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出行最大的特點就是馬匹多,光玄奘自己就擁有兩匹好馬。考慮到銀蹤還是「青少年」,玄奘便騎了赤金馬,叫銀蹤隨行。
阿克多,拉卡納這兩名低等軍官,率領五十名突厥騎兵,將他團團圍護在中間。道信的商隊則跟在後面。這樣一隊人馬跑起來,竟有幾分浩浩蕩蕩的感覺。
剛出素葉西門,眼前便出現了一大片全副武裝的軍隊!
答摩支策馬來到玄奘面前,甩蹬下馬,合掌恭敬地說道:「法師,大汗有請。」
玄奘下馬還禮,跟隨答摩支去見可汗。
統葉護顯然是專程在此等候的,原本他沒有這個計劃,一個遊方僧人,匆匆而來,匆匆而去,這在草原上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可不知怎的,從今天早上起,他的心就開始狂燥不安,彷彿即將失去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當他終於明白,自己的不安是來自那位大唐法師時,二話沒說,立即點兵派將,來到西城門外守候。
「大汗是在等候貧僧嗎?」玄奘走上前施禮道。
「是啊法師,本王忘記了一樣東西,」這位中、西、南亞地區最強大的統治者從懷裡取出一塊玉石令牌,對玄奘道,「法師持此牌行走,向西至薩珊波斯,向東至迦畢拭國,都不會有人為難法師的。」
答摩支走過去,從可汗手中接過玉牌,畢恭畢敬地遞給玄奘。
玄奘伸手接過,淡綠色的玉牌上雕刻著一匹昂首向天的狼,這是西突厥的圖騰。
「多謝大汗。」他合什致謝,想到統葉護帶了這麼多兵馬到這裡,竟是專程來為自己送這塊玉牌,心中不禁頗為感動。
「法師不必客氣,」統葉護的臉上露出幾分自負的笑容,「可惜法師來得早了些,這東西可用的地域還不甚廣大。若是再晚些年來,此牌將送法師到達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暢通無阻!」
聽了這話,玄奘皺了皺眉,同情之心一掃而光。統葉護可汗若是沒有那麼強的征服欲,或許還可以同他,同大唐成為朋友,若果能如此,大唐、突厥,以及這沿途許多國家的商旅,都可以在沒有戰爭陰影的環境下互通有無,絲綢之路也將成為坦途,那該有多好!
只可惜,人性是複雜的,許多看起來很美的設想偏偏無法實現。統葉護顯然不會停止其征伐的腳步,即使他的統治已經笈笈可危,各部落的矛盾越來越尖銳,他也堅信可以通過征伐來解決問題。
他敬重玄奘,是希望籍此來保佑自己,保佑他的征伐更加順利。然而我佛慈悲,是絕不可能保佑他這個的,一切都要靠他自己。
要說敬佛拜佛,梁武帝比他虔誠不知多少倍!但即便是那樣一位「虔誠」的皇帝,最終還是把他的所謂「功德」用在了征戰上,他貪圖功利貿然北伐,水淹壽陽城,這**裸的殺戮如何能夠獲得保佑?等待他的只能是滅亡。
大唐與西突厥的戰爭不可避免,統葉護將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價,只可惜了沿途各國的百姓,都將因此而遭到一場刀兵劫了……
對於這注定要發生的一切,自己能夠改變什麼呢?恐怕唯有快些到達佛國,取到真經,方可解除眾生的苦難吧?
想到這裡,玄奘合掌道:「大汗專程前來,贈送玉牌,玄奘實在是感激不盡。前路遙遠,就此告辭了。」
「我送送法師。」統葉護可汗道。
自打離開長安,玄奘的取經隊伍還從來沒有出現過這麼多人——統葉護帶著他的貴族大臣和騎兵部隊,一行數千人,浩浩蕩蕩,一直向西送出百餘里。
「大汗請回吧。」玄奘心中很不過意。
「不急,」統葉護好整以暇地說道,「我把法師送到屏聿再回。」
七八天後,他們的周圍出現了一片森林密佈、泉群縱橫的高原綠洲。恰逢暮春時節,林中樹木遮天蔽日,清涼濕潤,不時出現一些大大小小的湖泊,倒映著樹木花草,風景宜人,美不勝收。
「屏聿到了,」統葉護向玄奘介紹說,「它還有一個名字,叫做千泉。每年夏天我都要到這裡來避暑打獵。」
玄奘向四周環視著,看得出,這片綠洲南靠茫茫雪山,呈扇形向東西北三面展開,山下森林茂密,是由耐寒的松柏冷杉組成的叢林,枝葉繁茂,一片蔥綠。大草原上點綴著很多的湖泊、泉水,星星點點,水深碧綠,如寶石一般。樹木倒影映襯湖面,風景十分清新致。
這樣的湖泊足有千餘座,「千泉」這個名字大概就是這樣得來的吧?
見慣了荒漠戈壁,眼前忽然出現這麼一片天然綠洲,確實倍感親切。
玄奘不禁感歎:「真是天工造化啊!」
話音未落,遠處再次傳來環鈴之聲,越來越近,莫非又有一支商隊過來?
正想到這裡,卻見十餘頭鹿跑了過來,逕直來到一個泉池邊飲水。它們有老有小,有的脖子上還掛著鈴鐺,跑起來「叮噹」作響。這些鹿像是被人養熟了的,故而在千軍萬馬中氣定神閒,毫不害怕,而可汗的兵馬也沒有向這些鹿群發起進攻。
「法師瞧這些鹿,多麼可愛,」統葉護用馬鞭指了指那群鹿,得意地說道,「這些都是我心愛之物,我讓人給它們掛上鈴飾,以做辯認。並且命令群屬,不得加害這些戴了鈴鐺的鹿,讓它們都能在這片草原上得終其壽。若有加害,有誅無赦!故而這些鹿一點兒都不怕人,每次本王打獵回來,它們都會在附近出現,迎接我們。」
「阿彌陀佛,」玄奘合
掌稱歎,「大王此一念善行,功德無量。望能澤及一切生靈。」
「一切生靈可不行,」統葉護哈哈大笑道,「我只保護我喜歡的!」
玄奘沒有再說什麼,雖說根據自己的喜好,給動物也分出個三六九等,並不合佛家「眾生平等」之本心,但酷愛征伐的統葉護可汗居然喜歡溫馴可愛的鹿,倒也是奇事一樁。這裡的人由於擔心誤傷繫鈴之鹿而獲罪,便乾脆連不繫鈴的鹿也不打了,如此看來,可汗的這一命令,至少是澤及整個鹿群了。
問題是,一個對鹿都這般仁慈的人,為何對人卻不仁慈呢?玄奘實在有些想不明白。
遠處隱隱約約又出現了其它的動物,有羚羊、野牛之類,統葉護的那顆喜愛狩獵的心又被勾了起來,一時心癢難耐,他對玄奘說道:「本王就將法師送到這裡,前面路還很遠,法師多多保重。」
「大汗保重。」玄奘合掌謝了,便招呼弟子和商隊,繼續往西而行。
「對了法師,」統葉護突然想起了什麼,衝他喊道,「由此向南,穿過鐵門要塞,有個叫『活國』的國家,那裡的國王呾度設是我的長子,他的妻子便是高昌王麴泰的妹妹。如果法師去找他,他會為你提供幫助的。」
「多謝大汗。」雖然知道自己不會去那個國家,玄奘還是頗為感動。
「那麼,就此告辭了。」統葉護說到這裡,仰天打了聲呼哨,身後的數千騎兵立時吶喊起來,在戰馬的嘶鳴聲中,這支隊伍便如一片雲般飄向遠方,轉眼消失在草原深處……
從千泉往西又走了三日,玄奘等人來到呾邏斯城,此城的情形與素葉大抵相同,城周**裡,城內雜居著各國商胡,顯然頗為繁華,熱鬧。
他們在城中馬店歇宿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玄奘對道信說:「我們可能要分開走了,你去颯秣建國要往南折,為師則要繼續向西。」
「弟子也繼續向西!」道信爽朗地說道,「這些貨物運到波斯、大食也是不錯的!」
玄奘哭笑不得:「道信,你既然還俗做了商人,就該像個商人的樣子,像你這樣把目的地改來改去,豈能做得生意?」
「做生意本來就是要靈活變通的嘛,」道信笑道,「弟子聽說,波斯的毛毯又細又滑,去那裡運一些回來,說不定能賺大錢呢!」
「那麼你妻子可能同意?」
「朵耶不管這些的,」道信更加開心,笑瞇瞇地說道,「她只要能陪著我東奔西走,就滿足了。」
玄奘搖了搖頭,這樣的商隊能賺大錢,才真是見鬼了呢!
出城往西南方向行了十餘里,迎面又出現了一座城堡。
「這一帶的城邦倒是不少,」玄奘看著城堡,沉吟道,「不知那又是一座什麼城?」
摩咄以手遮額,看了一會兒,喃喃說道:「大概到小孤城了。」
「小孤城?」玄奘覺得這名字有些古怪,「呾邏斯城離此僅十餘里,它可不算孤啊……為什麼叫這麼個名字?」
「這我也不大清楚,」摩咄道,「只聽說,名字是城中居民起的。」
「弟子知道,」阿克多突然插言道,「這座城裡住的都是漢地之人。」
「中原漢人?住在這裡面?」玄奘更加覺得不可思議。
「弟子年少時曾隨商隊到過這一帶,」阿克多解釋道,「那時就聽人說,這裡的中原漢人不服大汗管轄,佔領了這座小城,和汗國對抗。大汗一直很生氣,只因這些年來忙於其它戰事,無暇顧及這裡罷了。」
玄奘雖是高僧,到底凡心未泯,聽到這裡竟然有故鄉同胞,不禁心頭發熱,喃喃自語道:「中原距此萬里之遙,他們如何到了這裡?」
「弟子不知。」阿克多道。
見玄奘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座城堡,摩咄在一旁笑道:「法師,我看咱們就不必進去了。反正今天一大早才從呾邏斯城出來,眼下又不需要再補充什麼。從這兒往西,再走四五天路程,就到白水城了,那座城市比呾邏私城更加繁華,咱們直接往那裡走便是。這小孤城巴掌大的地方,沒啥好看的。」
玄奘搖搖頭:「這裡既有故鄉之人,豈有不去拜望之理?不過達官說的也有道理,我們這麼多人,都去確實不便。這樣吧,玄奘帶道誠前去,你們與商隊先到白水城等我們。」
「那樣也好。」摩咄倒是無所謂。
玄奘將葉護可汗贈送的禮物打開,取出幾匹上好的綾絹放在馬上,準備作為送給城中同胞的禮物。
「我也跟師父去!」道通突然說道。
道信走過來,拉住他的手道:「你又不是中原人,跟著湊什麼熱鬧?不如跟二師兄先去白水城,師兄有好玩的給你看。」
「什麼好玩的?」道通立即被吸引了。
這小孤城的城門不大,兩邊各站著一名守衛,他們身著突厥人常穿的短褐,手執彎刀,看上去亦軍亦民。
見此情形,玄奘有些猶豫——摩咄說過,這座小城正在與突厥人對抗,不知會不會允許陌生人進去?
正思忖間,一個牽駱駝的老人從他師徒身邊擦身而過,這老人雖然身穿窄小的氈衣,卻是面白目平,鬍鬚疏短,一看便知是中原地區的人。
玄奘上前施禮,用漢語問道:「請問老檀越,這裡便是小孤城麼?」
老人聞言一怔,停了片刻
,方才用粟特語答道:「你是哪裡來的沙門?我聽不懂你的話。」
玄奘溫言道:「老檀越莫怕,貧僧是從中原來的。」
老人又將玄奘師徒細細打量了一番,目光中露出幾分驚訝:「你們是中原漢人?可是,中原距此萬里之遙,你們怎麼能走到這裡?」
玄奘笑道:「凡是有人的地方,中原人都走得到。」
老人愣了一下,又問:「莫非,你們是遊方僧人?」
「正是,」玄奘答道,「貧僧是東都洛陽人氏。」
「洛陽……」老人身子微微一顫,用不甚流利的漢語喃喃說道,「聽祖父說,那兒可是世所罕見的繁華之地啊……」
說到這裡,臉上已現出神往之色。
見這老人果然是中原苗裔,玄奘不禁心生親近之意:「貧僧法號玄奘,這位是小徒道誠。敢問老檀越尊姓?」
「小老兒姓陳,」那老人道,「單名一個清字。」
「阿彌陀佛,」玄奘雙手合十,有些激動地說道,「不想老檀越與貧僧還是同宗。」
「原來大師也姓陳,」陳清驚喜道,「這可真是天大的緣法了!但不知大師為何要離開中原繁華之都,到這個荒涼的地方來?」
玄奘答道:「貧僧是去天竺求經的,路過此地,聽人說起這裡有故鄉人居住,心中歡喜,便想到城中拜望,驚擾之罪,還請勿怪。」
陳清垂淚道:「大師說哪裡話來?我們自祖輩被突厥人擄掠來此,至今已歷數代,雖然生長他邦,無不心懷故國。今日上天垂憐,竟能在此遇到故鄉之人,怎不令人感懷啊!」
說到這裡,淚如泉湧,玄奘也不禁潸然淚下。
停了一會兒,老人用衣袖擦了擦眼淚,道:「大師既然到此,理應到家中稍住,也讓小老兒盡一盡地主之誼。」
玄奘趕緊說道:「不敢驚擾,只求老檀越伴我們師徒在這城中遊覽一番,我們還要趕路西去。」
於是,陳清便向城門守衛說明情況,將玄奘師徒帶入城中,並帶他們遊覽全城。
「這裡原是座荒城,不知多長時間無人居住了,」陳清邊走邊聊起這座小城的歷史,「聽祖父說,當初他們被擄來時,受盡突厥人的欺凌壓搾,稍有反抗,就遭殺戳。後來實在是忍無可忍,就集中起來,想一道還鄉。誰知走到這裡,又遭遇到突厥騎兵的阻隔,幸好那些傢伙人數不多,我們的祖輩才得以佔了這座荒城,取名小孤城,自成一國,以三百戶漢人孤零零地存活於群胡之中。」
「那麼突厥可汗後來就沒有再派兵來嗎?」玄奘覺得有些奇怪。
「有是有,但人數很少,」陳清道,「祖父說,那些突厥人野心勃勃,他們有更大的地盤要占,顧不上我們這些小魚小蝦。我們這三百戶漢人也在城中做了些防範,這些年來,雖偶有突厥兵前來騷擾,倒也沒造成多大傷害。只是小老兒自幼生長在這小孤城,如今已過花甲之年,還從未見過中華之土,怕是日後也難見到了。」
玄奘心裡一動,從懷裡取出一個褐色的小布包,對老人道:「貧僧當初離開長安時,取了這包關中之土,隨身攜帶,以慰思鄉之情……」
話音未落,就見陳清身體一振,雙手接過布包,便去解那上面的絲帶。他的手有些發抖,因而費了很長時間才解開。
看著包中的黃土,老人不禁淚如雨下,扭頭對路上的行人喊道:「你們快來看啊,這便是中華之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