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未能在阿耆尼王城得到充分的休整,玄奘一行只得來到博斯騰湖畔補充水源,然後沿孔雀河南下,經由南北疆要衝鐵門關後南下,進入南疆地區。
從高高的蔥嶺流下的一條河水,經過千萬年的沖刷,硬是在山與山之間形成了這片谷地。這條河平日裡清澈無比,兩岸的草灘如波斯地毯般碧綠柔美。而一旦下雨,草灘便被洇濕,緊接著河水暴漲,河面在很短的時間內增加數倍,顯得暴虐異常。
玄奘等人被困在河東,面前是渾黃的河水,夾帶著草根樹枝,一浪接一浪,連續不斷地沖刷著河岸。他們渾身濕透,手足冰冷,道緣道通這兩個小沙彌更是縮著身子發抖,可憐巴巴地望著師父。
遠遠的河對面依稀可見幾面土牆,顯然有人家。可是面對眼前這勢不可當的洪水,誰也不敢以身試險。
「法師,咱們往上遊走走看,或許可以繞過去。」普巴爾提出了建議。
玄奘點點頭,眼下只有這個辦法了。
這一段極少草叢,大都是土路,雨天時低窪的地方積水成池,高處也泥濘不堪,馬蹄陷入泥濘之中,拚命地掙扎著。
沿著河岸往上遊走了大約十餘里,就進入到大山的深處,高大的樹木密密匝匝。此時天已經黑了,頭頂又被樹冠遮住,連一點天光都不透,只聽到風在耳邊呼嘯。眾人不禁緊張起來。
聽著洪水的聲音,玄奘停了下來,他知道不能再往前走了——如此漆黑的夜晚,再走下去,萬一腳下踩空,那可不是鬧著玩的。眼下雖然有些冷,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宿營。
他轉身對道誠吩咐道:「你去看看附近有沒有干躁一點的高地,我們先休息。」
道誠答應一聲,同幾個手力去了旁邊。走了一天的人們疲憊不堪,東倒西歪地就地坐了下來。
道信和幾個重傷者都發起了高燒,玄奘只是暫時使用針灸和草藥為他們退熱,但由於西域地區氣候惡劣,又始終找不到一處安穩的地方休養,是以傷口發起了炎,高燒不退,玄奘心急如焚,只是不停地誦念觀音。
好在帕拉木昆已經醒來,用沙啞的聲音向玄奘道謝。
「居士醒了就太好了。」玄奘趕緊將他們現在所處的位置簡單地向他說了一下,又問,「居士對這一帶熟悉嗎?」
帕拉木昆點點頭,甕聲甕氣地道:「這裡是孔雀河。再往上遊走一段,那裡河水淺,可以涉水過去。」
玄奘大喜,趕緊命索戈通知大家準備,天亮就動身。
暴雨剛過去不久,寬寬的河水就像一個暴戾的悍婦,撒過一場大潑後仍然劇烈地喘息著,泛著渾黃的顏色。雖說洪水已經退去,但河流中間依然湍急,水聲震耳欲聾,衝擊著河岸。
河岸包容著滾漲的河水,彷彿無奈其實坦然地經受著這自然賦予的衝撞。河邊的野草捲曲著,在漫過的河水中浮浮沉沉,直至斷裂,隨波而去。
被掏空了的河岸一片片地坍塌了,轟然有聲地落入水中。泥土與水混合成了泥漿,融化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能分辨。
玄奘站在河邊,眉頭深蹙,猶豫著,帕拉木昆說,這裡河水較淺,可誰知道暴雨過後會怎樣呢?
這時帕拉木昆柱著一根棍子走了過來,玄奘問他:「還有沒有窄的地方?這裡這麼寬,只怕到了中央,水深足以沒頂吧?」
「沒不了頂,」帕拉木昆道,「我以前走過的。」
「小人也走過,」普巴爾道,「這裡之所以寬,是因為下了兩天暴雨的緣故,河水漫延開來,不會很深。」
玄奘咬了咬牙,最終還是決定涉水過河。
眾人用繩子將所有的人馬拴在一起,傷員騎在馬上,其餘眾人相互扶持著,慢慢下了河。馬兒們初時還有些膽怯,但在手力們的吆喝聲中也就戰戰兢兢地走了下去。
河水冰冷,玄奘一腳踩下去便不由得打了個冷戰。西域的水與黃河不同,實是一種滲入骨髓的冰冷,腿腳很快就沒了知覺,寒氣直衝腦門。他咬緊牙,牽著馬,一步步朝著對岸走去。
帕拉木昆和普巴爾說得沒錯,這個地方果然不深,到了河中央,水深也只是剛剛及胸。但水流很急,沖得他們東倒西歪,幸好大家都用繩索相連,才沒有人被沖走。
好容易到了對岸,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大家忙著拾柴燒火,烘烤衣物。
道信和幾個重傷之人都被放在草地上,雙目緊閉,昏迷不醒。玄奘將幾塊絲帕蘸了水,分別放在他們的額頭上,幫他們退熱。
他眉頭緊皺,雖然大家都平安過了河,但這些傷者的身體還是浸了水,情況顯然更加不妙。
看到道信粗重地喘了幾口氣,玄奘心中略略放寬,對眾人道:「昨天傍晚,我在下游處看到河這邊有一座土牆,想是有人家居住。咱們今晚就到那裡去投宿。」
周圍的人紛紛點頭,於是大家收拾行囊,沿著河岸朝下游而去。
行不多遠,果然望見了那堵土牆。眾人大喜,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這時,忽聽一個粗重的聲音喊道:「喂!前面的!這條河能過去嗎?」
玄奘聞言朝前望去,只見對面過來一支馬隊。
說是馬隊,其實也不過七、八個人,個個都很健壯,馬匹上行李也不多,看上去不大像做生意的。
難道又遇到了馬賊?手力們立即緊張起來,有幾個
人已將手暗暗放在了刀柄上。
「原來是個和尚。」一個四十多歲滿臉鬍鬚的人像是這支隊伍的頭領,他的目光盯在玄奘身上。
「阿彌陀佛,」玄奘合掌道,「檀越從這裡往上遊走大約七八里,有一處較淺的地方可以通過。」
「當真?」那個大鬍子問。
「出家人不打妄語,」玄奘道,「貧僧正是從那裡過來的。」
「好,我們走!」那個大鬍子一揮手,朝其他人發出了命令。
這時道誠悄悄拉了拉玄奘的衣襟,「師父,你看——」他的下巴微微一努。
玄奘這才注意到其中一匹馬上有一隻麻布口袋,裡面在劇烈地扭動著,看樣子像是一個人。他立即喊道:「檀越請留步!」
「法師!」歡信小聲說道,「這些人看上去不是善類,還是不要惹事的好……」
這時那個大鬍子已經回過頭來:「什麼事啊,和尚?」
玄奘一指那個麻布口袋:「這裡面是什麼?」
歡信暗暗歎氣,完了完了,這法師如此直截了當,看來又得打一架了。
果然,那大鬍子鷹一般的眼睛再次盯在了玄奘臉上,沉聲道:「和尚,別管閒事!」
玄奘搖了搖頭:「貧僧只是好奇而已,檀越又何必心虛呢?」
這時道誠、索戈兩人已經走到他的身邊,手中緊緊握著各自的武器。
大鬍子的目光從玄奘臉上移開,又依次望向道誠、索戈等人,最後落在了帕拉木昆身上,不由得倒抽了口涼氣。
好一條壯漢!
憑著多年馳騁草原的經驗,他當然看得出來,對方有些人受了傷,但沒受傷的也有十幾個,且都是年輕健壯的漢子。特別是那個塊頭最大的,絕非易與之輩。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玄奘身上,這個僧人顯然是這支隊伍的頭目,雖然看上去面色蒼白,弱纖細,但他既然敢主動招惹,講起話來又不卑不亢,想來是真人不露相,絕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而自己這邊只有七八個人,人數上首先就佔了劣勢。
大鬍子顯然不是個魯莽之輩,他想了想,對玄奘道:「大師想要看貨,好說得很。不過大家都在外面闖蕩,看貨也得有些真本事才行。只可惜今日我們出來的人手少了些,莫非大師想要以多欺少嗎?」
「不敢。」玄奘道。
「那麼我們一對一如何?」大鬍子看著他。
「一對一?」玄奘有些意外地望著他。
「怎麼?大師還是想以多取勝麼?」大鬍子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玄奘當然不這麼想,對方的提議正中他的下懷。說實在的,自己這邊雖然人數多些,但大都或輕或重地受了傷,而對方的七八個人卻個個都是勇士,真要混戰起來,誰佔上風還不一定呢。
可是,叫誰上去打呢?
正思忖間,道誠已經踏前一步:「師父,讓弟子來對付他!」
玄奘有些猶豫,小聲說道:「你的傷……」
「不礙事了。」道誠的目光充滿了自信。
「好吧,」玄奘扭頭對那大鬍子說道,「檀越的提議聽起來,似乎很公平。」
大鬍子顯然沒想到對方竟如此痛快地同意了他的提議,有些不放心地說:「大師乃是出家之人,絕不會打妄語吧?咱們先說好,若是大師輸了,就不要再多管閒事了。」
玄奘點頭道:「檀越要是輸了,就請將這只口袋留下。」
他指了指那個還在馬上不停扭動的大口袋。
大鬍子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想不到和尚也好這一口,今日倒真是長見識了!不過這種賭法還是不太公平。」
玄奘望著他:「那依檀越所言,如何才算公平?」
大鬍子看了看玄奘身後的幾十匹馬,馬上的貨物看起來不少,不禁動了心思:「我輸了留下貨,大師若是輸了,也得留下貨!」
「可以。」玄奘平靜地說道。
大鬍子立即抽刀在手:「那就來吧!」
道誠執棍上前,合掌施了一禮:「小僧道誠。檀越請。」
「我叫摩哈德!」大鬍子說著話,已經摧馬過來,舉刀朝道誠的頭上猛劈了下來。
玄奘不禁皺起了眉頭——摩哈德?聽起來像是突厥人的名字。不管是什麼人,總之不是什麼善類,雙方素不相識,哪有一上來就朝腦袋上招呼的?
道誠也看出對方來者不善,一低頭,躲開了這勢在必得的一刀,手中長棍順勢朝馬的前腿一掃,對方的馬立即長嘶一聲,人立起來。
摩哈德嚇了一跳,趕緊抱住了馬頸,跑出十餘丈遠,又打馬回來,直朝道誠撞了過來,希望能將這個小和尚踩在馬蹄之下。
誰知道誠的身體極為靈活,就地一滾,就又到了他的身後,同時,長棍一下子戳在了馬的後腿上,馬吃了這一痛,再次慘嘶一聲,頭下腳上地直立起來。
摩哈德狼狽不堪地喊道:「你這小子耍賴!怎麼光打馬啊?」
這邊手力們都哄笑起來,道緣邊笑邊說:「打馬就對了。檀越騎馬
,我師兄沒騎,這不公平嘛。」
正說著,忽聽摩哈德「嗷」地一聲怪叫,從馬上摔了下來!原來,他跨下那匹馬被道誠的長棍攪得快要崩潰了,終於忍無可忍,將主人甩下,自己則遠遠地跑掉了。
道誠趁他剛摔下馬立足未穩,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一腳踏在摩哈德的頭上,長棍則橫在了他的脖子上,令他動彈不得。
這一下,摩哈德的手下立時大嘩,卻又都不敢亂動。
小沙彌和手力們則大聲歡呼起來。
「阿彌陀佛,」玄奘走上前去,單掌豎在胸前施了一禮,「檀越服不服?」
「不服!」摩哈德顯然從未吃過這等窩囊的虧,在道誠腳下罵道,「你們中原漢人就會使詐,不是真本事!」
「哦?」玄奘看著他,「檀越倒是說說看,什麼才叫真本事?」
「我們比力氣!比真本事!」
玄奘搖搖頭:「檀越還是不要再比了。」
「就要比!」摩哈德被道誠踩得透不過氣來,喘息著說道,「我……我輸得不甘心!」
玄奘回頭看了看伏在馬上的傷員們,他們又到了該換藥的時間,心中不禁有些著急。
這時帕拉木昆已經站了出來,甕聲甕氣地說道:「師父,我跟他比。」
「也好,」玄奘點了點頭,「道誠,放開他吧。」
「是,師父。」道誠收回腳,提了長棍回到玄奘的身邊。
摩哈德覺得頭上驟然輕鬆,立即爬了起來。他的半邊臉上滿是泥土,看上去成了陰陽臉。道緣拚命克制著,才沒有大笑出聲。
「檀越,」玄奘正色道,「咱們說好了,這是最後一場。檀越輸了可不得再行耍賴。突厥勇士自稱自己是草原上的鷹,那就應該守信用才對。」
摩哈德臉一紅,頭上青筋盤起,手中緊緊握著鋼刀:「當然!如果我輸了,我也沒臉再活下去了。來吧!」
玄奘無奈地搖了搖頭,有些人看上去都挺聰明的,怎麼動不動就要死要活?
「怎麼比?」帕拉木昆傻乎乎地問道。
摩哈德看了看這個黑大個,他一心想著扳回局面,乾脆地說:「這次我們比力氣,你來出題好了!」
「好啊,」帕拉木昆立即平伸出兩條胳膊,憨憨地說道,「你們要是能把我的胳膊按下去,就算贏。」
摩哈德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大個子,好大的口氣!
「小子,你說的是真的嗎?」他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冷冷地問道。
帕拉木昆卻沒有回答,只是仍然平舉著手臂,道:「你們可以來兩個人,一邊一個。」
玄奘不禁搖了搖頭,在他看來,只要贏了對方就行了,何必如此托大?
道誠卻很興奮:「突厥小子,你敢不敢比?」
摩哈德被這一句「你敢不敢比」激怒了,當即一擺頭,後面就有兩個大漢下了馬,一左一右地衝了過來,各自抓住了帕拉木昆的一條手臂。
歡信也笑了,悄悄對玄奘道:「這個突厥小子,這回倒懂得了對等原則,讓他的嘍囉們上了。」
兩個突厥大漢滿臉漲得通紅,各自抱住帕拉木昆的一條粗手臂,拚命往下壓,甚至把全身的重量都壓上,卻只如螻蟻撼大樹,紋絲不動。
見這二位的力氣也用得差不多了,帕拉木昆這才慢悠悠地說道:「你們壓不動是吧?我還能把你們悠起來。」
說完這話,未等對方反應過來,他已經抬起兩臂轉起圈來。
兩個突厥大漢立即被甩上了天,在空中「嗷嗷」怪叫。
玄奘想起那天晚上,他也是這樣對付道信的,不禁面露微笑,但隨即想到道信的傷勢,又傷感起來。
轉了好一會兒,帕拉木昆才終於將這兩個已被轉成暈頭蒼蠅般的「勇士」放了下來。
看著這兩個東倒西歪地躺在地上的「勇士」,摩哈德的臉色別提多難看了。
「檀越怎樣?」玄奘盯著摩哈德的眼睛問道。嫂索妙筆閣行者玄奘
到了這個地步,摩哈德自然不能再耍賴,事實上,他也被玄奘的目光所攝,又想到弟子們都如此了得,這個做師父的還不定怎麼深藏不露呢!看來今天無論如何都討不了好去。漢人不是有句話嗎,叫做「好漢不吃眼前虧」,又有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都是至理名言啊!
想到這裡,他用力一揮手,兩個嘍囉便將那個大口袋抬了過來:「這個,歸你了!」
摩哈德說完這話,順手牽過一個嘍囉的馬,讓他跟另一人合騎一匹,然後狠狠地甩了一鞭,揚長而去。
那個大布袋摔在地上,不再扭動。玄奘心裡有些不安——難道,裡面的人已經悶死了不成?
道誠來到這個大布袋跟前,找到繩子扣兒,握在手裡。然後抬頭望了望師父。
玄奘衝他點了下頭。
於是,道誠一拉繩扣。隨著布袋被解開,手力們幾乎同時發出「啊」的一聲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