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兀自趺坐在蒲團之上,合目屏息,在無邊的空明中,只覺得面前明明滅滅,正要有所得悟之際,突然眼前一陣發黑,連日來的飢渴與疲勞一起襲來,頓覺一片天昏地暗,五識俱滅……
麴泰還在和太妃、宇王妃以及紜姝商量玄奘的事,一個侍衛匆匆跑來:
「大王!大王!」
由於跑得太快太急,他竟「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麴泰皺起了眉頭:「什麼事情?慌慌張張的!」
侍衛的氣還沒喘勻,只憋得滿臉通紅:「大,大,大唐法師……」
「大唐法師怎麼了?快說!」麴泰急急地問道。
「大唐法師他,他,他昏過去了……」
「什麼?!」四個人幾乎同時站了起來,立即朝玄奘所在的寢宮奔去。
玄奘斜靠在法床上,他臉色灰白,雙目緊閉,額上佈滿細細密密的虛汗。侍衛們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無人敢上前去觸碰法師一下,只在心裡暗暗祈禱,祈禱法師平安無事,祈禱大王快些到來……
「大王駕到——」
「太妃娘娘駕到——」
「王妃娘娘駕到——」
「公主駕到——」
……
侍衛們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麴泰如一頭發怒的獅子般闖進門,叫了聲:「法師……」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慢慢地走到法床邊,小心地將玄奘扶了起來,只覺得觸手處瘦骨嶙峋,冰冷異常,心中不禁黯然神傷,這是他最尊敬的法師,卻被他生生逼得氣若游絲。
「都是本王的罪孽啊……」他泣不成聲。
眼前的情勢已然超出了他的掌控範圍,令他措手不及。他只知道,自己興師動眾地將這位高僧請來,絕不是為了將他逼死。這件事情天理不容,自己不能接受,高昌國不能接受,西域各國也不能接受。
旁邊的侍衛端來一碗加了蜂蜜的乳粥,紜姝伸手接過,輕輕舀起一勺,遞到法師乾裂的唇邊……
朦朧中,玄奘感到有一滴香甜的東西觸到唇角,他那因飢餓而萎縮的五臟在這股香甜氣息的刺激下,立即恢復了活力,彷彿要爭先恐後地跳到喉邊……
不!他本能地閉緊了嘴巴……
紜姝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撲簇簇地流了下來。
「奘師……」麴泰跪在法床前,懊悔不迭地說道,「弟子知錯了,知錯了!弟子願放大師西行,懇請大師原諒,早點進齋吧……」
「大師……」紜姝輕喚一聲,隨即又哽咽起來。
玄奘終於睜開了眼睛,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各式各樣的聲音,紛至沓來,混亂不堪。
許久,他才看清跪在面前的高昌國王,總算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讓我走……」他虛弱地說道,「大王……請你讓我……走下去……」
見玄奘醒來,麴泰大喜,立即後退一步,稽首謝罪道:「弟子願放法師西行!懇請法師進齋。」
望著伏在自己面前的國王,玄奘低低地說道:「你發誓……指日……發誓……」
麴泰趕緊說道:「大師放心!如要起誓,弟子願同法師一起,在佛前起誓!」
「老身倒有一個主意,」從進來起就一直沒有說話的太妃,突然插言道,「玄奘大師與我兒泰,也算是累世有緣,你們不如就在佛前結拜為兄弟,老身就老著臉皮佔大師便宜了,只盼能與大師結個法緣,日後願為眷屬,代代相度。」
「好主意!」麴泰高興地說道,「不知大師意下如何?」
玄奘略微遲疑了一下,虛弱地點了點頭。
紜姝趕緊再次呈上粥碗:「大師若是再不吃一點東西,哪有力氣去道場呢?」
玄奘終於接過了這碗粥。
寧戎寺裡,巨大的佛像前點滿一排排的油燈,金紅色的火苗一閃一閃,將佛像映照得更加莊嚴肅穆。
麴泰與玄奘相攜進殿,燃香叩拜,虔誠禮佛,在佛前結拜為兄弟。王母張太妃則坐在一旁,為這絲綢之路最傳奇的一幕做了見證。
結拜儀式結束後,玄奘依禮先拜了王母,再拜義兄。
麴泰又是高興又是傷感地說道:「現在,泰與法師是兄弟了,法師之事便是泰之事,西行求法自當全力相助。還請法師再給我一些時間,讓我做些準備。」
玄奘的眉頭又皺了起來,還要再停留嗎?那樣豈不是到了盛夏?
感受到面前僧人質疑的目光,麴泰輕輕歎了口氣,道:「法師的身體太過虛弱,泰實在放心不下。萬一路上因體內空虛,做下病來,反倒耽誤行程。這樣吧,就請法師屈駕暫停一個月。泰起誓,一個月後放法師西行,絕不食言!」
看著國王莊重豎起的手掌,玄奘緩緩點頭道:「好,我相信你。」
既然還要再停留一個月,於是他便提出:「請大王允許玄奘明日繼續升座**。」
雖然很擔心玄奘此時的身體狀況,但是思忖之後,麴泰還是應承了下來。
玄
奘再一次登上寧戎寺的講經壇。
這一次,法帳設得更大,聽經的人更多,太妃、王妃、公主等人也都坐到了法帳裡。
每天升座前,麴泰依然手捧香燭在前引路,並以身為蹬,令法師躡而上座。
回到宮中,他開始不停地忙碌起來——
他親筆寫了二十四封信件,每封信件附上大綾一匹做為信物。這些信件的終點是西域沿途玄奘可能會經過的二十四個大大小小的國家。
在信裡,麴泰或命令,或懇求,希望各國善待玄奘,給他應有的幫助。
他希望能為玄奘鋪設一條平坦的大道,盡他的所能,鋪得盡可能的遠。
至於行資方面的準備,就更加不在話下了。
「來,試試這雙靴子。」寢宮內,麴泰拿著一雙羊毛氈靴,興致勃勃地招呼玄奘,「這可是請王城裡最好的工匠縫製的!」
靴子是用厚羊毛織成的,以魚鱗狀縫合,穿在腳上既保暖又透氣;腳趾和腳跟處補上厚麻,同時上翻,能最大限度地減少摩擦;腳踝處用牛皮繩綁緊,可防止沙塵的進入;鞋底的氈布很厚,裡面墊著柔軟的麻墊,走再遠的路,腳底也不容易磨起水泡……
玄奘穿上走了幾步,感覺這真是一雙人性化的靴子,不禁感激拜謝。
「先別忙著謝,再試試這件衣裳。」麴泰又遞上一件嶄新的藏藍色僧袍,眉開眼笑地說道。
這是一件普通的中原樣式的僧袍,長襟廣袖,料子極為厚實,穿在身上便有一股融融的暖意。
「嗯……合適,太合適了,」繞著玄奘轉了個圈,麴泰滿意地笑了,「西土多寒,我讓他們把布料加厚了。」
說罷,又從身後取出件桔黃色的:「再試試這件,從于闐新到的冰蠶絲料,比上回那件還要涼快……」
玄奘這才注意到國王身後的幾隻籐箱,那裡面,像這種樣式的僧袍足有二三十件,靴子七八雙,另外還有一些貼身短衣和中衣,質料有薄有厚,顏色有深有淺。
從小到大,他從未有過這麼多的衣物,心中既震驚又感動:「大王,您這是……」
麴泰呵呵笑道:「法師啊,你要走那麼遠的路,就不知道多帶些衣裳嗎?我第一次見到你時,那僧袍都破得不成樣子了!所以這回給你多預備了些,白天晚上的都有,也省得路上破了沒個替換。」
接著,他又從旁邊的籐箱裡翻出一頂雙層帳篷,獻寶似的說道:「夜晚風大,又有野獸出沒,法師一定要把帳篷搭好。」
玄奘感激不已,同時又覺得好笑:「王之厚意,豈玄奘寡德所當?只是玄奘是一介行腳僧,孤身一人,這一路又過於遙遠,實在不方便帶這麼多東西。」
麴泰笑著搖頭:「法師莫要忘了,我們兩個可是在佛前拜了兄弟的。既然做了你的兄長,又怎會再讓你孤身上路?我已經專為法師準備了一支二十五人的手力隊伍,路上也好驅策照應;另外還備了三十匹馬;此外我還修書諸國,讓他們盡可能地為法師提供方便,更換人力和馬匹。所以嘛,法師倒是說說看,有多少東西不能帶?」
玄奘大吃一驚:「玄奘西行,乃是自己發願,與他人無涉。況且這一路之上極為艱險,怎敢連累別人?」
麴泰搖頭道:「法師現在可是本王的御弟,出門在外,怎可無人服侍?若那樣,別的國家會瞧不起高昌的。再說,你不顧性命行此艱險之路,我高昌國上上下下都極為欽敬。這次聽說法師要遠行,數百人都誓願相隨!要不是覺得法師實在帶不了那麼多人,這幾百人就都給你了。現在只是從中挑選出二十幾個來,已經很少了。法師就不必再推辭了。」
見玄奘還要再說什麼,麴泰擺了擺手道:「法師放心,我知道你是個出家人,不喜歡被人服侍。正準備為法師剃度幾個沙彌弟子,作為隨伴,與法師一路同行呢。」
「這樣最好不過,」張太妃不知何時走了進來,撫掌笑道,「泰做事越來越周到了,如此既表了心意,又不違佛制,還度了僧,做下一樁功德。料法師也不至於推辭吧?」
聽著這母子二人一唱一和,玄奘是徹底無語了,只得合掌道:「既然如此,玄奘先謝過大王和太妃了。只是這沙彌弟子能否由玄奘自行挑選?」
「哦?」麴泰笑問道,「莫非法師已經有了合適的人選?」
玄奘歎道:「貧僧在高昌這些日子,因緣會聚,收了兩個俗家小弟子。前段時間他們一直纏著要剃度出家,隨我西行。只是想到山川險遠,便一直沒有答應他們。如今大王既有此意,倒是正可趁此機會,遂了他們的心願。」
麴泰的眼中立即顯出前段日子,在寧戎寺中所見到的那個胖乎乎的少年,不禁問道:「法師的這兩個弟子,有多大年紀?」
玄奘道:「一個十五歲,一個十六歲。」
「這麼小!」王妃不覺皺起了眉頭。
「若只是年紀小倒沒什麼,」麴泰沉吟道,「只是,他們可會些拳腳功夫嗎?」
玄奘一愣,隨即笑道:「這倒不曾聽說。」
「這,恐怕不妥吧,」麴泰搖了搖頭:「這般年幼,又不會功夫,如何能夠服侍和保護法師?」
玄奘剛想再說什麼,王妃卻又插上了口:「那兩個孩子既然能被玄奘法師看中,也算是天大的福緣。要我說,不如就依法師之意,剃度了他們。只是,兩個太少了,泰你還要另外再尋兩個年紀大些又會
點功夫的,一路上也好保護法師。否則,老身實在是不放心哪。」
「嗯,」麴泰點點頭,「法師你看如何呢?」
話說到這個份上,玄奘自然不好拒絕,當即合掌道:「如此,玄奘多謝了。」
寧戎寺裡,阿迪加聽了玄奘的話,一下子跳了起來:「這是真的嗎,師父?」
玄奘笑著點頭:「是的阿迪加,你可以剃度出家了。不過,你可要想明白,跟著師父,從此山遙水長,遠離故土,可是要吃苦頭的。」
「弟子早就想明白了!」阿迪加興奮地說道,「我不怕吃苦頭!」
見他這般興奮,玄奘突然想起一事:「對了阿迪加,你父母允許你出家嗎?」
「當然允許,」阿迪加道,「他們送我到寧戎寺來,就是希望我出家的。」
玄奘點頭道:「好,為師給你七天的時間,回去與父母兄長團聚一下再來。如何?」
「太好了!」阿迪加高聲歡呼起來,「弟子這就去跟統法師、彖法師說一聲,讓他們准我回家一趟。」
「不用了,」玄奘笑道,「為師已經跟他們說過了。」
阿迪加的臉上立刻綻開了燦爛的笑容。
信步來到巴布拉多的店舖裡,跟巴布拉多說起度巴哈出家之事。這位駱駝商頓時滿面紅光,一個勁兒地對侄兒說:「好小子!平常看你貪吃貪睡,又懶又饞,竟然能入玄奘大師的法眼!也不知是哪世修得的?」
「肯定修了無數世了!」巴哈得意地說道。
「這小子!」巴布拉多怒道,「還沒走呢,倒學會跟阿伯頂嘴了!」
說罷竟不由自主地又舉起了馬鞭,巴哈嚇得趕緊躲到師父身後。
「檀越息怒,」玄奘笑道,「巴哈還是個孩子,檀越就請原諒他吧。再說,貧僧倒覺得,他也不算又懶又饞啊,他養馬很有一套呢。」
「那可是跟我學的!」巴布拉多得意地說道。
巴哈不屑地撇了撇嘴,他可真心看不上阿伯的養馬技術。
麴泰的動作很快,第二天便將十幾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帶到玄奘的面前:「這些都是泰從軍中侍衛中挑選出來的,每個人都多多少少會點功夫。他們也都願意剃度出家,跟隨法師西行。法師可從中挑選幾個帶上。」
玄奘感激地望著這些精壯的年輕人,意外地發現,那個叫車歇的城門守衛竟然也在其中。
「你也願意隨我出家?」玄奘驚訝極了。
「當然願意!」車歇興奮地說道,「大夥兒都說,玄奘法師可是有大福德的人,能做法師的弟子,陪法師到天竺佛國去看看,只怕得要好幾世,才能修來這福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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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師請帶上弟子吧。」人群中突然站出來一個俊朗的青年。
這青年二十四五歲的年紀,一張方方正正的臉膛,如同刀削一般,雙眉斜飛,眼睛晶亮,手提一根齊眉棍。
他操著一口流利的關中腔,對玄奘說道:「小人張原,世代佛門弟子,家傳的少林武功!」
「哎,我說,你別搗亂啊!」車歇在旁邊說道,「你力氣還沒我大呢,什麼家傳的武功,能打得過我嗎?」
「要不我們比比?」張原毫不示弱地說道。
「比就比!」車歇話音未落,已朝著張原猛撲過去。
其他人頓時叫了起來,這不是偷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