、泥土、雨水是緣,因緣和合,種子發芽、成長、結實,這就是果。而在這些果中又包含有大量的新種子,那是新的因。
「我們的人生就如同一片無盡的因果森林,裡面有莊稼,有雜草,也有參天的大樹,它們長出的果實有善果,有惡果,還有的是毒果。有的大樹結成果實後逐漸死去,有的卻始終生命力頑強。
「我們遇到的各種事情,有苦有樂,都是各種因、各種緣聚合在一起產生的。每一個因都在不同方面影響著我們的果報,而這些果報相互影響,相互疊加,共同作用,產生了我們目前的境遇。
「因果說起來很簡單,運作起來卻是萬分複雜的,而且沒有什麼神祇在控制,也控制不了,這是一種完全客觀自然的規律。
「好比今天我與大王您的相見,這個結果是由多少因素聚合在一起才產生的呢?如果您推導一下,就會發現太多了,大到您的國家、您的身份、您的經歷,小到您昨天的睡眠和心情,都與此息息相關,更不用說,這裡面還有我的國家,我的身份,我的經歷,也都與此息息相關。而我們這次相見又可以作為因,產生很多新的果報。這裡的因素太多太多,複雜到不可想像。
「《華嚴經》裡說:於一業分別知無量諸業種種緣造。如一業。一切諸業亦復如是。就是說,從單單一個業力來認識,就可以知道我們大家的無量業報、果報,都是由種種因緣的聚合而成。就和這一個業力一樣,我們自身的一切業力、果報都是如此的。
「所以說,因果是事物的一種運行規律,哪怕你不相信前世來生,它依然在你的生活中運行。它不是某個人、某個神、某個佛為你定下來的規矩,也沒有誰能夠控制並決定它。」
玄奘一席千言,只聽得國王目眩神迷,張口結舌了很久,方才說道:「依法師這麼說,我們根本就無法掌握因果,那你跟我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聽到國王這明顯不痛快的聲音,摩咄的額上不禁滴下了汗,身體竟有些發軟。
玄奘道:「大王,雖然我們還無法完全掌握因果運行的一切細節,但我們卻能夠從佛法教導中瞭解因果運行的大致規律,從而瞭解自己該怎樣創造因、創造緣,創造出更好的果報來。」
「哦?你倒是說說看。」國王竟似來了興趣。
玄奘道:「要知道我們平素所有身語意業的造作,都會導致一個結果——善業、善因導致好的結果,惡業惡因導致壞的結果。我們每做一件事情、每說一句話、每動一個念頭,都是一個因,一個種子。這個種子如果遇到了合適的土壤、水分、陽光就會發芽,成長,開花結果,而果實還會提供更多的種子。
「我們在因果運行中始終會造出新的因、新的果。我們在生活中的各種行為、習慣就是如此。一種行為習慣必定會導致很多方面的影響。那就是果報。如果我們播下的是善因,或許一時半會兒結不出善果來,須待機緣成熟方可因緣和合;但若我們播下的是惡因,則肯定結不出善果來。
「很多人做事衝動、不考慮後果,這是不懂得從因果的角度去看問題。知道考慮後果,便是瞭解因果的一種標誌。而一旦你習慣於從因果的角度去考慮事情,就會迅速擺脫很多困擾你的問題。所以世尊教導我們說: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就是要創造好因,好緣,從而得到好的果。
「那麼,如何避免不好的果報?很簡單,避免那個因就可以了。比如說大王您有些胖,這通常都是貪食造成的。如果您能夠節制自己的飲食,就可能會使身體更好、更靈便一些,這是最簡單的因果法則。
「貧僧之所以向大王介紹佛法。就是希望大王能夠通過瞭解真正的佛法智慧,令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未來發生好的轉變。佛說:轉轉增勝。就是越來越好的意思。」
國王冷笑了一下:「說到底,這因果不過是些唬人的玩藝兒,你說佛法會讓我轉轉增勝,那麼你能不能先告訴我,佛,究竟是什麼?」
面對國王越來越濃重的殺氣,玄奘並無懼色,相反,他從對方略帶迷茫的眼睛裡得知,國王已經開始信服他的話了。
「佛,是一盞生活的明燈,
使我們向善,」玄奘語氣舒緩地說道,「簡單地說,諸佛菩薩的品質主要是兩種,即無限的慈悲與智慧。」
「慈悲與智慧?很多人不都有嗎?」國王問。
「那不一樣,」玄奘道,「佛所說的慈悲,也不同於世人有分別的愛,而是『無緣大慈,同體大悲』;佛所說的智慧,也不是世間有限的知識,而是透視人生真相,穿透煩惱痛苦的能力。具備這種能力,煩惱就無立足之地。」
國王又問:「何為無緣大慈,同體大悲?」
玄奘答道:「就是我同情你,不是因為你是我的親人,也不是因為你與我有緣。這種慈悲就是把眾生和自己視為不可分割的整體,沒有任何附加條件,對方需要就給予。真正的菩薩不會捨棄一個眾生,也不會有絲毫的親疏之分。」
國王微微一哂:「不分親疏的同情和憐憫,眾生是否需要呢?」
玄奘道,「大王,慈悲並不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同情或憐憫,『與樂曰慈,拔苦曰悲』,把眾生從苦中救出來,給予真實的快樂才是慈悲。」
「那也不過是嘴巴說說罷了,」國王不以為然地說道,「你說佛家智慧可穿透煩惱,那麼,如何得到這種智慧?」
「自然是通過聞聽經教,如理思維而來,」玄奘道,「佛家非常重視理性,如果沒有正見,就不可能開發真正的般若智慧。」
「是嗎?」國王懶洋洋靠在靠背上,問,「僧人講四大皆空,這是智慧還是慈悲?一切都空了,何談慈悲與愛?」
「這只是世人斷章取義的說法,」玄奘道:「很多人以為,佛家所說的『放下』,就是什麼都不去做,什麼都不去想,什麼都是空,就是大自在。這其實是錯誤的,佛家的『空』,是說一切都不是常住的,一切都是變化的,而不是一切都是沒意思的,一切都不應該珍惜的。
「其實,但凡大德高僧皆熾愛彌深,他們愛的是生命、是世人、是世界。《普賢行願品》中說,一切眾生而為樹根,諸佛菩薩而為華果,以大悲水饒益眾生,則能成就諸佛菩薩智慧華果。我們想要成就佛菩薩那樣的智慧,就要毫無保留,徹底無我地利益眾生。若還有我在,就仍是凡夫。」
可是國王依舊不服:「就算他們愛世人,可他們能像我們祭拜的火神一樣,給世人帶來好處嗎?若是世人得不到好處,這佛法又有什麼用呢?」
「好處?」玄奘淡淡一笑,看著國王道,「敢問大王,貴國事火又有何好處?」
話題既然轉到拜火教上,國王便稍稍坐直了身子:「火是至明不暗的,無論什麼黑暗的地方,經它一照就亮了。這難道不是好處嗎?」
「大王的話不錯,」玄奘道,「火至明不暗,但火能照亮人心中的黑暗嗎?」
國王聞言不禁一愣。
玄奘道:「佛法無邊,他的光芒可以照徹人內心深處的黑暗。一個人,如果能夠領悟到佛法,心地就會光明快樂,諸邪不侵,這才是真正的至明不暗。」
國王呆了一呆,他注意到這個沙門的眼睛裡跳動著琉璃般的亮光,彷彿已經照徹了他內心的陰暗。
這種感覺令他猛地打了個激靈,他惱火地甩了甩頭,繼續說道:「火還有一個好處,便是至公無私。不管貧富貴賤,它都一般地照耀,給以溫暖。佛法也可以做到嗎?」
玄奘道:「佛法更加無私,因為佛說,一切眾生本來平等,都有佛性,皆可成佛。菩薩以智上求佛法,以悲下化眾生。這才是真正的至公無私,施與人心靈的溫暖。大王說,火是至公無私的,不論貧富貴賤,它都一般的溫暖,但是,它能溫暖人的心靈嗎?它能給人終極的溫暖嗎?」
國王沉默了。
玄奘接著說道:「佛祖釋迦牟尼曾言:我諸弟子輾轉行之,即為如來常在不滅。亦如一燈燃百千燈。瞑者皆明明不絕。也就是說,佛法如燈,燃百千燈,燈燈相續,從而照亮這個世界。」
國王突然覺得有些無力,心靈深處彷彿有一個聲音在對他說:這個沙門已經說服了你。
他勉強問道:「佛法如燈,豈不是與火一樣?」
「不完全一樣,」玄奘侃侃言道,「佛法的燈,不僅能夠照亮有形的器世界,還能夠照亮人的本心。另外,佛法又如渡人舟,一塊石頭扔到水裡肯定會沉下去。能不能讓石頭浮在水面上不沉下去呢?很簡單,只要將石頭放在渡船上就行了。那麼,什麼才能保證我們的心不會在生死之海中沉淪呢?當然也是船,是佛法的船,是諸惡莫做,眾善奉行。是用其善心,善用其心。」
「聽法師這麼一說,佛倒是辯才無礙,很會說話啊。」國王心裡已經有些欽佩了。
玄奘搖頭道:「語言不過是一種方便法門罷了。其實在我們生活中,最美妙、最神奇的感受,只能靠心靈去感受;而人類最微妙的東西,正是心靈的體驗。」
「法師能再說得具體些嗎?」國王的語言不由自主地客氣起來。
「好的,大王,」玄奘平靜地答道,「比如,我們在現實生活中常常會遭遇苦痛,那是因為我們無法認識心的實相,無法恆久地保持那份溫暖與平靜。當我們被熾熱的情緒燃燒時,就化成貪婪、嗔恨、愚癡的煙氣,看不見自己的方向;當我們被冷酷的情感凍結時,就凝成傲慢、懷疑、自憐的冰塊,不能用來洗滌受傷的創口。所以,我們才總是覺得自己處於苦痛之中。
「佛陀的偉大正在於此,他不是水,卻比水更柔;他不是火,卻比火更烈。他不否定現實的一切冰凍、燃燒、痛苦,而只是開啟我們的本質,教導我們認識
心的實相,心的如如之狀,使我們不因這現實的寒冷、人生的煩惱、生活的波動,而忘失自心的溫暖與清淨。」
「可是本王還是有些不明白,」國王道,「颯秣建國以前也曾有過僧人,他們曾跟我說過,成了佛,或者證了阿羅漢果,就可以成就無上智慧,且不入輪迴。本王向來不信他們的!世間圓寂或往生的僧人居士不在少數,佛家的時間又是無窮無盡的,就算某一段時間成就得少,經過多少萬億劫之後累計起來就會很多了。這樣一來,豈不是輪迴的眾生越來越少?」
對於這個問題,玄奘只是淡然一笑:「大王您說天上的雲有幾朵?是越來越多了還是越來越少了?」
「這個……」國王愣了一下,「雲畢竟不是眾生吧?」
玄奘道:「眾生是無有邊際的。經典中說,在一切眾生中,如果人的數量是一,那麼畜生道的眾生,就如同天上的繁星一般多;如果畜生道眾生數量是一,那麼餓鬼道的眾生數量就如同天上繁星一般多;如果餓鬼道數量是一,那麼地獄眾生就如同天上繁星一般多。
「眾生在六道中輪迴,其中有四道我們是看不到的,即使是畜生道我們也只是看到一小部分而已;即使是人道我們也只是看到娑婆世界的而已。
「娑婆世界以外呢?佛說三千大千世界,我們所處的娑婆世界不過是虛空法界整個輪迴中很小的一個點,在佛的眼裡,這個點就如同飄浮在宇宙時空中的一粒微塵。
「所以大王,從久遠劫以來,眾生成就佛道的的確越來越多,過去諸佛如恆河沙,每一佛所度化的眾生,成為阿羅漢或者成為不同階位的菩薩,都是難以計量。
「但是,『虛空界無有窮盡,眾生界無有窮盡』,出三界的聖賢再多,相對於『無量』而言還是極為稀有難得;眾生就算是越來越少,相對於『無量』而言也還是不見減少。」
聽了這番話,國王心中暗暗折服,眼前這位來自神秘東方的沙門實在是辯才無礙、學識過人且氣度不凡,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意。
「大師講得真好,」國王真切地說道,「看來,本王以前是誤解了佛法,現在情願回頭,皈依我佛。」
聽了這話,玄奘長長地舒了口氣。
「阿彌陀佛,」他合掌躬身道,「大王有此一念,實為颯秣建國眾生之福。」
「大概也是本王之福吧,」國王興致頗高地說道,「法師覺得我該如何修行呢?」
玄奘尚未回答,宮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喧鬧之聲——
「師父!師父!」道城一頭撞了進來,一大群侍衛跟在他的身後,卻阻止不了他。
「怎麼回事?!」國王「騰」地一聲站了起來,玄奘也緩緩起身,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妙。
「師父!」已經力竭的道誠終於被宮中侍衛撲倒在地,他氣喘吁吁地喊道,「快,快去救道通!」
「怎麼了?」玄奘問道。
「有好多人,抓了道通,要燒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