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你在想什麼?」見玄奘長久不語,道誠關切地問道。
「我在想,頡利敗亡,接下來我們該如何面對統葉護。」玄奘輕捻佛珠,緩緩說道。
「師父不必擔憂,」道誠倒是很輕鬆,迅速回到了剛才的話題中,「以師父之能,教化統葉護這等蠻人根本不是問題,最多需要些時間罷了。」
「我們沒有這個時間,」玄奘歎道,「再說突厥是馬背上的民族,其生活方式與佛法多有不合。就算統葉護勉強接受了我們的教化,他,還有我們,百年之後,也還是會有所改變。你們知道,現在流行的經卷,其本身正確與否都成問題,若是再被他們自行修改,天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們的初衷是宣揚佛法,若最終的結果卻是使佛法蒙污,豈不罪過?」
聽了這話,兩個弟子一起點頭。
「你們記住,」玄奘對兩個弟子說道,「我們不需要強行改變誰的信仰,因為強迫是不能持久的。但我們可以做到的是,讓他對佛法有好感。這樣,在他到處殺伐的時候便會有所顧忌,他和他的數十萬騎兵,也不會成為我們西行路上的羈絆。要知道,這位突厥可汗的一句話、一道命令,就足以使我們平安通過整個大蔥嶺地帶。」
「師父給可汗講經的目的就是這個,是嗎?」道誠問。
「也不完全是,」玄奘道,「為師是想,在他的心田里隨緣播下一顆佛法的種子,然後,時間會讓其慢慢生根、發芽……」
第二天一早,摩咄就來了,並且帶來了最新的消息。
「又打起來了,」他坐下來,一邊喝著茶一邊說道,「今天一早,莫賀咄部、葛邏祿部、弩失畢部還有鐵勒部,都相繼出城,大隊人馬就在城外的荒原上打了起來,死者上千人!大汗也被驚動了,率軍出城彈壓,又死了一千多。莫賀咄設當場跟大可汗翻了臉,最後不歡而散。」
玄奘有些驚訝,他知道莫賀咄是統葉護可汗的叔父,曾經經歷了四代可汗,是西突厥的一個重要人物。此人一向脾氣暴躁,心胸狹隘,與統葉護之間的關係也不是太好,只是在眾人面前維持表面的和睦罷了。這一回突然撕破臉是何緣故?
「你知道是因為何事嗎?」玄奘問。
「聽說是為了東進爭奪草場的事情,鬧起來了,」摩咄道,「莫賀咄設指著統葉護的鼻子大罵,說他的心都偏到魔鬼那裡去了。」
玄奘恍然大悟,東突厥覆滅,唐軍在漠北一帶又掃清了許多小部落,使得那一大片廣袤的地區突然空置下來,統葉護顯然是看到了時機,便叫他手下的部落率軍東進,去搶佔那些空下來的地盤。
這還真是個無本萬利的好買賣啊,幾乎不用死一個人,一匹馬,就能佔據一大片的草場和子民,這樣的機會可不是經常會出現的。於是西突厥各部落是摩拳擦掌,紛紛東進。
不過統葉護顯然也有他自己的打算,他只允許與自己親近的部落出兵,對其它部落卻是百般刁難,不肯放行。估計莫賀咄部就是其中之一,這才有了今早的這一幕。
想明白了這一層,玄奘不禁搖頭苦笑——人性啊人性,所有的一切都是基於人性中的貪嗔癡,說的更白一些,這都是利益鬧的。
另外他心裡也覺得奇怪,這幫傢伙如此肆無忌憚地爭奪漠北那片原屬於東突厥的草場,真當大唐不存在嗎?
不錯,中原是農耕民族,對於不能長出莊稼的土地一向缺乏興趣。但是鑒於頡利造成的慘痛教訓,大唐君臣對漠北地區還是很重視的,那可是一道安全線。可以說,防止漠北建立強大的遊牧政權,徹底解除來自北方的威脅,一直是大唐君臣夢寐以求的目標。現在頡利敗亡了,這個目標便有望實現。在這個節骨眼上,西突厥各部落都瘋了似的跑過去搶地盤,就不問問大唐是否同意?
玄奘感覺頭有些大了,統葉護這一東進,意味著大唐與西突厥將在漠北直接對峙,雙方從此將成為敵人。
而這,又意味著新一輪的生靈塗炭,可他對此竟是毫無辦法。
騎馬走在清晨的薄霧中,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和諧,然而玄奘的心中卻有些沉重。
他現在帶著兩個愛徒去見統葉護可汗,打算向他辭行。
路上,他看到各部落兵馬來來往往,一些士兵身上帶著血,嘴裡罵罵咧咧,還有的肢體受傷,倒在路邊呻吟,也不知是不是清晨的那場戰鬥造成的。
玄奘突然想到蔥嶺以東那些依附於西突厥的綠洲國家——高昌、阿耆尼、龜茲……統葉護在這些國家設立吐屯,坐地收稅,壟斷絲路貿易。國王與百姓雖心有不滿,奈何國小力弱,無力反抗。而一旦西突厥與大唐為敵,他們又將面臨可怕的選擇……
這其中,高昌是最接近大唐的,也是最危險的。麴泰如果夠聰明,這時候就應該立刻驅逐吐屯,轉投大唐。至少不能與大唐為敵,方可實現自保。
但願自己的那位便宜義兄可不要在這個關鍵問題上犯糊塗。
統葉護依然神采飛揚,絲毫沒有剛剛殺過人的煞氣。
見到玄奘,他非常高興:「本王正打算派人去請法師,想不到法師就到了,可真是神人啊!」
「阿彌陀佛,」玄奘合掌道,「大汗找玄奘有事嗎?」
「有兩樁好消息要與法師分享,」統葉護興奮地說道,「第一樁,頡利完蛋了!這傢伙狂妄自大,居然以為唐軍不敢進攻,直到李靖突襲了他的老巢,他才著急忙慌地棄城逃跑,沒想到半途又遭到李績的夾擊,聽說最後跟在他身邊的人只剩下了數十騎,真是可
笑至極!法師,此番東突厥,是徹底地覆滅了。」
聽到統葉護如此繪聲繪色地描述這場戰爭,玄奘感慨不已。
道通聽不懂粟特語,不知道統葉護為什麼這麼高興;道誠勉強能聽懂一些,對於這位突厥大汗的幸災樂禍,很有些不適應,他原本以為,頡利的敗亡,至少會使統葉護生起兔死狐悲之念的。
一向敏感的統葉護沒有錯過這個沙彌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當即問道:「這兩位小師父是誰?怎麼好像沒有見過啊。」
「是貧僧的弟子,」玄奘一面說一面回頭,「道誠道通,快來見過大汗。」
兩個沙彌弟子趕緊上前,合什參拜。
統葉護有些懷疑:「記得初見法師的時候,法師就一個人,什麼時候多出了兩個徒弟?是在素葉收的嗎?」
「不,是在高昌收的,」玄奘道,「我這兩個弟子,一路跟隨玄奘從高昌走到龜茲,艱辛勞苦,難以備述。可惜攀越凌山時不幸染疾,不能前行,只得暫時回龜茲醫治。此番多虧大汗重開商道,我們師徒才得以再次相見。」
統葉護哈哈大笑起來:「如此說來,法師不顧性命地勸我重開商道,倒也存了些私心啦?」
「慚愧。」玄奘合掌道。
其實他勸說統葉護可汗的時候,腦子裡想到的,只是那些在龜茲的酒館裡借酒澆愁的商旅。行走西域這麼久,他非常清楚這條道路的艱難,對於那些走過了無數險惡路途卻被阻於雪山的商人的心情,他感同身受,如有可能,總希望能盡力幫助他們。至於與弟子們重逢,卻是想都沒有想過。
只不過這種事情就沒必要解釋了。
對於玄奘的「私心」,統葉護不僅不生氣,反倒高興異常:「這才是人之常情嘛。對了法師,龜茲派來使臣,為謝我重開商道,特意進貢了一批龍駒!」
玄奘心中暗歎,這龜茲王,到現在還是腳踏兩條船,只怕早晚有一天要付出代價。
統葉護哪裡知道這位大唐法師在想什麼,眼前的榮耀以及凌駕於各國之上的征服感使他神采飛揚:「明日法師便隨我去馬場看看,我要給法師挑一匹最棒的馬!」
「多謝大汗,」玄奘順手拍拍身後的赤金馬道,「這匹大宛天馬已經很不錯了。」
統葉護呵呵笑道:「赤金馬自然送給法師,也算是為本王的那個玩笑陪罪。另外我再送給法師一匹龜茲龍駒,法師輪番騎乘,可以節省些馬力。本王不日就要北上,屆時法師可與我同行。」
玄奘合掌道:「多謝大汗盛情。玄奘此番前來,是向大汗辭行的。」
「辭行?這麼快就要走麼?」統葉護有些掃興。
「玄奘在素葉,已經耽擱半個多月了。」
「半個多月算什麼?」統葉護道,「法師啊,依我看你就別去那個印特迦了,隨我去漠北,看看頡利的草場不好嗎?」
玄奘立即搖頭:「大汗,且聽貧僧一勸,人最重要的是知足,您現在擁有的草場和土地已經夠多了,就不要再去漠北了,那裡對您不吉。」
「不吉?」統葉護哈哈大笑,「本王從不相信有對我不吉的土地,總有一天,我要把全世界都變成我的牧場!」
玄奘徹底無語了,眼前這個傢伙已經瘋了,哪裡還能聽得進勸?
也罷,反正自己已經盡力,剩下的,就交給天道和因果吧。
「那麼,還請大汗賜予書,准許玄奘繼續西行。」
統葉護深深地看了這個僧人一眼,久久無言。
他心裡是很希望玄奘能夠留下來的,這與信仰無關,他只想借助於這位高僧在西域超強的影響力,來達到他的目的。
但是現在看來,這顯然有些困難。
這個和尚很聰明,沒有直接拒絕他的邀請,反而勸他放棄漠北。嘿嘿,自己當然不能聽他的勸了,但是似乎也不好再逼他同行了……
「你這個和尚,還真是有些麻煩!」統葉護摸了摸腦袋,突然問道,「你說,如果我殺了你,會不會給我帶來災禍?」
玄奘正色道:「殺人總是有罪業的,不管殺的是誰。」
兩人四目相對,都不再說話,現場氣氛一時有些壓抑。
統葉護突然笑了,笑得肆無忌憚。隨後他又無奈地搖了搖頭道:「我不逼你,玄奘法師。這樣吧,明天我帶你去馬場挑馬,就算是本王對你的供養。別的事情以後再說。」
這時他注意到旁邊那個年輕沙彌充滿敵意的目光,有些不自在:「我說法師啊,本王還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你能不能讓你的徒弟先回去啊?」
玄奘點了點頭,回身對道誠說:「你們兩個這幾天也累了,先回館驛歇息去吧。」
道誠猶豫了一下,終於合掌領命,帶道通離開了。
兩個小沙彌信馬由韁地走在回館驛的路上。
道通問道誠:「大師兄,你能聽懂他們說的話嗎?」
「能聽懂一點兒。」道誠說。
「那,師父跟那個統葉護都說了些什麼?」小沙彌好奇地問。
道誠笑了:「我覺得你真該學學粟特語了,不然,後面這一路怕是會把你活活悶死的。」
「所以才要師兄講給我聽嘛,」道通倚小賣小地說道,「師兄慈悲,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師弟被悶死吧?」
道誠肚裡好笑,道:「其實你師兄我也強不到哪裡去,很多都是連猜帶蒙的。」
「那師兄就蒙給我聽聽。」
於是,道誠憑著記憶,將白天師父與統葉護可汗的對話翻譯給師弟聽。
聽著聽著,道通就叫了起來:「你是說,那統葉護對師父起了殺心?!」
「噓,你小聲一點,」道誠兩邊看看,見沒有什麼人,這才說道,「統葉護可汗想要挾持師父北上,師父自然不會同意。至於他會不會殺師父,我也不能確定……」
「那師父現在不是很危險嗎?」道通急了,「我們應該留下來保護師父的。我雖然沒什麼能耐,但是大師兄你的功夫很高啊!」
「拜託,你大師兄不是神,」道誠無奈地看著小師弟道,「統葉護可汗控弦數十萬,他想殺我們,比宰幾隻羊還方便。功夫?你以為功夫是萬能的嗎?」
「那,那怎麼辦呢?」
道誠歎了口氣:「我們是沒什麼辦法的了,只能聽師父的。師父要北上,我們就北上;師父要西行,我們就西行。便是師父要下地獄,我們也陪著就是。」
道通想想也只能如此,反倒放下心來,不再為此事煩惱了。
隨即又扁起了嘴:「龜茲王害怕突厥人,進貢就進貢好了,還說什麼謝他重開商道?要不是這個統葉護可汗莫名其妙地封上商道,咱們又怎會吃那麼多苦?更不用說跟師父分開那麼久了。還有道緣師兄,就是因為這個,才死在雪山上的。或許用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與他相見了……」
提起道緣,道誠的心情也很沉重,默默地垂下了頭。
而在另一邊,兩個小沙彌一離開,統葉護就瞇縫著眼睛,看著玄奘道:「本王說過有兩個好消息要與法師分享,頡利敗亡算是其中一件,另外還有一件,法師不打算問問嗎?」
玄奘微笑:「大汗不說,玄奘不敢亂問。」
聞聽此言,統葉護更加開心:「這個消息必定會令法師歡喜,大唐派使臣來了!」
「什麼?!」玄奘頓時睜大了眼睛,頡利剛敗,大唐使臣就到了素葉,這也未免太快了吧?
統葉護哈哈大笑:「我就知道法師會有興趣,來給你引見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