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塔的十指早已凍僵,雙臂麻木,瘦小的身軀顫抖不已。她掙扎著,想要爬上木筏,但渾身卻早已不聽使喚了,哪裡爬得上去?
道誠和索戈終於重新控制住自己的木筏,一面同激流搏鬥著,一面極目搜索著玄奘的身影。
「師父——」道誠坐在船頭,將雙手攏在嘴邊,高聲喊道。
索戈一面操槳一面恨恨地咬牙道:「都怪那個該死的女人!法師就是心軟,當初就不該讓她跟著來!」
這個「該死的女人」現在的手指已經完全喪失感覺,難以再抓住筏子,她洩氣了。
「師……師父,」她有氣無力地說道,「弟子……實在……撐不下去了……」
「伊塔,再堅持一下!」玄奘道,「我們很快就能上岸!」
他看到前方矗立著兩塊岩石,知道那就是峽谷的盡頭。
「我們划水過去,就能脫險!」他說。
「我划不動了……」伊塔虛弱地說道。她的臂膀幾乎完全麻木,已感覺不到寒冷和疼痛,代之以昏昏欲睡的感覺。
玄奘知道她的生命危若朝露,一時心急如焚,鼓勵道:「伊塔,振作起來!師父會拉著你的!」
伊塔望著師父,這個她最敬重的人。她知道,師父是受了她的牽累,才面臨險境的。如果與師父同船的是道誠,那麼此時此刻,師父大概已經在岸上了。
她知道,現在這個局面,唯有讓師父獨自離去,他才有可能生還。
更何況憑自己現在的能力,再撐下去只是徒增痛苦罷了。
「師父……」伊塔聲音平靜地說道,「謝謝你照顧我,可是弟子已經沒力氣了……師父……你一個人走吧……」
說著,她輕輕鬆開了手。
玄奘大驚,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洶湧的激流衝過來,險些將他也帶離木筏。
還好!關鍵時刻,赤離咬住了主人的衣袖,將他們又帶回到木筏邊緣。
「赤離,謝謝你!」玄奘驚魂未定,一手攀住木筏的邊緣,一手緊緊抓著伊塔,艱難地喘了幾口氣後,便用盡全身力氣想將這女孩子推上木筏。可惜木筏太滑了,而他的力氣也所剩無幾,只將伊塔推上去一點,就又眼睜睜地看著她滑了下來。
「師父……你鬆手……我痛……」伊塔呻吟道。
玄奘也不答話,一面抓著她,一面迅速用木筏上鬆散的繩子將她同自己捆在一起。
就在這時,遠處再次傳來道誠焦急的呼喊聲:「師父——」
玄奘猛一抬頭,正看見道誠和索戈的木筏朝這邊駛來,不禁激動萬分!
剛喊了一聲「道誠——」洶湧的河水就直灌入口中。
「師父——快!給我繩子!」道誠衝他喊道。
玄奘忙將一根繩子拋了過去。
道誠伸出手,想要抓住這根繩子,誰知就在這時,一個大浪打了過來,繩頭落在水裡,兩條木筏的距離再一次被拉開了。
道誠懊惱萬分,砸了自己腦袋一下。只得同索戈一起,竭盡全力向玄奘劃去。
玄奘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木筏離前方的岩石越來越近,他知道,過了那兩塊岩石,下面就是瀑布,現在,他已經能夠聽到瀑布下那震撼人心的水聲了。
無奈之際,玄奘解開捆住自己和伊塔的長繩,對她囑咐道:「伊塔,攀住筏子,千萬不要鬆手!」
此時,木筏距離河岸不過三、四丈左右。
玄奘快速地將手中的繩子打了個活扣,朝那塊岩石上拋了過去!
幸運的是,一次成功!繩子扣住了岩石,而此時,木筏帶著他們兩人直撞了上去!
劇烈的撞擊震開了伊塔的手,幸好玄奘早有準備,一把拉住了她。
木筏朝岩石上猛撞了幾下後便斜了過去,眼看就要掉落懸崖。玄奘一手拉著伊塔,一手將繩子的另一頭在自己和伊塔身上繞了幾圈,再次將兩人捆在了一起。
此時,赤離已經游到了岩石邊,咬住了那根拖繩。玄奘牢牢抓緊拖繩,帶著伊塔朝岩石的方向移動。就在木筏掉下懸崖的那一瞬,他終於抱住了岩石!
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玄奘只覺得胸悶氣短,頭暈眼花,而伊塔由於連凍帶嚇,已經昏迷過去。
「伊塔!伊塔!」他焦急地喊了幾聲,便將她摟緊,希望能用自己的體溫讓她暖和起來。
「師父——」河岸上突然傳來幾聲稚嫩的呼喚。
玄奘大喜:「道通——」可惜他的聲音已經完全被轟鳴的水聲所掩蓋。
道通已經跑到瀑布跟前,望著眼前那道壯觀的銀練和下面樹葉般翻滾的木筏痛哭起來。
「師父啊——」
看著那孩子站在岸邊的單薄身影,玄奘心裡越來越緊張,直擔心他會不會不小心掉下去!
可惜這裡水聲隆隆,他根本就不能喊。
佛祖保佑!就在這時,追趕道通的安歸一路趕了過來。
「小師父,我叫你不要跑不要跑!」安歸邊跑邊喘,「要是你不小心迷了路,我們上哪兒找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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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道通不理他,還在哭:「師父,師父啊……」一面用手指著瀑布下的木筏。
安歸也呆住了,他的目光從木筏上轉到瀑布上,又順著瀑布朝上看,終於,他看到了岩石上的那兩個人一匹馬!
「你這傻小子!」他激動地說,「那不就是法師嗎?」
道通先是一愣,隨即便高興地蹦了起來:「師父!師父!」
他激動萬分,在那裡又蹦又跳,直把玄奘驚得心都快跳出來了。
還好,安歸及時過去,總算把這個不知死活的小子抱到了安全地帶,玄奘也終於吐出了一口氣。
「咱們得搓條繩子,」安歸看了看四周的形勢,道,「然後才能將法師救上來。就咱們兩個人可不行,你去喊你師兄和索戈他們。」
「好!好!」道通連連點頭,撒腿就往回跑。
玄奘泡在水裡,只覺得身體越來越冷,越來越僵,根本無法再溫暖伊塔了。
「來,抱住赤離……」他將伊塔放在老馬的背上,讓她抱住馬腹。赤離的韁繩被拴在岩石上,它不停地划動著四條腿,保持運動和平衡。
「赤離,你真聰明。」玄奘情不自禁地讚歎了一句,由衷地為這匹老馬而自豪。
道誠、索戈等人匆匆趕了過來,安歸已經用樹皮搓好了一條長繩,幾個人將長繩的一端牢牢地固定在一塊大石頭上,索戈則將另一頭繫在自己腰間,然後牽著一匹馬,找了處水流不是太急的地方下了水,直朝玄奘這邊游來。
一人一馬在激流中搏鬥,道誠等人在岸上,放著繩子,緊張地注視著水中。
終於,索戈和他的馬一起游到了玄奘身邊。
已經快要凍僵的老馬看到同類,親熱地叫了一聲,兩匹馬頭挨著頭,靠在一起,相互溫暖著。
「法師!你怎麼樣了?」索戈抱住玄奘,急喊著,他感到法師的身體已僵冷得像塊石頭。
「還好……」玄奘勉強應了一聲,上下牙齒打著戰,「快……快救伊塔……她快要……撐不住了……」
索戈看了那伏在馬背上的女子一眼,便將自己腰間的繩子解下來,繫在這塊岩石上。
玄奘輕輕搖晃著臉色已凍得青紫的女孩子:「伊塔……快醒醒……索戈救我們來了!」
伊塔終於睜開眼睛,但她已經沒有力氣去拉那根拖繩。玄奘一隻手臂環抱著她,另一隻手攀著拖繩,索戈則在一邊扶持著他們,一起向著岸上緩緩移動,伊塔的身體就像嬰兒一樣蜷縮在師父的懷裡。
雖然只有三四丈的距離,但他們卻似乎用了好幾個時辰……
終於,靠岸了!當伊塔的身體重又接觸到那鋪滿圓形沙粒的堅硬土地時,她忍不住雙膝一軟,整個身子就像一根麵條一樣軟在地上,濁黃的水從身下漫出。
玄奘的雙腳也重新踩到了地面上,這種堅實的感覺讓他激動不已。道通淚流滿面地撲了過來,喊了聲:「師父!」便「哇」地一聲痛哭起來。
「傻孩子,你嚇死師父了……」玄奘伸出雙臂摟住了他。想起這個小沙彌在河岸上亂蹦的情景,不禁心有餘悸。
看來,小孩子還是膽子小點好。他想,像道緣,遇到這種情況,反而讓人比較放心。
這時,岸上的手力們已經用干樹枝生起了火,道誠扶著玄奘道:「師父,快過去烤烤火吧。」
玄奘吃力地點點頭,又回頭招呼伊塔,卻見這女孩子緊閉著雙眼,渾身劇烈地顫抖著,軟軟地倒在地上。
「伊塔,不許睡覺!」玄奘吃了一驚,強撐住虛弱的身體將她扶了起來,大聲喝道,「快醒醒!伊塔,師父命令你,不准睡覺!」
「師父……我很累……」伊塔迷迷登登地說,她的上下牙齒「嗒嗒」地打著架。
手力們趕緊燒了些熱水,玄奘一面扶著伊塔,一面手忙腳亂地幫她擦拭著身體,叫人從行李中取出幾件干衣服給她換上,然後用一條裘氈將她緊緊地包裹起來。
喝了幾口熱水之後,伊塔終於裹著裘氈躺在草地上沉沉睡去。
看著這個裹得像個蠶蛹樣的女孩子,看著她逐漸紅潤的面頰,以及額上冒出的汗珠,玄奘不禁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這時道誠拿了一件氈衣來到他的身邊說:「師父,快把身上的衣服換了吧。」
玄奘這才感到渾身冰冷,衣服中的冷水被風一激,化作無數細碎的冰碴,悉悉索索地作響。
「謝謝。」他趕緊搓了搓手,接過了衣服。
取經團隊在火堆邊休息了兩天兩夜,第三天,看看水流小了一些,便再次乘坐木筏下河,這一次,一向不離玄奘左右的道誠主動提出和伊塔同舟。
「女菩薩,」道誠恭恭敬敬地合掌道,「請你相信小僧,定會保護女菩薩平平安安到達對岸的。」
看到他這副一本正經冒酸氣的樣子,道信忍不住「撲」地一聲噴了出來。
伊塔為難地看著師父,玄奘則衝她點了點頭——他現在渾身酸軟,頭重腳輕,一點力氣都提不起來,若還跟這個女子同船,一旦再出點兒什麼事,自己實在沒有能力保護她了。
伊塔只得和道誠上了一個筏子。
佛祖保佑,兩個時辰後,他們終於平安渡過了這條充滿殺機的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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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然而這並不意味著前面就是一馬平川了,事實上,他們走不多遠,就來到了一片霧氣騰騰,蚊蟲滋生的大沼澤,這裡的地面,看上去沒有一點兒高低起伏,沒有樹木,甚至連略高一點的草兒也不多見,舉目望去,只是一片白茫茫,灰禿禿的泥沼,裹挾著死亡與恐怖的顏色,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腐朽的味道。
「這地方很邪門啊。」道緣聲音發抖地說道。
「嗯,我感覺動物都在繞著走。」一向膽大的道通也有些發怵了,他的目光停留在不遠處的那只死蛤蟆身上,那蛤蟆肚皮奇大,身體已經腐爛了,一群蚊蚋在它的上方飛舞著。
玄奘牽馬走到他們身旁,輕聲說道:「這,便是瓦倫所說的大水泡了。」
行走在沼澤地裡,每個人都有一種遭受酷刑的感覺,頭頂是毒花花的日光,曬得人頭暈眼花;腳下是鬆軟潮濕的泥土,踩上去顫微微的,彷彿下面全是虛空,令人心驚膽戰。
就可怕的就是那些看起來鮮鮮綠綠的草甸了,它們就像波斯地毯一樣美麗,卻是一個個佈置精巧的天然陷阱,稍有不慎,腳下就會踩空,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為保證安全,馬隊的每一人手裡都拿了一根長木棍,一路探尋著堅實的地面,選擇泥水較少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行走。
太陽升到頭頂上了,一行人暴露在刺眼的陽光下。目之所極,找不到一點兒可以遮蔭的地方,彷彿又回到了沙漠之中。不!沙漠乾燥多風,而這裡卻是潮濕無風,跟沙漠比起來,更有一種喘不過氣的憋悶感覺。每向前走一步,都有汗滴滾落下來,粘稠的汗水很快便將他們的衣服都層層浸透了。
「看來,瓦倫是對的,」玄奘越走越心驚,「我們果然在前面的沙磧中走錯了方向。否則,根本不需要走這個大水泡。這裡實在是個凶多吉少的地方,不會有商隊選擇走這條路的。」
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既然已經到了這裡,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向前。
走不多久,玄奘便發現他們又犯了個錯誤——準備的水太少了。
也難怪,剛開始看到這片沼澤地時,他們只想到道路難行,壓根兒就沒想到水的問題——這片濕地中到處都是水,還需要專門準備水嗎?
可是,當玄奘看到草灘上那些死去的青蛙、耗子等物,便知自己錯了,他實在是低估了這片死亡之地。
這裡是有很多水,但顯然,這裡的水同他們在沙漠中見到的那個毒泉一樣,根本無法滋養生靈。
更可怕的是,隨著馬隊的腳步越來越向濕地深處深入,便連那些小動物的屍首都看不到了。
就這樣艱難行走了一整天,所有人的嘴唇都乾裂得出了小口,絲絲地向外滲著血,喉嚨猶如燃著火焰的沙漠,乾枯得嚥不下一口吐沫。
如果這裡真是沙漠,或許還可以忍耐,可偏偏身邊就是水!道緣抬頭看了一眼頭頂的大太陽,再也忍耐不住,俯身便去喝地上的水。
「道緣!」玄奘趕緊喝止道,「不准喝!」
道緣委屈地看了師父一眼,辯解道:「弟子覺得,這裡的水,可能沒有毒……」
「你還怪有本事的!」道信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腦袋,有氣無力地訓斥道,「也不仔細想想,這兒這麼多水,卻硬是見不到一隻活著能動的,比蚊子大一點的東西,這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嗎?」
「可是,我……我渴得厲害……」胖胖的小沙彌咧了咧嘴,帶著哭腔說道。
道信氣得罵道:「沒出息的東西!你以為就你一個人渴嗎?再說,你難道忘了赤日了嗎?」
剛說到這裡,他便住了口,偷眼望了望距他不遠的赤朗。
赤朗低著頭,只管牽著馬走路,彷彿沒聽見他們的話似的。道信略略鬆了口氣,回轉頭,低聲教訓著師弟:「你想一想,就算渴死,也總比毒死強吧?」
「好像也強不到哪裡去……」道緣低頭嘟囔道。
「你!」道信氣得說不出話來。行者玄奘妙筆閣
玄奘輕輕歎了口氣:「道緣,你再忍耐一下。這裡濕氣大,天氣又這般悶熱,過不了多久,應該會下雨的吧。」
眾人精神為之一振,是啊,這裡畢竟不是沙漠,有這麼多的水,應該經常下雨的。
道緣似乎也看到了希望,抬頭望了望鉛灰色的天空,又舔了舔乾干的嘴唇,便繼續往前走了。
沒過半個時辰,果然下起了雨,馬隊頓時興奮起來,趕緊將所有的水囊都取出來,對著天空接水。
道緣仰著頭,直接用嘴接了幾口雨水嚥下,然後把嘴一抹道:「師父真是厲害!說下雨就下雨了!」
「那當然!」道通說,「師父頭頂上有神佛護佑嘛。」
玄奘搖了搖頭,這兩個小沙彌,可真會拍馬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