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耆尼是梵agni的音譯,意思是「火焰」。
東晉高僧法顯在其求法旅行記《佛國記》中稱這個國家為「焉夷」,玄奘還記得那本書中曾經說過,這個國家地域廣大、十分富裕。更為重要的是,此國自上而下,都對佛教極為尊崇。
沙木沙克到這裡來的主要目的是收購礦石,這裡的銀礦價格極低,依照他的經驗,把從疏勒帶來的波斯地毯和路上收購的漢地絲綢、瓷器、茶葉等物高價賣掉,換成阿耆尼的銀礦石,販賣到疏勒一帶,價格可翻四倍;若是翻越蔥嶺,販到更遙遠的中亞大草原,則可以達到驚人的十幾倍乃至二十倍的利潤!
當然,前提是你有命將礦石帶到這麼遠的地方去。
任何貨物只需要有兩成的利潤,就足以令天下商人鋌而走險,何況這動輒十多倍的暴利?
所以,隨著距離王城越來越近,官道上匯聚的商隊也便越來越多,前後竟有七八支合併混雜而行!
這些商隊有大有小,小商隊約有二三十人,大商隊三五百人,有的商隊甚至可達上千人!
商隊碰面後,彼此之間點頭示意,看起來甚是友好。
這倒不難理解,在崇山峻嶺、沙漠荒原間奔波了幾個月,期間還可能同馬賊盜匪進行過殊死的搏鬥,如今驟然見到這麼多同行,心中的安全感必定油然而生。
他們見面後,通常會相互交換一下目的地和路上的信息,比如哪個位置有水,哪個旅店提供飼料,哪裡有盜匪出沒,甚至哪裡發生戰爭需要繞道,等等等等。
這些信息非常重要,往往關乎性命。
玄奘注意到,幾乎每支商隊都有傷者,一個從西邊來的大型商隊,傷者竟佔了一半以上!
更不用說死亡的了,從商人們彼此間的議論可知,有的商隊出發時有兩百多人,到達阿耆尼時就只剩下不到一百人了!
由此可見,這條道上的盜賊是多麼猖獗。
相比之下,沙木沙克商隊這一路上的運氣還算不錯,減員不多。
玄奘終於明白,絲路上確實有幾百騎甚至上千騎的劫匪隊伍存在。據說,有的匪徒富可敵國,武力更是強大到了連軍隊都不是對手!
這一事實,造成了另外一個可怖的後果,那就是,有些國家的軍隊甚至兼職強盜!換身行頭就出來搶劫,有那囂張的甚至連使臣都搶,權當練兵了。
當然,像高昌、龜茲、于闐這類位於絲綢之路關卡上的國家不會這麼做,因為他們靠抽取商人的交易稅,收取過境費用,安安穩穩的便可獲利豐厚,還能繁榮本國市場。
如果他們也搶,那就只會使商使們想方設法避開他們的國家,繞道而行。不僅得不到任何好處,還會喪失自己有利的交通樞紐地位。
所以這些壓在絲綢之路要道上的國家不僅不會抄掠,反而會派軍隊保護商路的安全。一個依靠地理位置發展起來的國家,只有使這種地位安全、有效地發揮作用時,才能維持下去。
但是一些絲路周邊國家,由於獲得的財富少,就顯得比較貧窮,出於忌恨或者其它目的,就會派出軍隊,冒充強盜搶劫商使。
阿耆尼比較特殊,它是絲路中段的重要國家,又盛產銀礦和瓜果梨棗等物,按說應該保護來往商賈的安全才是。偏偏因為國王的無能,使得這種保護名存實亡,國家內外一片混亂。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無論是商人、盜賊乃至國家,支撐他們行為的永遠是兩個字——財富。
進城之後,兩支隊伍就分手了,沙木沙克的商隊自去找貨儲區卸貨,玄奘則帶著自己的馬隊尋找落腳之處。
他最關心的是傷者,他自己也傷得不輕,何況還有傷勢比他嚴重得多的人,有的已經生命垂危了,需要立即安頓下來。
很快,他們便在靠近集市的地方找到了一座較大的寺院,請求掛單。
寺僧聽說是大唐來的求法僧人,大喜過望,趕緊迎了出來,誰知在寺門前迎面撞上一個滿身血漬和泥污的僧人,身後是一支狼狽不堪的隊伍,頓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貧僧玄奘,初涉西域,途中遭遇盜賊,有幾個同伴受了重傷,還望長老慈悲照拂。」玄奘向住持長老深施一禮,用已經很熟練的吐火羅語說道。
「啊……法師不必客氣,」住持有些慌亂地說道,「大家都是佛門弟子,有什麼難處儘管開口,老衲自當竭力幫忙。」
「那就多謝了,」玄奘掛念傷者,也不再跟他多做客套,邊往寺裡走邊問,「請問長老,寺裡可有暖和乾淨些的禪房?」
「有有有,法師請隨我來。」住持一疊聲地說著,便將玄奘等人帶到一間較為寬敞的僧房。
玄奘命人將幾個重傷的人抬到廣單上,又向住持要了些清水和傷藥,然後解開傷者的包紮,重新幫他們清洗傷口,再小心地為他們上藥。
住持站在一邊,看了一會兒,便搖頭說道:「這些傷藥都只能治療一般的跌打損傷,這麼重的傷只怕……」
「長老這裡,還有沒有別的藥?」玄奘回轉頭,充滿期望地看著他。
住持歎道:「要是有,老僧還能不拿出來嗎?佛門弟子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那麼,這城裡有藥鋪嗎?」玄奘又問。
「有,」住持道,「離此也不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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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玄奘叫來安歸,給他寫了張藥方,叫他同幾個會說吐火羅語的手力一起去城裡的藥鋪買藥,隨後便從行李中取出些帛絹,將處理好的傷口重新包紮起來。
這麼好的帛絹用來裹傷?寺僧們的眼睛都直了。
索戈也要跟著去買藥,玄奘沒有同意,並對他說:「如果你還想早點見到你的妻兒,就呆在禪房裡好好養傷。否則我只好把你留在這裡休養了。」
索戈頓時嚇得不敢再說。
在王城裡,沙木沙克的護衛隊也暫時清閒了下來,考慮到商隊還要做生意,暫時顧不上他們,護衛隊首領納努打聽到玄奘法師的住處,專門派人將重傷的弟兄送到這裡求治,並留下幾名隊員給法師打下手。
看看傷者都已穩定下來,玄奘總算鬆了一口氣,安排了幾名手力照料他們,便自去沐浴更衣,他準備今天就去見阿耆尼王。
「法師氣色不佳,暫且歇息一晚,明日再去吧。」望著玄奘蒼白的面容,歡信有些擔憂地說道。
玄奘虛弱地一笑,道:「天色尚早,今日便去吧。最好的醫者和藥物都在宮中,我們要在這裡修整療傷,最好能得到國王的幫助。」
歡信想想也是,只得同意。
兩人裝束整齊,離開寺院。剛剛走到王宮門前,就見身材高大面龐紅潤的阿耆尼王已帶著眾大臣迎了出來。
「法師從遙遠的大唐來到這裡,駐錫於我阿耆尼國,實令本王歡喜無限,手舞足蹈啊!」阿耆尼王嗓門宏亮,熱情地說道,「我這阿耆尼國氣序溫和,民風淳樸,又富產銀礦,實乃絲路之上最重要的國家了!」
「阿彌陀佛。」玄奘合掌施禮。
一旁的御史歡信卻忍不住撇了撇嘴——最重要的國家,你這牛皮也未免吹得太大了吧?
「法師就在我國中多呆些日子,為阿耆尼民眾講經說法,我會叫他們為法師準備健馬換乘的!」阿耆尼王熱情地說道。
「多謝大王盛情,」玄奘恭敬合什道,「玄奘這次路過貴國,確實是希望多呆些日子,有幾個同伴受了重傷,急需醫治。有的人傷勢嚴重,短時間內好不了,可能需要留在貴國靜養。」
「這沒問題!」阿耆尼王心情極佳,爽快地說道,「只要法師肯留下來講經說法,法師的同伴嘛,本王自當派醫師前去,好生照護。」
玄奘鬆了口氣,再次謝了國王,並表示,自己願意在阿耆尼的寺院裡講上一個月的經。
兩人被請入宮殿,阿耆尼王舉辦了盛大的宴會宴請大唐高僧。
玄奘坐在主客位上觀看歌舞,歡信則以外交官的身份上前,遞交了高昌王的書信。
阿耆尼王接過書信,看著看著,臉色漸漸變青。
玄奘走過很多地方,同各式各樣的人物打過交道,所謂「上與君王共坐,下與乞丐同行」,便是他這些年的真實寫照。因此,對於人的表情變化極為敏感。此時見那國王臉色不善,已知不妙,卻又不知是哪裡出了問題。難道阿耆尼國與高昌國有宿怨?如果是這樣,怎麼歡信一點兒都不知道的樣子?他是殿中御侍史,沒有理由不知道兩國的關係啊。
終於,阿耆尼王將書信往案上一拍,厲聲喝問:「你們是從高昌來的?是麴泰這個狗王資助的你?」
果然是高昌國王的問題!可是玄奘還是覺得不對,如果兩國有仇,麴泰王兄為何還要給這個阿耆尼王寫信呢?
雖然覺得這裡面的關係撲朔迷離,但玄奘不願說謊,面對國王凶狠的眼睛,他安靜地點了點頭:「正是。高昌王麴泰乃是玄奘的結義兄長。」
「原來如此!」阿耆尼王咬牙道,「那狗王平日裡對我阿耆尼國呼來喚去,還時時派兵侵擾。如今又在信中以這般口氣命令於我,真是欺人太甚!也罷,阿耆尼國是座小廟,供養不了大菩薩,法師這就請吧!」
玄奘想,我這高昌王兄也不知在信中都說什麼了,惹得這國王如此生氣?但到了這個時候什麼都不必問了,只是合掌道:「陛下剛才還說,要留玄奘在此多住些日子,又說要派醫師照護受傷之人。一國之君,豈可當場食言,出爾反爾?」
阿耆尼王怒道:「寡人說此話時,尚不知法師是那高昌鞠氏之義弟,是法師隱瞞在先,怎能怪寡人言而無信?」
玄奘苦笑,心想我怎知你同那高昌王有何冤仇,難不成還要我事先把自己的親戚朋友全報上一遍?
但想到這阿耆尼王先前對自己如此恭敬,見了高昌王的信件後,態度就驟然轉變,想來那位麴泰王兄真有什麼不是之處。因此再次合掌施禮,好言說道:「大王,玄奘西行,欲往婆羅門國求法,這一路之上道路險遠、山川阻隔,且多虎豹劫匪。一些同伴確實受了重傷,還請大王慈悲,留他們在此靜養。」
「是嗎?」國王帶著幾分嘲弄的語氣說道,「本王聽說,玄奘法師醫術精堪,既如此,又何必在我國中療傷?法師盡可自己解決啊。」
雖然明知對方是有意刁難,玄奘還是心平氣和地解釋說:「他們幾個傷勢沉重,正需好生調養才是,又怎可再長途奔波?」
「好生調養?」國王冷笑道,「調養好了便再來侵擾麼?阿耆尼雖是小國,可也不是受人欺辱的!」
玄奘歎道:「大王,玄奘不知阿耆尼國與高昌國之間有何恩怨,也不敢再奢求大王為我們提供換乘馬匹。只是,救助受傷落難之人當是各國份內之事吧?」
「那得看那落難之人是誰,」國王冷笑道,「
若是敵人,嘿嘿,不抓起來砍頭,已經是很客氣的了。」
一旁的御史歡信再也聽不下去了,站出來道:「大王,有道是,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何況我們只是行旅?更何況高昌國並未同阿耆尼國正式交戰,怎能說是敵人?又何況我們是在王城附近遇到劫匪的,無論如何阿耆尼國也是有一定責任的吧?」
這三個「何況」一說,阿耆尼國王立時大怒,一拍桌案,喝道:「大膽!」
「刷」地一聲,兩旁衛士將手中武器都亮了出來。
見此情形,歡信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至極。
阿耆尼王冷冷地看著歡信:「別以為你是高昌國的使臣,我就不敢殺你!」
見歡信還要說什麼,玄奘搶先一步上前,合掌道:「大王不必動怒,既然不允,我們不再打擾便是。大王虔信佛法,又何必多造殺孽?」
這阿耆尼國王嘴上說得很硬,但要他真殺了高昌使者,卻還是一件需仔細考慮的事情。畢竟兩國雖有矛盾,還未到刀兵相向的地步,若殺了歡信,這事可就鬧大了。
當然,做國王的有時也會衝動,因了一件雞毛蒜皮之事,一時衝動挑起戰爭的,在西域綠洲國家中卻也屢見不鮮。因此玄奘絲毫不敢大意,上前相勸,而阿耆尼國王也就順坡下驢,不再追究了。
回到住宿的寺院,歡信仍然恨恨不已,不停嘴地怒罵道:「這阿耆尼狗王真是不知好歹!待我回國後稟報大王,非滅了他的國不可!」
玄奘歎道:「兵乃凶事,怎可濫用?那國王就算有些傲慢,也不至於出兵討伐。我看他還是崇敬佛法的。」
「崇敬佛法?」歡信冷冷一笑,「崇信佛法的國家怎會出那麼多的馬賊?若不是上天垂憐,降下那場山洪,我們還不得全死於那幫馬賊之手?哼,連王城附近都不乾不淨,還說要教化民眾向佛,那才叫欺人欺心,我看還是滅了他乾淨!」
玄奘淡淡地說道:「居士既已受了五戒,便是佛門弟子,怎可動不動就提刀兵之事?」
「法師,」歡信終於醒悟過來,忙解釋道,「我也知道佛門弟子不該如此衝動,只是你和道信他們……」
玄奘皺了皺眉:「強扭的瓜不甜,人家既不肯留,我們也不能強留。依玄奘之見,這裡如有藥鋪,我們便先自己療傷,然後盡快出發,到下一個國家再說。玄奘現在去看看他們傷勢如何,能否上路,居士也請早些安歇吧。」
「唉,」歡信無奈地歎了口氣,「想不到大王的書信竟然……」
他沒有再說下去,畢竟他是高昌使臣,有些話是不便說的。
剛走到禪房門口,就聽到道緣稚嫩的聲音:「你這該死的馬賊!這裡是你坐的地方嗎?還不給我起來!坐到地上去!」
他聲音很大,顯然是在訓斥那個俘虜。
「道緣,」玄奘踏進房門,「瞧不出你小小年紀,別的沒學會,倒學會了欺負人。」
「師父回來了!」道緣趕緊迎上前,說道,「弟子可沒欺負他,要真欺負的話,就把他給攆到柴房裡去了。」
「你憑什麼?」玄奘驚奇地問。
「西域的規矩就是這樣啊,」道緣似乎更加驚奇,振振有詞地說,「誰抓到的,就是誰的奴隸!是吧?」
他把臉轉向那個俘虜,臉上頗有得色。
那俘虜垂頭喪氣地坐在地上,一言不發。他當然知道這個規矩,也願賭服輸。只是輸給一個高僧沒有什麼,卻不曾想,這高僧還有一個沒多大本事只會訓人的胖徒弟,實在是窩囊透頂。
玄奘看看俘虜,又看看道緣:「既然你拿他當奴隸,那你一定知道他叫什麼了?」
「這個,弟子還真沒問,」道緣不好意思地笑笑,又走到俘虜面前,踢他一腳道,「喂!問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玄奘皺了皺眉頭,卻未說話。那俘虜深感晦氣,垂著頭,也是默不作聲。
「他不答,就是沒名字了,」赤日在一旁笑道,「小師父,你是他的少主人,可以給他起個名字。」
「嗯,也好,」道緣歪著腦袋,認真地想了想,道,「你是吃果子的時候被我抓住的,就像偷東西被人發現的老鼠,那我以後就叫你大老鼠,好不好?」
這小子果然起不出什麼字號來,赤日剛喝了一口水就「撲」地一聲噴了出來,道通更是笑得在床上翻了個跟頭。
那俘虜無可奈何地低著頭,小聲答道:「小人叫普巴爾。」
「普巴爾,」玄奘道,「你是本地人嗎?」
「是。」那人輕聲答道。
「原來這裡就是你的家啊,」道緣開心地說道,「你家裡還有人嗎?給我們弄點好吃的行不行?」
玄奘瞪他一眼,小沙彌知趣地閉了嘴。
他又將目光轉向自己的俘虜:「普巴爾,你知不知道,這個國家同高昌國之間的恩怨?」
「恩怨?」道通嚇了一跳,「師父,莫非你在王宮裡碰了釘子?那國王怎麼了?」
「是不是不肯留我們?」道緣也問。
「哼!這破國家有什麼好的?」道通憤憤不平地說道,「出門到處都是馬賊!他不願意留,咱們還不願意呆呢。」
「就是,」道緣也說,「這裡壞人那麼多,就算道信師兄留下來
我們也不放心。別萬一再被壞人害了……」行者玄奘:.
「你們兩個,是不是需要叫人幫忙把嘴縫上?」玄奘忍無可忍——唉,說起來都怪自己一時心軟,帶上這麼兩個小東西上路,實在是失策得很。
不過,兩個小東西還算聽話,見師父生氣,乖乖閉上了嘴。
這時,歡信也走了進來,對玄奘道:「我倒覺得,這兩位小師父也沒說錯什麼,那狗王出爾反爾,的確不是什麼好東西!」
「你不能這麼說!」普巴爾終於聽出了點兒名堂,又開了口,「這件事也不能全怪我們大王!」
「臭老鼠,你敢這麼說!」道緣衝他吼道。在這位俘虜面前,他已經很有幾分主人樣了。
普巴爾看了道緣一眼,果然不再吱聲。
「道緣,」玄奘淡淡地說道,「你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