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沒有帳篷,他們只能在雪地上睡覺。雖然每個人都用盡可能多的衣物將自己裹得像個蠶蛹,但是他們依然覺得,死神就像一隻巨大的兀鷹,在白雪皚皚的雪山上,在他們的頭頂上,死死地盯著他們,隨時隨地都可能伸出利爪,向他們撲來!
在這樣寒冷的夜裡,人幾乎是徹夜不能入眠的,除非極度的困乏超過了寒冷,才有可能昏睡片刻,一待大腦稍事休息,恢復了最基本的感覺,便又立即凍醒了。
玄奘就是這樣,極度的寒冷和越來越嚴重的頭痛瘋狂地折磨著他,他感到腦漿子似乎要和腦殼分離開來,即使勉強睡了一小會兒,很快便又醒了。
既然睡不著,他索性穿上氈靴,將袍子裹在身上,吹了吹昨晚篝火的餘燼,點起一小團火焰,再添上幾塊小塊的牛糞餅。
火旺了,應該能燒開一壺水了。玄奘將銅壺懸在架子上,裡面加了些茶沫。他想,只要有口熱茶喝,大家就有勁走路了。
雪還在簌簌地下著,落在他的頭上、肩上,他看到馬匹分成幾堆擁擠在一起,閉著眼睛睡得正熟,沙彌、手力和士兵們則裹著幾層氈衣,相互依靠著臥在馬的身下、身旁,不停下落的雪花將他們埋成一個個小雪包……
玄奘輕輕默念了一句:「南無觀自在菩薩……」他想用《心經》來為那些睡在冰雪中的夥伴們祈福,希望他們能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中活下去,可剛念了開頭幾句,他就驚恐地發現,後面的經他忘了!
那伴隨他一路,幫助他戰勝了無數困難和孤獨的梵《心經》,現在居然想不起來了!玄奘不禁呆住,心中的恐懼超過了對雪山和暴龍的恐懼!
他原本以為,這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大沙漠更可怕的地方了,然而現在,面對這茫茫雪山,他再一次感到了無力。
「菩薩,」他喃喃地問道,「是玄奘的業障太深重了嗎?」
頭真痛啊!痛得不可理喻。玄奘大口喘著氣,不知怎樣才好。他想起幾個月前,在阿提拉的營地裡,他被吊在樹上,周圍是一片很不友好的獰笑聲,馬鞭像一條毒蛇,緊緊纏繞在他的身上,一寸寸地撕咬著他的肌膚……那真是一場噩夢般的經歷,可即使是那樣,他還能在心中默念《心經》,直到昏死過去……
現在,他寧願再被那毒蛇般的馬鞭糾纏一次,因為那條毒蛇現在好像鑽進了他的腦袋裡,正在拚命吸食著他的腦漿……
那《心經》是怎麼念的來著?「度一切苦……」
是的,度一切苦,後面是什麼?……
他不甘心,使勁地回憶著,《心經》是很短的,只有二百多個字,而且是他親手翻譯的,應該能夠回憶起來……
可是,他越是回憶,腦子裡的那條毒蛇就咬得越歡,腦漿好像已經被吸乾了,它又在咬顱骨……
越來越難以忍受的折磨使他幾乎要哀求那條蛇了——
求求你,快出來吧!他在心裡喊道,我寧願再被你纏在身上,被你咬得血肉模糊,請不要再呆在我的腦子裡了,就讓我完整地誦上一遍《心經》吧……
那條毒蛇沒有出來,他彷彿聽到它吐信子的「絲絲」聲,好像是在嘲笑他,天還黑著,眼前卻呈現出一片炫目的白光,太刺眼了,他閉上了眼睛……
「師父!師父!」
陣陣呼喚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雖不響亮卻很急切,玄奘茫然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竟躺在道誠的懷裡,旁邊是嚮導伊薩諾、御史歡信以及道緣道通兩個小沙彌,對面的索戈則用木匙給他餵著熱水,手力和士兵們團團圍在他的身邊,人人眼中都露出關切的目光。
「你們……怎麼了?」他奇怪地問。
聽他說話,道通竟「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師父,你總算醒了,弟子還以為,你再也醒不了了呢!」
玄奘有點明白了,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這個傻孩子……師父只是太累了,多睡了一會兒,怎麼會醒不了呢?」
頭依然痛得厲害,他恨不能再一次昏睡過去,看看四周,仍是一片黛藍色,遠處冰峰的雲層中隱隱閃著一顆星。看來,雪已經停了。
他伸手朝那顆星指了指,虛弱地說道:「看……那邊有星星……再睡一會兒吧……」
「法師,」伊薩諾忙搖了搖他,道,「天越來越冷了,我們還是早些出發吧。」
「出發……」他喃喃自語,「人……都起來了嗎?」
「能起來的都起來了。」道誠小聲地回答。
見師父看著自己,他又接著解釋道,他們是被凍醒的,已經清點過了,夜裡凍死了一個士兵和兩匹馬,已經埋葬了。
玄奘閉上了眼睛,他的頭腦已經麻木,幾乎忘記了悲傷,只留下一片空白。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掙扎著起身,望著那座新壘起的雪墳出了一會兒神,便閉目合掌,輕聲誦起了《往生咒》。
我忘記了《心經》,居然還能記得《往生咒》!也好,總算還可以替死者超度。
周圍傳來低低的抽泣聲,短暫的哭聲結束後,人馬便又行動起來,他們遠遠繞過留在雪地上的墳塋,開始在微露的晨光中慢慢移動。
恍惚的感覺,虛浮的腳步,玄奘覺得自己真的進入了天界。唯一不同的是,想像中的神仙都是逍遙自在,絕不是像他這樣頭痛欲裂的痛苦。想來,那些高居於九霄雲天的眾仙家一定更冷,更加喘不過氣來——神仙也不是那麼好當的。
那顆孤星很快隱去,太陽露了出來,人們的身上漸漸有了暖意,很多人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要是這山上,天天都有這大太陽就好了。」道緣望著天空,嚮往地說道。
哈倫多卻砸了砸自己的膝蓋,面色凝重地發出警報:「唉,我這膝蓋一疼,暴風雪就要來了!」
赤朗驚訝地看著他:「不會吧,哈倫多?你不是說你年紀還不大嗎,怎麼有這毛病?」
「早年在大風雪天過冰河,落下了這個病根兒。」哈倫多蹣跚著邊走邊說。
剛過正午,暴風雪果然如期而至,原本明亮的空間突然變暗,刺骨的寒風裹著紛紛揚揚的大雪,在空曠的原野上呼嘯飛旋,遮蔽了天上的星月,塗抹了大地的輪廓,天地間霎時變得一片迷茫。
玄奘牽住馬,艱難地轉身,想看看同伴們怎麼樣了,背上的竹篋瘋狂而雜亂地響著,竹篋前端繫著的那盞油燈被猛然翻至高處,一大群紙頁「撲啦啦」地飛了出去,瞬間便沒了影子……
「法師,快扒下!」伊薩諾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他立即蹲下去,同大張著嘴的馬一起,臥在冰上。在狂風的壓迫下,馬匹已經無法發出哀鳴。
玄奘欣慰地看到,剛才喊話的伊薩諾原來就在自己身邊,而其他人也大都置身於馬群的中央,相互擠靠在一起避風取暖,有的乾脆和馬匹疊在了一起。
酷寒就像實有之物一般,緊緊包裹著這些溫熱的身體,熱度在急劇地消失,風雪密集得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人們低著頭,不停地誦唸經,只覺得有無數的冰粒鑿遍全身……
當風聲停止時,已是第三天的清晨,黎明把黑漆漆的天空漸漸地染成一片銀白色,這個臨時形成的大雪包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上漸漸顯露出影像——人們彷彿一下子遲鈍了許多,從厚厚的積雪下陸續鑽出來,嘴唇緊閉,無聲地巡視著外圍被凍僵了的馬群。
雪山上升起了縷縷炊煙,經過這段時間的艱難跋涉,人們對於飢餓、疲憊、風雪和死亡,似乎已經司空見慣。幸運的是,經過了兩個夜晚的減員,活下來的人身體都還不錯,又因躲避及時,這場暴風雪並沒有造成人員傷亡。
簡單地填飽肚子,遠遠繞開死馬的屍體,人們又平靜地上路了。
現在,橫在他們面前的是一條長長的冰河,而在冰河的右面,是堆著厚厚積雪的山脊。
「從山脊上走吧,」哈倫多提出了意見,「近一些,也快一些。」
「怎麼可能快?」索戈不同意,「山脊兩側都是峭壁,你得沿著巖壁頂層的邊緣走,稍不留神就會被強風捲下山去。」
哈倫多倒吸了口涼氣,不再做聲。
「那麼,中間的那塊怎麼樣?」小沙彌道通伸手一指,「雖然雪厚一些,但至少不用擔心會摔下來,也不滑。」
「不滑是不滑,」道誠笑道,「就是太深了,一不小心就會陷到雪洞裡去。」
「那該怎麼走?」道通問,「總不能從冰河上過吧?滑滑溜溜的不說,那上面還有好多裂縫啊。」
「恐怕我們還就得從冰河上過,」伊薩諾冷冷地說道,「雖然有裂縫,但那是可以看到的,小心避開就是了,跟你們前面說的那兩條路相比,走冰河是危險最少的了。法師,你說呢?」
玄奘已經在看他們說的那三條線路,冰裂縫倒沒什麼,只是在冰河前面似乎有一條天然的冰棧道,置於懸崖峭壁之上,看上去危險至極,這使他有些猶豫。
伊薩諾明白他的想法,解釋道:「法師,前面那條冰道確實很凶險,但卻是非走不可的,就算是從山脊處或者山谷裡面走,也得過那條冰道,而且更難更險。」
這話倒是不錯,何況人家作為嚮導,自有人家的道理。玄奘終於點了點頭:「就依你的說法,從冰河上過吧。」
風減弱了,雪卻越來越大,眾人又檢察了一下連接用的長索,然後便小心翼翼地踏上冰面,溯溪而上。
隊伍沿著冰河的邊緣走過一座壁立的石崖,道路越來越陡峭,山勢越來越險惡,寒意也越來越濃。冰河看上去平坦開闊,堅滑難行,風將雪花吹到了兩邊,使得冰面上呈現出一片幽藍色的光澤。馬走在上面,蹄上時時打滑。而一旦有人摔倒,又不能及時起來,很快便會成為凍在冰面的影子,再也爬不起來。
馬隊用長索串成了一串,小心翼翼地從冰河上穿過。
道通鞋子上的冰陀被敲掉了,走路輕鬆了許多,他張開雙臂,時不時地在冰面上滑上那麼一小段,直到師父將他拽住。
看著這個少年弟子自得其樂的樣子,玄奘的心裡也是一陣輕鬆。
然而就在此時,前方的冰面突然裂開,道通驚叫一聲一腳踏空,直直地墜落下去!
玄奘尚未明白是怎麼回事,身上的繩索猛然繃緊,巨大的力量將他拉倒在地,拖拽到了裂縫的邊緣。
好在繩索的另一端連接著馬匹,龜茲龍馬神駿異常,反應迅捷,希溜溜一聲長嘶,人立起來,兩隻後蹄向前滑動了很短一段距離,便死死地釘在了冰面上!
道誠也迅速反應過來,上前一把拽住繩索,將師父和師弟拉住。
道通嚇得「哇哇」直叫,兩條腿亂踢亂蹬,拚命地想要找到一個借力的地方。可是他現在吊在半空中,四周都是光溜溜的冰壁,腳下是無底的深淵,哪裡用得上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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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玄奘出了一身的冷汗,渾身肌肉緊繃,雙手牢牢地扒住裂縫,沖弟子喊道:「道通別怕,不要亂動!師父拉住你了!」
驚魂甫定的道通總算停止了掙扎,玄奘騰出一隻手,向下抓住繩索,想要將弟子提上來。
可是這種情況下根本就無法著力,他剛往上一拉,身下的冰便碎裂了,連他自己也滑下了冰洞……
「法師別動!」索戈大叫一聲,帕拉木昆已經撲了上來,抱住玄奘的腰腿,生生止住了下墜之力。索戈也衝過來抱住帕拉木昆,赤朗則抱住了索戈,一時,冰裂縫前竟連接了一串人……
伊薩諾注意到那繩索已經很脆弱了,趕緊上前,在玄奘的腰上又加了一條繩索,連接到兩匹馬的身上,指揮著手力和士兵們牽馬後拉,連拖帶拽,終於將這師徒二人拉了上來!
脫險後的玄奘只覺得渾身軟弱無力,衣衫被汗水浸透,寒風一吹,立刻變得像鐵一樣,冷硬刺骨。
道通則看上去有些發呆,估計是驚嚇過度的原因,道緣抱著小師弟,哭得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很多人都出了汗,伊薩諾將馬匹集中起來擋風,要求大家換了衣服再走。他甚至在山崖邊又點燃了一堆篝火,將濕冷的衣服烤乾。
玄奘身上有幾處擦傷,他對替他檢視傷口的伊薩諾致謝道:「全賴你們捨生相助,玄奘才能夠逃出生天。」
伊薩諾道:「法師不要這麼說。大家都是佛門弟子,法師的宏願也是我們的宏願。既然來了這裡,拚死也要保全您。」
玄奘感動不已,有這樣的忠勇之士相助,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
「燒的東西還夠嗎?」看著面前跳動的篝火,他小聲問道。
「大概,還夠吧,」伊薩諾道,「不夠再說……」
走過一段冰河,前面便是那令人膽戰心驚的冰棧道,這條不知是哪路神仙修成的冰棧道只有一尺多寬,從下往上看,簡直就是一段虛架於深淵之上的白線!又像冰峰腰際的一道劃痕,一直延伸到地勢平緩的北坡。
站在棧道的起點,玄奘只覺得一陣暈眩,眼前是更為空曠的山谷,潔白且靜謐,谷底堆滿了千奇百怪的冰乳石,不遠處的空中是一輪白日,沒有一絲溫暖的光線,全是冰與雪、晶體與顆粒,吸納著太陽的光輝。
馬匹們噴著白霧,四蹄不安地踢踏著,無論怎麼拉拽都不肯向前。富有經驗的伊薩諾從行囊中取出一塊厚氈布,撕成幾條,將其中一條蒙住了自己坐騎的眼睛,另外幾條遞給玄奘,然後,他很輕鬆地將馬牽上了冰道。
玄奘立即將氈條分給眾人,將所有的馬匹都蒙上了眼睛,自己牽了坐騎,小心翼翼地踏上冰道。
道誠則緊緊地跟在師父後面。
道緣呆站在崖邊,驚恐地看著師父、師兄、伊薩諾,以及他們的馬匹,他看到他們的身體緊緊貼著崖壁,一點一點地移動,冰道邊緣的積雪因震動而脫落,一團團地墜下深淵,令人心驚膽戰。
道通跟在大師兄身後,戰戰兢兢地往前挪動著腳步,而道緣鼓了幾次勇氣,卻始終邁不開步,他身後的哈倫布不耐煩了,上前道:「小師父若是不走,我先走了。」
說罷牽馬上了冰道。
到此地步,道緣也不得不跟著上前,他的身後是赤朗,然後是御史歡信,士兵們跟在他的後面,接下來便是帕拉木昆、阿合和另外幾名手力,安歸和索戈則在隊伍的尾端墊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