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賊畢竟不是個讓人愉快的話題,另一個商人索性站起來唱起了歌,一股西域特有的粗獷氣息撲面而來。
別的商人和護衛立即都跟著和了起來,接著手力們甚至沙彌們也都加入了這個合唱,赤朗甚至帶著幾名手力跑到場地中央跳起舞來,這更加激起了大家的興致,於是更多的人都跟著舞動起來。瘦小的赤日變戲法似地從懷裡取出一面手鼓,為大家伴奏。
「阿塔羅,都快到家了,你那一葫蘆酒還捨不得拿出來嗎?」商人中有人一面跳一面喊道。
「哈哈!我就知道,你們這些傢伙,一路上就惦記著我這點東西了。」阿塔羅邊說邊解下腰間的葫蘆,扔了過去,腳下的舞步卻始終沒有停息。
人群中驟然爆發出一陣歡呼,人們唱著,跳著,傳遞著這隻小小的葫蘆,每一個接到手的商人都會暢懷地飲上一口。
篝火、歌聲、美酒,這就是西域人特有的色彩。玄奘雖聽不懂他們的唱詞,卻也不由得跟著曲調和起來,自從離開長安踏上西行之路,他第一次感到這般的暢懷。
阿塔羅跳累了,走到玄奘身邊,一屁股坐下。篝火燒得正旺,大群大群的火星在眼前飛舞著,映紅了他們的臉。
玄奘笑道:「看不出來,你們阿耆尼人倒挺擅長歌舞的。」
阿塔羅咧嘴一笑,得意地說道:「在西域,只聽說有誰不會說話,沒聽說有誰不會歌舞的!」
這個年輕商人顯然是個性情中人,完全沒有在高僧面前的拘謹,抓起水囊「咕咚」一聲就灌下了一大口水,又咬了一口自帶的肉乾,把嘴一抹,大大咧咧地說道:「不過要說到擅長歌舞嘛,龜茲人要比阿耆尼人更勝一籌。」
「居士去過龜茲?」玄奘笑問。
「當然!」阿塔羅笑道,「咱們阿耆尼人做生意,主要就是跑兩個地方,一個是高昌、伊吾,另一個就是龜茲。而且這一兩年來,咱們國王還是跟龜茲來往的多些。我上回第一次帶隊,也是去的龜茲。這一次,等我把從東邊得來的絲綢卸下,換了阿耆尼的銀礦石,就還到龜茲去!」
「如此說來,下一程,我們還可以同行。」玄奘道。
「對呀!」阿塔羅高興地說道,「我還忘了法師也要經過龜茲呢,咱們這不正好同路嘛!」
正說得熱鬧,忽聽場地中央爆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玄奘往裡一看,不禁吃了一驚,原來,道信竟與一位高大的阿耆尼商人,打在了一起。
剛才不還好好的嗎?怎麼這就打起來了?玄奘也不知出了什麼事,趕緊起身喝止:「道信!快住手!」
可惜場上氣氛太過熱烈,他這一聲呼喊被淹沒在一片歡呼的海洋裡,莫說道信在場上打得興起,就連在旁邊助威的幾個小沙彌也沒聽到師父的聲音。
玄奘踏前一步,正要上去制止,旁邊的阿塔羅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
「法師別過去,」阿塔羅興致勃勃地說道,「就讓他們兩個好好比試比試!」
說罷,他將兩手湊近嘴巴,衝著場內高聲喊道:「帕拉木昆!加把勁兒!可別給阿耆尼人和拜火教徒丟臉!」
道緣和道通則跳著腳喊著:「二師兄加油!」
手力們也高聲呼喊,為道信鼓勁兒。
玄奘這才明白,敢情他們不是打架,是在比武較量呢。心中略略鬆了口氣。
道信是個瘦高個兒,可這個帕拉木昆比他還要高出小半頭,至於寬度,至少能頂三個道信。這樣一個大漢,力氣顯然比道信要大得多。
但道信也有優勢,也不知他從哪裡學來的古怪本領,身體異常柔軟,左躲右閃,拳頭常常從不可知的方向出奇不意地朝對方身上招呼,惹得帕拉木昆哇哇大叫。
阿塔羅哈哈大笑起來:「法師,想不到你身邊還有高人吶!」
「檀越說笑了,」玄奘道,「一個小沙彌而已,怎敢說是高人?」
雖說出家人四大皆空,但玄奘畢竟只有二十幾歲,年輕人爭強好勝的心總是有的。眼見弟子佔了上風,心中竟也頗為舒暢。
師父都如此,道緣道通這兩個沒多少道行的小沙彌就更不用提了,兩人站在場邊,蹦著高地大喊大叫,興奮得滿臉通紅。
手力們也都跟喝醉了酒似的,吼叫著為道信助威。
只有道誠和索戈二人,看起來並沒有那麼高興,兩人站在一處嘀嘀咕咕,時不時地發幾句議論。
「道信師父的功夫好怪啊,」索戈道,「是天生的還是練出來的?」
「半是天生半是練,」道誠笑道,「他身子軟,跟一般人打架還是挺管用的。不過打這個大個子,卻佔不到什麼便宜。」
旁邊的道通聽到了這句話,不高興了:「大師兄,你說什麼呢?難道二師兄不是贏定了嗎?」
道誠笑著搖頭:「我看他沒什麼便宜可佔。」
「誰說的?」道緣也聽到了,回過頭,不滿地說道,「你沒瞧見嗎?二師兄的身體就像泥鰍一樣滑溜,光看他打那傻大個兒了,就沒見那大個子打到他!」
這小沙彌,別看平常和道信不睦,關鍵時刻還懂得一致對外。
「小師父別急。」索戈道,「再等一會兒,道信師父就得敗下陣來。我先把這話撂這兒,你信不?」
「不信!」道緣忿忿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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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這邊說著話,場上卻已是另一番景象,道信看似佔了上風,心裡卻是有苦自知,拳頭打在對方的身上,便如砸在石頭上一般,對方看上去渾若無事,根本沒什麼反應,而自己的手卻痛入骨髓。
這大個子的皮實在是太厚了!
連玄奘也看出不對了,他驚訝地對阿塔羅道:「這個帕拉木昆,好大的力氣!」
「法師有所不知。」阿塔羅得意地說道:「我跟帕拉木昆是同鄉,從小就在一塊兒玩泥沙長大,那時他的力氣,就頂我們好幾個!可惜後來他隨他父親去了颯秣建國。直到去年他爹去世了,他才又回到阿耆尼。真沒想到,這小子,多年不見,塊頭長這麼大!一身的力氣更是驚人。這次我出門跑生意,問他肯不肯跟我走,他說行啊!我就把他帶上了。」
說罷又壓低聲音,得意地說道:「我敢說,他一個人,比那疏勒老頭的一支騎兵護衛隊都管用!」
顯然,他對沙木沙克有那麼大一支隊伍還會被馬賊搶個精光頗感不屑。
玄奘卻搖了搖頭:「小心駛得萬年船,也不能太大意了。」
剛說到這裡,忽聽帕拉木昆「哇」地一聲怪叫,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
「你這蠻子耍賴!」帕拉木昆一邊跳一邊叫,「你,你,你怎麼用刺的?!」
原來道信見打來打去,也打不痛帕拉木昆,反倒把自己的拳頭打得又紅又腫,如針刺一般疼痛,心中一急,竟然從身後灌木叢中掰下一根樹枝,朝對方的手臂刺去,心想:「你總不至於練到針刺不進吧……」
這些灌木叢都是干死的,枝條顏色青黑,又尖又硬,像鐵一樣。
帕拉木昆只是皮粗肉厚力氣大,身體遠沒有道信靈活,腦子似乎也不大夠用,因此才被刺了個正著。他完全沒有防備這一手,立即疼得大叫了起來。
商隊頓時一片嘩然,大喊道:「耍賴!耍賴!」
這邊的手力和沙彌們也都覺得臉上無光,道緣嘟起了嘴,不再替二師兄說話了。
其實道信也只是想試試看,對方的皮肉到底有多厚實,這一試還真是吃驚——這根尖利的樹枝只是往肉裡進了兩分,就再也刺不進了。
玄奘怒道:「道信,你給我住手!」
不用他喊,道信已經扔掉了那根樹枝,剛要後退認輸,手臂卻被對方緊緊抓住。
這一下,輪到道信大叫起來了。
帕拉木昆抓住道信的胳膊,輕輕一甩,就將他整個倫了起來!並且越轉越快。
這一變故,令所有的人都驚叫起來。
道緣拍手叫道:「二師兄的功夫真是棒啊,在天上也能將地上的人帶得轉起來!」
「這你就不懂了吧,」道誠笑道,「這叫輕功!是漢地的一種絕世武功哦,可不是什麼人都會的。」
道信在空中,已被轉得頭暈眼花,聽到師兄弟們的冷嘲熱諷,心中更是氣悶。但此刻的他已無法可想,他最擔心的,是帕拉木昆突然鬆手,那樣的話,他可就樂大發了。
好在這大個子阿耆尼人沒這麼做,轉了十幾圈後,他的速度就慢下來,然後慢慢坐到了地上,順勢將道信放到旁邊一塊岩石上。
道信暈得難受,只覺得腹內氣血翻騰,躺在那塊石頭上,大口喘著氣,好半天才坐起來,閉目調息。
道誠見了,過去想幫他一把,被他氣惱地一擺手,拒絕了。
又過了好久,道信才總算把這一口氣給喘勻了。
玄奘也鬆了口氣,心中暗想,這小沙彌,確實是欠教訓!
「小師父沒事吧?」阿塔羅走上前,笑著問道。
「沒事!」道信站了起來,看著旁邊的黑大個,就忍不住來氣,「這次算平手,咱們再比比武器!」
哄——眾人又是一片嘩然。
玄奘皺了皺眉:「道信,別再鬧了,你分明已經輸了。」
聽師父這麼一說,道信自然不敢再鬧,但心中畢竟是氣悶,嘟囔道:「徒弟只是想跟他比比武器嘛,點到為止……」
「什麼五氣六氣?」帕拉木昆茫然地問道,「我只有力氣。」
哄——眾人又大笑起來。
道信正要解釋,道誠卻笑著走了過來:「我說師弟呀,你搞清楚,剛才這位檀越只要一鬆手,你的輕功可就登峰造極了!多半這會兒一絲氣都沒了,還談什麼五氣六氣的?」
這倒是句大實話。
道信沉默片刻,終於承認:「我輸了。」
「這就對了,」玄奘點頭道,「要想贏別人,首先需要的是戰勝自己,學佛悟道也是一樣。」
「是,師父。」道信低頭走下了場。
道通跳了起來:「哦,二師兄離悟道不遠了!」
然而道誠卻不想就這麼結束,他走到帕拉木昆跟前,合掌施禮道:「檀越神力驚人,小僧道誠佩服不已,想跟檀越討教幾招。」
「道誠!」玄奘喝道,「你又想做什麼?」
「師父,我——」道誠見師父干預,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其實他心裡想的是,我師弟有些無賴,輸就輸了,沒什
麼大不了的。只是丟了師父的面子,帶累著我這個大師兄也臉上無光,這個場子卻是一定要找回來的。
但這話又不能跟師父明說。
正猶豫間,帕拉木昆已經應戰:「好啊,那就來打吧。」
道誠為難地回轉身,望著師父,似在等候指示。
歡信站在玄奘身邊,抱著手臂,笑言道:「法師,這可是道誠先發出挑戰的,現在帕拉木昆已經接了戰書,這場架是非打不可的了。」
玄奘皺起了眉頭。
阿塔羅哈哈大笑:「大師何必這麼緊張?反正在這沙漠裡也很無聊,就讓大夥兒玩個痛快吧。」
沙木沙克和他的商隊成員也跟著起哄。
「師父不用擔心,」道誠合掌道,「弟子一定點到為止。」
帕拉木昆也學著道誠的話,甕聲甕氣地說道:「師父不用擔心,帕拉木昆也點到為止。」
眾人又笑起來。道通小聲對道緣道:「這個帕拉木昆,我看他好像有點缺心眼兒。」
「不是好像,就是缺心眼兒。」道緣肯定地說道。
玄奘心裡暗暗歎氣,這些個小沙彌啊,看來不狠狠地吃幾次虧,是長不了記性的。
道誠一出手,與道信的章法完全不同,只見他並不與帕拉木昆直接接觸,只在他身邊疾走盤旋。
帕拉木昆被他轉得眼暈,卻怎麼也抓不住他,急得哇哇直叫。好容易看到對方的速度慢了下來,這大個子一看機會難得,趕緊上前就是一把!
因為心急,這一把他幾乎使足了全力。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道誠身體往前一縮,竟然剛好避過!
道緣大聲喝起彩來:「大師兄的功夫好漂亮啊!」
帕拉木昆順著慣性的力量繼續向前,道誠卻往左邊一閃。帕拉木昆伸手向左,道誠又繞到了右邊,順勢在帕拉木昆的腳下一鉤。
帕拉木昆力氣使大了,腳下就有些虛浮,被道誠這一鉤,當即「撲通」一聲,重重地摔倒在地。
這邊的沙彌和手力們立即歡呼起來,沙木沙克的商隊也跟著大聲叫好。
帕拉木昆這一下摔得很重,好半天爬不起來。原來,道誠使用了借力打力,他實際上是被自己的力量給弄倒的。
「好厲害的功夫啊!」沙木沙克不由得豎起大姆指,讚歎道。
索戈也點點頭,說道:「少林武功果然名不虛傳。」
道誠先是朝帕拉木昆合掌施了一禮,道一聲:「承讓。」
接著便伸手去拉帕拉木昆。
誰知帕拉木昆剛一起身,就「唉喲」一聲摔倒在地,捧住了腳踝。
「怎麼了?」阿塔羅和玄奘一起跑上前去察看。
原來帕拉木昆的右腳踝錯了骨,腫起老高,他捧著腳「唉喲,唉喲」地直叫喚。
「別動!」玄奘忙扶住他的腳,「千萬別動,我給你正骨!」
說著便命人快去取些樹枝來。
道誠聽了師父的吩咐,趕緊借了索戈的刀,跑到旁邊的灌木叢中,「卡嚓」幾刀,砍下了幾根直溜的樹枝。
玄奘接過樹枝,瞪了弟子一眼,責備道:「你剛才不是說,點到為止嗎?」
「弟子知錯了,」道誠低下了頭,心中也有些歉疚,「弟子只是借力打力,沒想到他會傷著。」
「你明知道他力氣大,還說沒有想到?」
阿塔羅見玄奘動作嫻熟地為帕拉木昆正骨、擦藥,將傷腳用樹枝絹帶固定起來,心中略寬,但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法師,他不會有事吧?」
「不會,」玄奘道,「只是骨頭錯了位,貧僧已經給他正了過來,休息幾天就好了。」
阿塔羅鬆了一口氣,又抬頭看了道誠一眼,讚道:「這位小師父的功夫實在是太厲害了!」
「檀越就別再誇他們了,」玄奘道,「再誇還不知他們會闖出什麼禍來呢。」
「法師不必擔心,」阿塔羅爽朗地笑道,「毛頭小子嘛,闖幾次禍又打什麼緊?」
佛祖啊!他居然敢說闖幾次禍不打緊!玄奘不由得搖了搖頭。
帕拉木昆的腳不疼了,他憨厚地一笑,說了聲:「謝謝師父。」
「不用謝,」玄奘道,「是我的弟子讓你受了傷,該讓他們向你道歉。」
「不要不要,」帕拉木昆趕緊擺手,「不是他的錯。他沒打著我,是我自己摔倒的。」
玄奘知道這些西域勇士的價值觀,也便不再提此事。
「檀越早點休息吧,」他囑咐道,「這兩天最好不要下地走路。」
「不能走路?」帕拉木昆瞪起了眼睛。
「只是兩三天而已。」玄奘解釋道。{.}最新章節
「噢。」帕拉木昆這才鬆了一口氣。
「沒事!」阿塔羅哈哈一笑道,「帕拉木昆,明天你就呆在駱駝上別下來,也讓大夥兒侍候侍候你。等到了王城,咱們先痛痛快快地休息幾天,再準備行裝去龜茲!」
另一邊,小沙彌道通已經纏上了道誠
誠,誇張地說道:「大師兄你太厲害了!我要跟你學功夫,師兄你教教我吧。」
「我也要跟大師兄學功夫!」道緣也湊趣。
「就你?」道信看著道緣,鄙夷地搖了搖頭:「瞧這胖樣兒,頂多也只能學學帕拉木昆那種挨打的功夫。」
「那又怎麼樣?」道緣不服氣地道,「總好過打不過人家,拿樹枝扎人!」
道信頓時滿面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