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了索戈一家,回到昭怙厘寺,玄奘發現,一向開朗的道通顯得有些悶悶不樂。
「怎麼了?」玄奘笑問,「是不是怪師父沒帶你去索戈家做客?」
「不是。」道通垂下頭說。
「那怎麼一副不高興的樣子?」玄奘又問,「今天玩得不是挺開心的嗎?」
「可是,開心的時間太短了。」
玄奘一怔,這小傢伙,你到今天才知道開心的時間太短了啊?
「師父,」道通抬起頭來,「是不是索戈也不和我們一起走了?」
「是的,」玄奘道,「這裡是索戈的故鄉,他已和家人分離十年,現在終於團聚了,我又怎麼能讓他再跟著我,走這麼危險的路呢?」
道通低下了頭,難過地說道:「我們從高昌出來的時候熱熱鬧鬧的,可是現在,就只剩下了十幾個人,道信師兄留在了女兒國,索戈也不走了,真是越來越沒意思了……」
「道通,」玄奘安撫他道,「世事無常,沒有什麼東西是一成不變的,也沒有人不會分離。」
「弟子知道。」道通垂首道,「可是弟子堪不破,心裡總是覺得不舒服……」
看著這小弟子黯然神傷的樣子,玄奘也有些沉默。
「道通,告訴師父,你是不是想家了?」他坐下來問。
道通點點頭,眼圈兒不由得紅了:「今天和卡吉玩,我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我家有一片很大很大的葡萄園,同鄰居家的連在一起。」
說到這裡,他彷彿又回到了故鄉,回到了童年:「師父你知道嗎?每年二月,整個高昌的數萬畝葡萄都要開墩,就是將埋在地下越冬的葡萄籐重新挖出來,搭籐上架。那時候我們小孩子也過去幫忙,但阿爹說我小,不用我做活。我就和小夥伴們天天在裡面玩,無憂無慮的。可現在長大了,就有了很多的煩惱。師父你說,人為什麼非要長大?」
玄奘被這孩子氣的問題逗樂了。
「人是不可能不長大的,」他說,「即使知道要面對更多的煩惱、痛苦和更多的無常,也總不能永遠是個孩子。其實,大人有大人的苦,孩子有孩子的苦。就像卡吉,他生下來便不知父親死活,從小得不到慈父的關愛,他不苦嗎?苦是永遠存在的,快樂也是永遠存在的,這就要看你的心是什麼樣的。」
道通抬起頭來看著師父。
「就像你剛剛得度的時候,你覺得自己的心平靜了,脫離了貪、嗔、癡三惡趣,你的心是高興的,欣喜的,就像個孩子,沒有煩惱,每天活在快樂和法喜中。可是修持了一段時間後,你就會發現,原來你的煩惱並沒有消失,原來世上還有那麼多的苦,甚至越修持就越會發現更多的苦,於是你就失望了,灰心了,就像長大了的孩子。可是就算你想躲避,苦還是要找到你的頭上來,那時你怎麼辦呢?」
「我就通過修行,讓自己不再痛苦。」道通說。
「你說的對。」玄奘笑道,「可是,面對那麼多苦,光有我們自己修持是不夠的,我們要讓更多的人感悟佛法,讓更多的人脫離惡趣。雖然我們看到了那麼多的苦,可我們讓那麼多的人快樂了,我們知道他們也在擺脫痛苦,這不就是快樂嗎?」
道通看著師父,點了點頭。
玄奘接著說道:「我們都知道小孩子無憂無慮,但你不能指望自己永遠是個小孩子。我們都知道學小乘佛法也能度自己,但我們不能看著別人還在痛苦中。讓自己解脫當然是快樂,讓別人也解脫,是大快樂。而這大快樂,是要長大了才會發現。這種長大,不僅是年齡的長大,也是智慧、慈悲心的長大。」
道通明白了:「師父的意思是說,長大了,也沒什麼不好的。雖然有大痛苦,可也有大快樂。」
「不錯。」玄奘道,「你這孩子,果然是有慧根的。」
道通開心地笑了起來。
一早醒來,玄奘就聽到門外「嗚嗚」的風聲。
打開門,就聽「呼」地一聲,強風捲著一團雪塵直撲進屋!
玄奘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往外看,團團片片,紛紛揚揚,天地之間只剩下了一種顏色。
「師父!」一個女子輕脆的聲音在雪中傳了過來。
玄奘歎了口氣,將這個披著一身雪塵的少女讓進了屋。
「伊塔,這樣的壞天氣,你一大早的亂跑什麼?」
「誰說是壞天氣了?」伊塔脫下外面的狐皮重裘,將上面的雪抖了下來,「外面可美了!」
她的臉紅紅的,有哈氣從口中陣陣呼出,化作一團團不可思議的霧。
玄奘關上門,將不斷往裡撲的雪花擋在了外面。
伊塔來到火盆邊,把凍得通紅的手放在火上烤著,喜滋滋地問道:「師父,你那天看到我跳舞了吧?感覺怎麼樣?」
「還可以吧。」玄奘說。
伊塔有些不高興了:「什麼叫還可以?難道我跳得不好嗎?」
「只能說一般,」玄奘認真地說道,「龜茲的樂舞,大都以佛教音樂為母本,是用來禮敬佛菩薩的。因此,必須有虔誠的信仰、純淨的心境,才能做到盡善盡美。你的心有些浮躁,沒有認真學習過佛法,把神聖的禮讚當成了世俗的表演,所以……」
「師父!」伊塔氣得大叫起來,跺了
跺腳,就不想再理他了。
玄奘淡淡地笑著,自去取了斗篷披上。
伊塔沉默了一會兒,到底還是忍耐不住,問道:「師父,你這是要出去嗎?」
「是啊,」玄奘道,「你來之前,我正要去拜望你父親。」
伊塔一愣,隨即笑道:「早知如此,我就不用出來了,在家等著師父就行了。」
「你是騎馬來的嗎?」玄奘問。
「不,坐馬車來的,」伊塔答道,「這雪下得可真大,車伕說他的鬍子都被凍住了,他去了客房,要找師父們討杯熱酒喝呢。」
酒是佛門五戒之一,西域的僧人居士也大都奉持,但以龜茲為代表的高原國家卻有些例外——由於氣候寒冷,一些寺院裡會貯藏一些酒,用來招待前來進香的施主。有時,僧人們也會喝一些低度的果酒,事實上,他們從不認為那些甜甜的果漿是酒。
伊塔的身上漸漸被烤暖了,她站起身,重新披上裘衣,隨玄奘出門。
玄奘將自己的馬牽了出來。
「師父坐我的馬車就好了,不用騎馬。」伊塔道。
「不騎馬,我如何回來?」玄奘問道。
「弟子叫車伕送你回來。」
玄奘搖搖頭:「這樣的天氣,你可真會使喚人。」
「這天氣怎麼了?比咱們在西域路上所經歷的,不是好太多了嗎?」伊塔哈著手,開心地說道,「師父你看這天上的雪花,一大團一大團的,像飛來飛去的羊毛,多美!」
「是啊,至少比沙漠好看些。」玄奘苦笑著回答。
其實這女孩子說得也沒錯,大雪給這座美麗的西域王城披上了一層銀盔雪甲,白雪凝結在松枝上,結成晶瑩的冰掛,在寒風中「叮噹」作響。對於不需要趕路的人來說,確實是難得的美景。
可惜,這樣美的風景只能讓玄奘感到無奈。
這時,車伕已經從客房裡出來,手裡還拎著一個銅壺,壺嘴正往外冒著熱氣。
「這是長老要我帶給姑娘的,」那車伕將銅壺遞給伊塔,「他說天氣寒冷,請姑娘喝幾口去去寒氣。」
伊塔道了聲謝,接過了陶壺,往嘴裡灌了一口。
「好辣!」她誇張地叫了一聲,又將銅壺遞給玄奘,「師父你喝。熱乎乎的,喝了就暖和了。」
玄奘將陶壺湊近鼻端聞了聞,眉頭不禁皺了起來:「酒?」
「咦?」伊塔奇道,「師父自幼出家,我還以為你不認得這東西呢。」
「這世上哪有不認得酒的?」車伕在一旁笑道,「我猜,師父出家前定然喝過。」
玄奘搖了搖頭,將銅壺遞還給伊塔——他以前從未喝過酒,只不過認得何弘達這個嗜酒的傢伙,過黃河時也聞過那老梢公的酒葫蘆,對於這種刺鼻的味道有所瞭解罷了。
「師父怎麼不喝?可好喝了。」伊塔說著,又往嘴裡灌了一口。
「伊塔,」玄奘輕歎一聲道,「我記得你是受過五戒的。」
「受是受過,」伊塔笑道,「不過這酒既是寺院之物,又是長老給的,應該不妨事。」
「是啊法師,」車伕也補充了一句:「小人以前常來這裡,這寺中的僧人也都喝的,法師但喝無妨。」
玄奘無奈地搖頭,這寺中僧人還吃肉呢,我也跟著但吃無妨?
伊塔見玄奘面色不豫,心中不安,忙問道:「師父怎麼了?是不是生氣了?」
「沒有。」玄奘翻身上馬。
「你肯定生氣了!」伊塔大叫道,「你覺得我喝酒不對!」
玄奘歎了口氣:「伊塔,你是個大人了,做什麼事情,要有自己的判斷,看看這件事情到底該不該做,而不是看別人做不做,更不是看別人是否生氣。如果明知一件事情不如法,僅僅因為有人去做,你就去做;或者明明知道一件事情並沒有做錯,只是因為怕師父生氣,就不去做,豈不是把自己的腦袋安在了別人身上?」
伊塔「撲哧」一笑,點頭道:「我知道啦!我受了五戒,還喝酒,肯定是不如法了。我剛才只是覺得這裡的僧人們也喝,我就可以喝,現在看來,是他們不如法,我不該跟他們學這個。」
「他們是否如法,我們不能妄自判斷,」玄奘道,「即便你是我的弟子,如法與否,也不是我能說了算的。玄奘只知,若是我喝了,就是不如法。僅此而已。」
「伊塔喝了,也是不如法,」說到這裡,伊塔將手中銅壺遞給車伕,「送給你啦!少喝點,別喝醉了把車趕到溝裡去就行了。」
車伕接過銅壺,嘿嘿地笑了起來。
來到沙爾多的府坻,玄奘意外地發現,龜茲國王蘇伐疊也在這裡。
見到玄奘,國王非常高興:「太好了!本王正有一些佛法中的疑問,要向沙爾多請教,如今玄奘法師來此,兩位善知識,足以解決本王的疑惑了。」
「不敢。」玄奘合掌道,「玄奘心中也有很多疑惑未解,所以才要去天竺求法。」
國王哈哈笑了起來:「那麼法師快請入座吧。」
幾個人坐在漂亮的波斯地毯上,侍女為他們送上了熱茶。
「法師光臨寒舍
,是要詢問商道的事麼?」沙爾多問。
「正是。」
蘇伐疊卻搖了搖頭:「雪下個不停,就算是商道開了,只怕也不能走了。」
看到玄奘仍然眉頭緊鎖,沙爾多安慰他道:「天竺遙遠,去那裡也不在這一年半載,法師就踏下心來,在龜茲住上一陣子吧。」
「是啊,」蘇伐疊也說,「既然商路已被封住,一時半會兒肯定是走不了的啦。法師不如就暫時留在龜茲講經說法,也是一樁功德。你看如何?」
玄奘望著窗外鉛灰色的天空,和那似乎永遠也落不完的雪花,沉重地點了點頭。
不住下來,又能怎樣呢?在龜茲已經住了兩個多月了,如果是在家鄉洛陽,現在早該是楊柳吐翠,乳燕啣泥的季節了吧?可是這裡每天依然是狂風呼嘯,大雪鋪天蓋地。遠處的那些山山嶺嶺全都被冰雪覆蓋得嚴嚴實實,絲綢之路處在一片深深的沉寂之中。
遙望凌山,玄奘心急如焚。他每日裡講經說法,與高僧討論佛經教義,日子過得倒也充實。這裡的人已經把玄奘當成是龜茲人了,對他既尊敬又熱情。至於伊塔,更是幾乎每天都去東昭怙厘寺看他。
蘇伐疊卻很開心,玄奘一來就被困在了這裡。他覺得這實是佛陀的安排,要把這位傳奇的高僧留在龜茲佛國。
但玄奘並沒有忘記自己是因為什麼到這裡來的,他只是一個過路人,他的目的地還在遙遠的前方。
從沙爾多的府坻出來,再次回到住處,玄奘發覺沙彌和手力們全聚集在火盆邊上烤火,一股**、刺鼻而又有幾分熟悉的氣味傳入鼻中。
「你們在喝酒?」玄奘皺起了眉。
「是啊師父,」道通跑了過來,遞給他一把陶壺,「師父嘗嘗,雖然辣了些,但是很好喝哎。」
「嗯,」道緣也打著嗝說,「喝了,全身都,呃!暖和了。」
玄奘見這兩個小弟子面孔紅紅的,便覺有些不對勁兒,這寺裡的長老究竟在幹什麼,給十幾歲的孩子喝酒?
「師父,來火盆邊烤烤吧。」見師父對他們的行為不置可否,道誠反倒有些緊張,忐忑不安地說道。
「等我跑跑味兒。」玄奘說著,順手點上一柱香,插進香爐。又推開窗戶,一任狂風捲著雪花飛撲進來。
沒辦法,房間裡的酒味兒太濃了,不讓它跑跑,自己非被熏暈過去不可!
在窗口處站了一會兒,感覺好多了,這才關上窗,走到火盆邊坐下。
「有熱茶嗎?」他問。
「有。」安歸趕緊起身去泡。
道緣拿著陶壺,又往嘴裡灌了一口,然後咂巴了一下嘴,很享受的樣子。
道誠小聲說道:「師弟,別喝了。」
道緣不服氣:「這……可是,寺里長老……呃!送的,說喝了可以,驅寒……為什麼,呃!不喝?」
「道緣,」玄奘淡淡地說道,「這東西可不可以驅寒不確定,但它卻可以讓你頭暈眼花,從頭腦到手腳,全都不聽你的使喚。你現在說話已經大舌頭了,而且不停地打嗝,你難道不覺得不舒服嗎?」
「我?大舌頭?」道緣迷迷濛濛地看看師父,又看看其他人,「有嗎?」
手力們哄地一聲,都笑起來。
此時安歸已經熱好了茶,遞給玄奘,玄奘道了聲謝接過,輕輕喝了一口道:「左右無事,我正想著給你們講個故事,不過看道緣現在這個樣子,最好馬上去睡覺。」
「不,我……不困!」道緣一聽講故事就來了勁兒,「我要,聽師父,呃!講……故事。」
「法師快講吧,」赤朗也想聽故事,趕緊說道,「道緣小師父若真醉了,聽一會兒他就會睡著。」
「好吧,」玄奘道,「你們聽說過鳩摩羅什大師嗎?」
「聽說過,」安歸道,「大師就是龜茲人。」
「弟子聽說,大師曾在龜茲宣揚大乘佛法。」道誠說。
玄奘點了點頭,道:「大師的一生極為坎坷,他一心想向東弘法,卻因身處亂世,難以如願。前秦的呂光大軍攻陷龜茲時,捉住了大師,逼令他還俗取妻。大師不肯,那呂光就將他和龜茲公主兩人用酒灌醉,剝光衣服關在密室之中,終於讓大師破了戒。」
聽了這話,道誠不禁歎息。
「後來,國君姚興將大師擄到長安,並賜他宮女十名,師不得已接受之後,搬離寺院,另行別住。
「什公雖然破了戒,可並沒有自暴自棄,放棄弘法的決心,他認為,污泥之中也可以生出清淨蓮花,出家人只要內心清淨,這些被外力強加於身的屈辱都可以置之度外。
「所以,他在長安逍遙園中建立譯場,翻譯佛經,以期實現他弘法利生的心願。」更新快
「這樣挺好的啊,」赤朗突然說道,「既可以成家立室,還能繼續受人尊敬。兩頭都佔著,我可羨慕死他了!」
「你也可以成家立室啊,」旁邊一個手力道,「反正你又不是和尚。」
「可我還得為生計忙碌,不會像什公那樣受人尊重。」赤朗說。
玄奘微微一笑,道,「尊重不是你想要就能得到的,這需要自身的學養和品行的高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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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可什公畢竟破了戒,還能稱得上品行高潔嗎?」安歸也奇怪地問道。
「有些事情不能光看表面,」玄奘道,「什公是在外力的強迫之下破戒的,正如他自己所說,污泥之中,也可生出清淨蓮花。」
「那別的僧人會不會效仿他?」道誠突然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