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道緣在一旁,神氣地一提繩子,想將那個俘虜拽起來,哪知這一下牽動俘虜的傷臂,使他忍不住又大聲叫喚起來。
閉目養神的玄奘立即睜開了眼睛:「怎麼,你也受了傷?」
道緣道通將俘虜帶到玄奘面前,玄奘看了一眼他的胳膊,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此人手臂已被摔折,又經過剛才那麼一折騰,慘白的傷骨都露了出來。
「阿彌陀佛,」玄奘輕聲道,「道緣,快給他鬆綁。」
道緣為他鬆開了綁繩,道通趕緊遞上樹枝和繩子,玄奘替他把骨頭接好,緊緊地固定住。
「你上馬吧,」玄奘道,「記住路上不要亂動,若是再斷了,我可不保證還能給你接好。」
馬隊在雨中再次出發。
那人騎在馬上走了一程,突然開口問道:「法師,如果我不亂動,這條胳膊還能好嗎?」
「養上一陣子還能好,」玄奘道,「不過不能提重東西,也不能再提刀打仗。」
「聽到了沒有小子?」安歸回過頭道,「你最好想辦法學門手藝,改行!」
那人低下了頭,一言不發。
雨越下越大,山谷被沖刷成道道溝壑,腳下的路也變得泥濘難行,這支長長的隊伍便在這泥濘中艱難跋涉,每個人都渾身濕透,大腿以下全是泥漿。
這樣的天氣,對任何一個傷者來說都是危險甚至致命的。本來依著玄奘的想法,應該再騰出幾輛車來,讓所有的傷者都上車。但是那樣的話,貨物的損失就太大了,沙木沙克無論如何也不能同意,他的同伴們也不會同意。
大夥兒冒著生命危險走這絲綢之路,不就是為了財富嗎?丟掉財富,這條路走下來又有什麼意義呢?
絲路上的普遍做法是,將重傷員拋棄,這在他們看來是正常的損失。現在騰出一輛車來裝傷員,已經是看玄奘的面子了。
玄奘騎在馬上,全身都被雨水淋得透濕,顫抖不已,胸前的麻痺感沒有了,被水一浸,痛徹心扉。
他擦著臉上的雨水,咬牙問道:「這一帶不是荒漠嗎?怎麼會下這麼大的雨?」
歡信也被淋得瑟瑟發抖,無奈地歎了口氣,道:「法師有所不知,西域地區雖然雨水很少,但也不是一點兒都沒有。而且在雨水集中的時候,甚至能引起山洪暴發。」
「山洪暴發?!」玄奘大吃一驚。
「是啊,」歡信道,「地面來不及吸下那麼多的水,只能任其在大地上瘋狂流淌。有些小河流平常根本沒水,一下雨,那水可就漲起來了!無數這樣的河流匯在一起,就會形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山洪一路上攜沙裹石,灌木叢、房屋、甚至整群的牛羊牲畜,都會被沖走。」
「牲畜算什麼?」索戈在馬上甕聲甕氣地接口道,「很多村莊的人來不及逃走,也都被洪水捲走了!」
由於身上有傷,天又極冷,他臉色蒼白,但依然倔強地不用人扶。
就在這時,喊殺聲再度傳來。
一股勁風掠過,一名商人慘叫著跌落塵埃,身上赫然多了一支長箭!鮮血迸出,在泥地上痛呼翻滾。
眾人悚然變色,引領四顧,只見前方雨簾中奔來大群劫匪,足有三四百騎,揮舞著寒光閃閃的彎刀向他們逼來。
要麼不出手,出手必獲利。對這些刀口舔血的西域盜匪而言,出手襲擊一支商隊,六死一被俘,更有數十人受傷,居然沒有搶到東西,這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所以那頭目才會在臨走時射出一枝冷箭,在他看來,這個僧人一死,商隊的士氣勢必大受影響,自己回去再多集結些人馬,便可再度出擊。
索戈咬牙罵了句:「該死的馬賊!我去教訓教訓他們!」
說罷「刷」地一聲抽出刀來。
但是玄奘把他攔住了,畢竟敵眾我寡,這一去分明就是送死。
他對臉色慘白的沙木沙克說:「還是躲一躲吧。現在雨下得這麼大,四周又是山林,天色昏暗,說不定能躲過去。」
沙木沙克也有此意,他實在是不想再有損失了,只是往哪裡躲卻是頗費疇躇。
就在這時,那個俘虜突然開口道:「山洪就要來了,咱們最好趕緊上山。」
索戈大怒:「你這馬賊,誰跟你是咱們?」
要不是考慮到對方也受了傷,不能乘人之危,這會兒非給他一刀不可!
玄奘拉著沙木沙克的馬韁,大聲說道:「檀越,時間緊急,還是上山吧!」
看著玄奘目光中的焦急之色,沙木沙克終於下了決心,手中的馬鞭朝前一指,說道:「我們往山上去!」
一道耀眼的電光在空中劃過,把山林和曠野都照得通亮,接著便是一個接一個悶悶的雷聲。
暴風雨還在瘋狂地往下澆著,玄奘甚至懷疑是不是老天裂開了一個大洞,讓那麼多的水從洞中傾洩而下。巨大的水聲淹沒了強盜的喊殺聲。
西域地區就是這樣,雖然一年到頭很少看到雨水,可一旦爆發,那便是雨神的無邊憤怒!
越來越強的轟鳴聲從遠處傳來,整個山谷發出驚天動地的震盪迴響,牲畜受驚,幾乎控制不住,幾個小沙彌不由得臉色巨變,手力和商人們也
都驚慌起來……
山洪暴發!
山洪真的暴發了!!
還未等他們反應過來,激流已吼叫著從他們腳下經過,夾帶著大大小小的石塊和整棵整棵的樹木,沿著長長的山谷向前衝去,整個天地都在為之顫抖。
滔天的泥石流翻滾而下,他們所在的地方霎時變成了一座孤島!
在這樣的天氣中,馬賊們也不敢冒險。領頭的呼嘯一聲,整支隊伍掉頭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風雨之中……
「好險!」道誠擦了一把臉上的泥水,後怕地說道,「幸好我們上了山……」
然而危險卻還沒有解除,泥黃色的河水裹夾著上游衝下來的樹枝樹根和泥沙,一路呼嘯而來,聲音驚心動魄。
玄奘等人站在激流邊,就連水中轟隆隆的石頭翻滾聲也聽得清清楚楚……
西域地區的風雨很是奇怪,來的時候倏忽而至,令人難以防範,可緊接著不多時,天竟然又放晴了!
洪水阻住了強盜們的追擊,玄奘總算有機會去看一看那些受傷的人。
傷者的情況很不好,裹在他們身上的毛氈早已濕透,變得又冷又沉。幾名手力圍在一名傷者身邊,低低地哭泣著。玄奘彎下腰,摸了摸他冰冷的手腕,已經感覺不到脈搏的跳動,他不甘心,又將耳朵貼近傷者的嘴邊,等了好半天,也沒有感受到哪怕是極微弱的呼吸……
他的同伴們顧不得擰一擰身上的濕衣服,便默默地為他挖坑掩埋。玄奘又去看了另外幾個傷勢嚴重的,他們臉色發青,瑟瑟發抖,顯然也支撐不了多久了。
他打開行李包,想再找幾件干一點的衣服給他們。雖然高昌王為他準備的包裹都有厚厚的油層可防雨,可剛才那陣暴雨實在太大,包裹裡還是進了水。
翻來翻去,總算在兩個較大的包裹裡層找到了幾件半干的衣裳,趕緊拿出來給傷者換上。接著,又將濕透的衣物打開,放在太陽底下曬著。
看著身處痛苦中的同伴,玄奘心如刀鉸,他沒有其他辦法可想,只能努力安慰著他們:「前面不遠就是王城,我們很快就能到達那裡。你們堅持一下,到時候玄奘一定為你們治好傷!」
然而另一個危險又悄然逼近,洪水使孤島四周開始不斷地塌陷,看樣子即使逃脫了強盜之手,他們也難逃被洪水覆沒的命運了。
玄奘將所有的傷藥都取了出來,這些都是從高昌國帶出來的,大部分是金創藥一類,治療一般的跌打損傷還可以,太重的傷顯然就無能為力了。
道緣坐在已經昏迷的道信旁邊,哽咽地說道:「師兄,我以前真不該跟你吵架,還挖苦你……師父說得對,人命只在呼吸之間。師兄,你別急著死,等我們一起……」
沙木沙克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不停地走來走去,嘴裡喃喃自語:「怎麼辦?怎麼辦?真的要完了嗎?」
玄奘看完傷者已經筋疲力盡,他疲憊地靠坐在一棵樹下,默默誦起了《心經》……
不知念誦了多久,突然聽到一聲興奮的呼喊:「法師,水退了!」
的確!或許是由於觀世音菩薩的加被,又或許是這塊土地平常太乾旱了,是以一遇到水就拚命地吸收。總之,人們驚喜地發現,洪水正在漸漸地退卻!
他們終於在強盜與洪水的雙重包圍中得到了一線生機!
雖然剛剛過去一場暴風雨,但此時的山谷已是陽光明媚,天空湛藍逼眼,薄薄的雲彩流動著,幻化出夢幻般的色彩。
馬隊在滿是泥漿的山樑上艱難行進,他們不敢下到山谷裡,怕再有洪水襲來。
腳下的道路越來越泥濘不堪,馬匹馱著行李、傷員,四蹄不停地打滑,裝載著重傷員的馬車更是常常陷進泥裡,推都推不動,每個人的身上都沾滿了泥漿。
陽光照在身上已經有了灼熱的感覺,但沐浴不到陽光的地方依然很冷,這真是一個冰與火的世界!
當他們終於通過了這片泥漿地,重新踏在了堅硬的地面上,不由得長長呼出了一口氣。
經過大半天的折騰,所有的人都已筋疲力盡,卻又不敢停下來休息。因為他們知道,一旦停下,就再也沒有力氣趕路,非就地歇上一晚不可!且不說這個地方並不安全,完全不適合宿營,就說受傷的人,只怕也熬不了一晚了。
玄奘伏在馬背上,聽著傷者的呻吟聲束手無策。眼前的情況令他絕望,一路的顛簸,使那些受傷的人看上去更加虛弱,那些口中能夠發出聲音的還好些,有幾個已是面如死灰,處於深度昏迷的狀態。
他極力控制住心神,告訴自己不要慌亂。不時地摸一摸傷者的脈搏,心裡卻是越來越沒有底,只能邊走邊為他們打氣道:「快了,快到了!再堅持一下,你們會好的……佛祖保佑……」
他知道有些傷者是聽不到他的話的,這些話與其說是安慰傷者,倒不如說是安慰自己。
「師父……」伏在馬上的道信被顛醒了,低低地說,「道信沒用……一路上……淨惹師父生氣……如今……要死了……師父就……不用再為道信操心了。」
「師兄!你說什麼呢?」道緣忍不住哭了起來。
「道緣師弟……師兄不好……老跟你……吵架,你……你就……原諒師兄吧。」
「師兄……」道緣哭得更厲害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妙;筆閣
 
玄奘心中痛如刀割,他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對弟子說:「道信,你聽好,你不會死!你現在覺得痛苦,是因為在馬上顛簸的緣故。但師父向你保證,你的傷會好的。所以,如果不想再惹師父生氣的話,就好好活著!」
「師兄你聽到了嗎?」道緣擦著眼淚說,「師父保證你的傷會好,你難道連師父的話也不相信嗎?」
「相信……我相信……我……」
「好了道信,別再多說話了,」玄奘伸手握住道信冰冷的手,向他傳遞著自己的熱力和希望,「前面已經可以看到王城了,再堅持一下,就快到了……」
他的心中越來越焦慮,原本以為,多年的修行,再也不會讓他有焦慮感了,誰知一場災難便將他打回凡夫的原形。
王城雖近在眼前,但西域這個地方就是這樣,明明看上去近在咫尺的景物,走起來卻要很久很久,直讓人懷疑是不是又碰上了海市蜃樓。更要命的是,為了不讓傷者再次受傷,他們還不能催馬快行,只能保持這樣的速度,慢慢地走。
心急如焚卻又無法可想,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誦經為眾人祈福,希望他們平安,也讓自己的心安寧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