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有了水,但這場雨也使得他們腳下的路更加鬆軟濕滑,那些由雜草、碎葉、泥土混和而成的漂浮層更是一顫一顫,人走在上面都心驚膽戰,更不用說馬匹了。很多馬都開始躑躕不前,手力們大聲喝罵,緊緊拉住韁繩,有時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讓它們繼續行走。
玄奘牽著赤離走在最前面,他小心翼翼地繞開那些長有鮮綠植物的地方,因為他知道,那些地方不是濕度大,就是漂浮層很薄,下面極有可能是泥潭。
馬隊的人一個跟著一個,後面的人踩著前面的腳印走。然而很快,他們就發現,這種走法並不安全——
歡信剛剛踩到前面的那個腳印裡,突覺腳下一鬆,身體猛地往下沉去!
這一變故突如其來,這位高昌特使恐懼地大叫起來。
玄奘也吃了一驚,這才意識到,有些草甸的承重能力極差,重複地踩同一個地方,是很容易陷落的,這像現在這樣,前兩個人走過去都沒事,第三個人走的時候就陷了下去。
「歡信居士!」他趕緊喊道,「別動!千萬別掙扎!你等著。」
一面喊,一面手忙腳亂地從行囊中取繩子。
其實不用他吩咐,歡信也知道不能再動了。西域地區的人雖然不常走沼澤,卻經常同流沙打交道,而一不小心陷入沼澤與陷入流沙一樣,都是不能慌亂的,越慌亂沉得越快。
此時其他人也都行動起來,道緣將幾匹馬聚在一起,用韁繩連起來,玄奘取出長繩,一端繫在馬韁上,讓這些馬拉著,一端扔給歡信。
蚊蠅們也開始圍過來湊熱鬧,它們成群結隊,像一團烏雲一樣飛了過來,在這個陷了一半的身體四周嗡嗡叫著,歡信的臉上落滿了這些東西,他本能地抬起手,想要驅趕它們。
「居士別動!」玄奘趕緊喊道。
見歡信的身體還在往下沉,道誠也在旁邊喊道:「居士趴平了,手張開,會浮起來的!」
歡信苦笑,手張開,還怎麼拿繩子?
好在高昌特使還算有經驗,他不再去理會那些吸血的蚊蟲,而是盡量將自己的身體放平,手伸直,以分散體重,擴大身體與泥沼的接觸面,然後緩緩移動,就像游泳一樣……每做一個動作,他都停留片刻,讓泥漿有時間流到四肢底下……
這樣不知用了多長時間,總算兩隻手都抓住了繩子,並小心地在手腕上繞了幾圈。
眾人牽著馬匹一起往外拉,終於將一身泥漿的歡信給拉了出來。
歡信臉色蒼白地坐在草甸上,他渾身濕透,滿額都是冷汗,一面大口喘著粗氣,一面說道:「這鬼地方,簡直比沙漠還可怕!」
「居士還算有福報,」玄奘心有餘悸地說道,「中原人常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想來居士也是如此。」
「是嗎?」歡信聽了這話很高興,「卻不知我這『後福』會是什麼?」
說到這裡,他有意無意地瞥了伊塔一眼,伊塔立即把臉扭了過去。
這之後,他們走得更加小心,彼此間也開始保留一定的距離,以使重力分散。但這樣一來,行走的速度就更慢了。
好在第二天,玄奘便感覺到腳下的地面漸漸硬了起來,再看身邊,也多了些小灌木,他終於鬆了一口氣——看來,這片濕地不大,他們已經快要走出去了。
手力們也都有一種死裡逃生的感覺,馬匹的腳步也變得輕快起來。
當天晚上,他們在一片灌木叢邊宿營,玄奘只覺得全身酸痛,疲憊不堪,誦了一會兒經便沉沉睡去。
手力和沙彌們聚在一起,升起一堆篝火聊天,慶幸馬隊即將走出沼澤。細心的伊塔卻感到了深深的不安,她發現,師父似乎很疲倦。
她獨自一人掀開帳篷,默默地來到師父身邊,替他將身上的氈毯掖好,看著他在睡夢中愁眉不展的樣子,心中不由得一陣酸楚。
與師父相識也有幾個月了,總覺得他充滿智慧,無所不能,直到這時才突然想起,印象中他好像從來沒有過真正開心的時候……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替他將豎起的眉頭捋平,卻感覺手指彷彿碰到了一塊火炭……
「你在這裡幹什麼?」帳篷的簾子呼地拉開,索戈在她身後冷冷地問道。
伊塔嚇了一跳,受驚般地縮回了手。
「師父……他好像……不舒服……」她結結巴巴地說,「我摸著,很燙……」
索戈哼了一聲,走過來一把將她拉開:「法師的頭,是你可以觸碰的嗎?快出去,叫師父們來!」
伊塔哭泣著去找道誠等人,四個小沙彌和御史歡信立即衝進了帳篷。
道誠將手放在玄奘的額頭上試了一下,果然燙得嚇人。
「莫不是風邪入侵,得了熱病?」他喃喃自語,自打跟了師父,從高昌出來,就沒見師父生過病,即使是在銀山附近被馬賊射了一箭,受了傷,也挺了過來。這次突然發病是何因緣?
馬隊裡除了玄奘,並沒有別的大夫。如今見他倒下,頓時慌亂起來,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種情況。
道緣從行囊中取出幾片草藥,塞進師父緊閉的嘴唇裡,但這一點兒用處都沒有,他的身體越來越燙,就像一塊火炭一樣,嘴唇上也起了一連串的水泡。
「師父是大德高僧,有神佛護佑,怎麼會生病
呢?」伊塔急得不知所措。
索戈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還不是因為前些日子,在孔雀河裡泡出了問題?」
伊塔呆住了,大顆大顆的淚珠從臉上滾落下來。
「居士別這麼說,」道信見伊塔這個樣子,心中不忍,替她辯解道,「這個大水泡裡的水和空氣都邪門得很,師父顯然是被這股邪氣入侵了,跟伊塔有啥關係?」
「哼!」索戈不信地說道,「那這股邪氣怎麼沒入侵我們?」
「你算老幾啊?」歡信心痛伊塔,早就對索戈不滿了,當即發作道,「邪惡之氣不找玄奘法師這樣道行深厚的人,還能找你啊?!」
御史大人的話還是有些威信的,索戈不再說話,悶聲不響地守在玄奘身邊。
「或許……師父只是太累了,休息一晚上就會好的?」道通小心翼翼地說道。
四周壓抑的氣氛似乎有些鬆動,所有的人都希望如此。
然而,美好的願望畢竟不是現實,第二天早上,玄奘依然沒有好轉,他嘴上的水泡已經破裂,上面全是齒印,呼吸急促,胸口無力地起伏著,身體燙得讓人不敢觸摸。
眾人不敢停留,只能將他扶到馬上,繼續前行,渴望早一些離開這個不祥之地。
走不多遠,面前出現了一條長滿灰藻的河流,橫貫整片沼澤,河水是暗灰色的,河上飄著一層厚厚的霧靄,兩岸則長滿一人多高的野草,密密叢叢,彷彿是一團亂麻。
馬隊來到河邊,看到河上有一座「浮橋」,全部由水草堆積而成。帕拉木昆走上前,伸出一隻腳,輕輕地踩了踩,發覺這水草的強度還可以,於是將另一隻腳也放了上去。
「還行,」他回頭對夥伴們嗡聲嗡氣地說,「我覺得可以走過去。」
手力們小心地拉著馬,踏著這座「浮橋」,步行過去。
道誠攙扶著玄奘,他感覺師父已經虛弱到了極點,步履蹣跚地走在這搖搖晃晃的水草地上,竟不知不覺昏了過去。幸好自己將他扶住,才沒有掉進河裡。
「我們找個干一點兒的地方,讓師父躺下來歇息一下吧。」過了河,道信小心翼翼地提議道。
道誠焦慮地看了看四周:「這裡哪有干的地方?」
「那就湊合著找個能呆的地方吧,」伊塔含淚道,「師父快要支撐不住了。」
「你給我閉嘴!」索戈忍不住罵道,「法師頭頂上有神佛護佑,他不會有事的!你死了他都不會死!」
伊塔垂下了頭,心裡流著淚想,我也希望是這樣……
「你們別吵了,」道誠有些心煩意亂地說道,「還是看看哪裡能停吧。」
「哪裡都不能停!」索戈堅決地說道,「這地方很邪門,停下來肯定是死路一條,我們必須盡快走出去!」
看著周圍的景象,弟子們一言不發,再次將師父扶上馬,繼續上路。
玄奘垂著頭坐在老馬背上,已經神智不清,只是不停地咬著嘴唇,發出低低的呻吟聲。
幾隻禿鷹飛了過來,在他的頭頂上盤旋著、怪叫著,目光中充滿著期待與渴望。
草原上的鷹都有著魔一般的敏感,憑著這份敏感,它們知道這個旅人快要不行了,現在所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待他倒下,等待他的同伴們將他留在這裡,到那時,它們便要蜂擁而上,飽餐他的血肉!
帕拉木昆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用力朝天上砸了過去。
他力量奇大,準頭也很好,一隻禿鷹猝不及防,竟被砸下了幾根羽毛,它吃了一驚,忙振翅飛走了。
「佛祖啊,保佑我們快點走出這裡吧……」伊塔心急如焚,邊走邊喃喃自語著。
索戈厭惡地看著她,他一直認為,是這個女人為馬隊帶來了災難和不祥。
玄奘的身體不算差,至少從高昌出來的這一路上就沒見他生過病,這一次突然發病且來勢洶洶,十有**是過孔雀河的時候落下的,在那冰冷的河水中泡了那麼久,寒氣入體所致。
索戈一直覺得,如果不是因為伊塔,法師根本就不會遇險,也不會生這場重病。
伊塔不敢為自己辯白,她心裡很清楚,失去玄奘對這支隊伍來說意味著什麼,對她本人來說又意味著什麼。一想到師父很可能會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疾病,而死在這片被毒霧籠罩的大水泡中,她就感到自己的靈魂被人用鋒利的刀子鏤空,那種錐心刺骨般的疼痛讓她恨不能立刻死去!
那些飛走的禿鷹又飛回來了,若即若離地跟著這支馬隊。所有的人都感覺到了不祥,人們垂著頭,在這滿是泥水的沼澤地裡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口中虔誠地默誦著經……
除此之外,他們什麼都不能做。
萬幸的是,這支隊伍已經走到了濕地的邊緣,又走了半日,便踩到了堅硬的地面,人馬都有了一種死裡逃生的感覺。
現在,他們的面前出現了一片貧瘠荒涼的平原,地上滿是干死的荊棘叢,幾乎找不到一條供人行走的道路。
但不管怎麼說,走這樣的地面,總比那個水泡子要強多了。
玄奘的情況依然很不好,他雙手摟著赤離的脖子,腦袋低垂著,總算沒有從馬上掉下來。
伊塔望著他,心裡感到一陣陣揪心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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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穿過一叢紅樹林後,前面終於出現了一道小溪,溪水清亮,溪邊長著濃密的蘆葦,還有一棵粗壯但不太高大的樹,樹幹由於年代久遠而虯曲,多瘤的樹枝低垂著,樹上掛滿了栗子殼似的堅果。
見此情景,馬隊爆發出一陣歡呼。
幾個小沙彌七手八腳地將師父從馬背上扶了下來,然後,小心地攙扶著他走到樹下,讓他斜靠在行李上。
伊塔從河裡取來清水,要餵給師父喝,被索戈毫不客氣地扒拉到一邊。
這時,一個手力也打來了水,索戈伸手接過,將清水一點一點灌入玄奘的口中。
伊塔含著眼淚坐在一旁。
此時日已西沉,已經筋疲力盡的馬隊便在這個小溪邊宿營休息。
索戈帶著幾名手力守在玄奘身邊,照顧他。伊塔也想呆在這裡,被索戈毫不客氣地趕到了一邊:「你這個瘟神,給我滾遠點!」
伊塔哭哭啼啼地走開了。
玄奘病得很厲害,整整三天,他一直渾身滾燙,時而昏迷時而明白。
道誠給大家排了班,在樹下日夜守護著師父。
那些禿鷹始終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盤旋飛翔,不肯離去。帕拉木昆又用石子砸了幾次,但它們早已學精了,一見那大個子舉手,就高高地飛向雲端。
「氣死我了!」帕拉木昆很是惱火,對道信說,「我們做張弓,射死它們!」
「還是不要吧,」道信難過地搖了搖頭,「師父一靈不損,若知道我們為他殺生,定會不喜。」
「是啊,帕拉木昆,」道誠也說道,「別去理它們就是了。」
面對昏迷不醒的玄奘,伊塔漸漸憔悴了下去,索戈的臉也越來越黑。
「我們念佛吧,」歡信提議道,「法師總為別人念佛,我們也應該為他唸唸佛。」
「念什麼佛?!」索戈發了脾氣,「法師不會死的!」
說到這裡,這個一向堅韌的西域漢子,忍不住失聲嚎哭。
又是一個清晨,天剛濛濛亮,薄薄的晨霧淡淡地籠罩著這片營地。
玄奘還在昏睡之中,負責守護師父的道緣已經支撐不住,靠在樹幹上睡著了。
伊塔悄悄起身,來到玄奘身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師父。
病了這些日子,他明顯削瘦了許多,面色蒼白,雙目緊閉,長長的黑色睫毛在晨風中微微顫動著。最新章節^-^妙*筆閣
「師父,」伊塔抽泣著說道,「人家都說,你的頭頂上有神佛護佑,可為什麼神佛還要讓你吃這麼多苦呢?師父,你不是還要去天竺取經嗎?你不會死的,是不是?」
說到這裡,淚水已經蒙住了雙眼。
她以一介弱女子的身份,呆在這支男人的隊伍裡,一直假裝堅強。可是直到現在她才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懂得什麼是堅強。她拚命地忍耐,想要守住悲傷,可悲傷還是像潮水一般湧上心頭,如一根長長的尖刺,將她的心刺得血肉模糊。
原本以為只要有師父在,她就什麼都不用怕,因為師父會保護她。在她的眼裡,這個儒的男子如天人一般無所不能。可是現在她才發現,強大如神的師父也有虛弱不堪的時候。
此時此刻,她清澈的雙眼中蘊藏著汪洋,感情就像決了堤的河流一般,再也阻擋不住地奔湧而下。
「伊塔,怎麼了?」一個溫和清越的聲音傳入耳中。
伊塔嚇了一跳,差點真的跳了起來——這是師父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