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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政治上的事我不懂 文 / 昌如

    隋朝使者去了高昌國才得知,「解辮削衽」並沒有實行下去,當使者問起改革失敗的原因時,麴伯含混其辭地說道:「使臣有所不知呀,我高昌國多年臣服於鐵勒,受其經濟盤剝、政治壓迫,此次解辮削衽雖倣傚華夏,無奈鐵勒從中作梗。本國只能屈於壓力,停止改革。」

    聽到這裡,玄奘不禁淡然一笑道:「此言不實。當時的鐵勒早已今不如昔,在射匱可汗的壓力下,他自顧尚且不暇,哪裡還有心思去過問高昌人改變胡服的閒事?先王伯為何要掩蓋事實真相?莫非有什麼難言之隱不成?」

    宇王妃苦笑不已:「法師當真是目光如炬,你說的沒錯,莫說鐵勒沒那心思,便是東突厥的射匱可汗,因為懼於中原的壓力,也沒有插手高昌的事務。」

    玄奘點點頭:「如此說來,阻力來自高昌內部了?」

    「正是如此,」王妃歎息道,「高昌這個國家,歷來就是貴族勢大,國王並不能完全控制住他們。當年的張孟明、馬儒都當過國王,全是被國人給整死的。」

    玄奘道:「國人整死國王,想必是這個國王虐待百姓。」

    宇王妃搖頭一笑道:「說是國人,其實還不都是那些高昌本地的貴族?他們雖多與王室聯姻,彼此之間還是會結成不同的團體,相互對立。若是有人影響了他們的利益,即便是國王,他們也會毫不留情。」

    玄奘恍然大悟,麴氏父子的「解辮削衽」改革,表面上看是一場變胡服為漢服的運動,實際上卻牽扯到各個集團的利益之爭。

    高昌國內雖然以漢人為主體,但也有許多雜胡,比如突厥人、鐵勒人、吐谷渾人甚至粟特人、中亞人,他們對漢化並不是很瞭解,如此倉促地讓他們改變多年的生活習慣,肯定會有不滿情緒。

    即使是漢人,因為多年受西域胡人的影響,也早已習慣了這種生活方式,改胡服為漢服,在他們看來根本就是多此一舉,並且這種粗暴的一刀切政策也令人感到厭惡。

    高昌是一個商業國家,那些在貿易中獲得利益的人們,希望政府能夠運用一些靈活的外交手段,保護本國的經濟利益,他們壓根兒就不需要什麼保護國。

    這部分人在高昌一直存在,他們只關注高昌,不問高昌以外的事情。高昌富足的生活已經使他們感到滿意,如果誰要是主動向一些保護國靠攏,一定會遭到他們的反對。因為他們知道,保護國是要加自己的稅的。

    「解辮削衽」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取悅於隋朝,貴族們害怕隋朝的勢力會控制高昌,使他們現有的利益受到削減,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中原的輿服制度是一種帶有濃厚政治色彩的生活規定。皇帝有單獨的服色,下面的太子、皇子以及各品大員按品級分別有各色服裝,從內到外都有明確的規定,不得僭越。顯然,這些輿服、儀仗背後的等級與陣勢也是吸引麴氏父子的重要因素,在他們看來,這些都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徵,是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倫理環境創造嚴肅的氛圍。

    然而,這種反映森嚴的等級特權以及君臣父子間差別的輿服制度並不適用於高昌。因為在高昌,國王的權力並沒有那麼大,一些貴族甚至王族成員都會對王權施加壓力,任何一種試圖削弱貴族權利的行為,都必然會遭到他們的反對。他們會在這種較為寬鬆的環境下充分享受自己的特權及經濟利益,如果他們的權利受到削制,即使是國王,他們也會義無反顧地反對。

    因此,「解辮削衽」令下達後,立刻遭到王室、高昌貴族、平民等各種利益團體的集中反對。無奈之下,麴伯只好放棄了改革。

    「可惜已經晚了,」宇王妃幽幽地說道,「放棄改革並沒有能夠挽救先王伯,一場政變悄然而至……」

    玄奘對這場政變也有所耳聞,延和十二年,反對麴伯的一批人結成同盟,在一個麴氏王室中人的號召下,一舉推翻了麴伯的政權,改年號為「義和」。

    這次政變對高昌的社會影響並不是很大,麴氏的權力也沒有因為政變而受到削弱,義和政權的年號是承麴伯的「延和」而來,完全遵守麴氏王國制定年號的規律,絲毫沒有新立政權的意思。雖然政變成功,但前後只是國王不同,麴氏王國並沒有改變,所以在高昌國內也沒有引起很大的震動。

    麴伯被推翻後,自然選擇流亡國外,跟隨他的是世子麴泰,以及以化貴族自居的張氏家族成員。

    此番流亡一去便是六年,由於恰逢隋末戰亂,他們沒有流亡到中原,而是投奔了麴伯的好友,西突厥的處羅可汗。

    也正是在這次流亡期間,世子麴泰的能力開始嶄露頭角。

    義和六年(公元619年),以麴泰為首領,張氏家族張雄為前鋒,同時借助西突厥的兵力,流亡者捲土重來,麴伯再一次推翻了義和政權,重新登上了王位。

    緊接著便是獎善罰惡,對張氏家族加官封爵,處理國內遺留的反對派人士,甚至是麴氏家族內的王室成員,剝奪他們的俸祿和官爵。

    經過這次政變和復辟後的清理,高昌國有如重整河山一般。於是第二年,改元「重光」,取重新光復之意,高昌國又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時期。

    由於復辟過程中麴泰表現出色,加上在流亡期間的顛沛流離,麴伯再也無心政事,很快便把高昌國一併交給了世子麴泰。這一時期,高昌國內所有的審批御覽都蓋有東宮的印信。麴泰代父監國,正式由幕後轉向了台前。

    四年後,即公元623年,麴伯去世,麴泰正式即位。

    經過四年的監國,麴泰基本完成

    了對義和政權的清算工作,他甚至把許多王室成員趕出府邸,貶為平民,廢除了他們的特權。因而在即位後的第二年,便著手發起了「延壽改革」。

    這是一場加強王權的改革,重光時期的清算為改革掃清了障礙,因而這一次改革進行得還算順利。

    但是反對的聲音依然存在,且民心怨憤,雖然不至於再度觸發政變,卻也不是那麼容易平息的。

    「這次法師到高昌講經,雖然只有短短幾天的時間,各種怨憤的聲音幾乎就沒有了。可見佛法無邊,」宇王妃感激地說道,「所以,妾身請法師留下,就當是幫我們,安撫百姓,教化民心。」

    玄奘搖了搖頭:「貧僧只是個出家人,對這些政治上的事情,既不懂,也沒有興趣。」

    「可是,高昌國需要法師,」王妃堅持道,「泰心中還有很多想法沒有實施,他想做高昌歷史上最偉大的國王,他要建立一個內不依附於貴族,外不依附於突厥、中原等強國的強大的高昌。但這條路很艱難,可能比法師的取經路更加艱難,會遇到更多的阻力。法師您是一位絕世高僧,這麼多年來,我從未見過有國王如此信重過一個人,也從未見過有人像您這樣,為各國各種勢力的人士所共敬,只有您能幫助泰……」

    玄奘依然搖頭:「我幫不了他,他需要仰仗的也不是我,而是他自己的理性和智慧。」

    「法師是說他不理性,無智慧嗎?」宇王妃苦笑著說道,「您方才也說過,楊廣就是被自己的激情點燃的,這話不假。其實泰也是這樣一個人。」

    「這正是他的問題所在,」玄奘道,「治理一個國家,需要的不是激情和夢想,更不是一時衝動,而是踏實和理性。而這恰恰是大王和楊廣共同缺乏的東西。」

    「那麼法師您呢?」王妃問,「難道您就沒有激情和夢想?您不顧王命違禁出關,甚至不惜使用絕食的方式也要繼續西行,這難道不是一種衝動?」

    玄奘很認真地想了想,審慎地搖了搖頭。

    世人都道他是個瘋狂的和尚,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

    他做他認為正確的事情,成功了,很多人都將因此獲益;失敗了,也不過是付出個人的身家性命。

    他理智地考慮過這件事情的可行性,並為此制定目標和計劃。同時,他也會考慮他可能為此付出的代價,這代價並沒有多大,他只有一個人,本錢是身體,底線是死亡,如此而已,誰都連累不著。他承擔得起這個代價,於是就去做了。

    楊廣則不同,他壓上的籌碼不止是他自己,還有整個國家,以及數千萬百姓。

    麴泰也一樣,他太容易受情緒的左右,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來。

    何況,他們的所謂夢想,私心的成分都太大了。成功了,僅僅是個人的雄圖霸業;失敗了,卻不知有多少人要為他們陪葬。

    因此在這個問題上,他根本就無須做出選擇。

    望著面前的女子,玄奘緩緩搖頭道:「王妃今日一席千言,實是對玄奘的莫大信任,玄奘感激不盡。但是,只怕玄奘要讓王妃失望了……」

    已經是第四天了,玄奘依然平靜地禪坐著。他一動不動,週身散發著安詳和莊嚴。

    無計可施的麴泰去找太妃和王妃們商議:「記得宇王妃曾經向泰提議過,要把紜姝嫁給大唐法師,泰當時沒有同意。現在想來,若真能留住他,這麼做,倒也未嘗不可……」

    烏姆王妃吃驚地看著麴泰,道:「大王要將玄奘法師留在高昌,不就是為了讓他做眾生的導師嗎?怎麼又要將紜姝嫁給他?玄奘法師是神一樣的人物,豈容我們這些凡夫褻瀆?」

    麴泰歎了口氣:「泰以前也這樣想,只是現在覺得,大師的學問放在那裡,無論是僧是俗都不會改變。他若是還俗娶了紜姝,不就可以永遠留在高昌了嗎?他的佛學知識難道還會丟了不成?」

    「倒也是啊,」見烏姆還要再說什麼,太妃將話茬接過來道,「居士中也有佛法深湛的,比如佛經中的維摩詰居士,多少大阿羅漢都比不上他呢!泰若只是想留下大師,他是不是僧人倒真的並不重要。」

    「那要是大師不願意還俗呢?」阿依那王妃問道。

    「那也沒有關係啊,」太妃笑道,「當年,鳩摩羅什大師不就以僧人的身份娶妻了嗎?」

    「母親!」宇王妃急了,「此事關係到紜姝的終身幸福,這……」

    「我知道,」太妃神情平靜地說道,「可是,紜姝喜歡大唐法師,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嗎?」

    幾個王妃都無語了,一時誰都不再說話。

    麴泰看看母親,又看看幾個妻子道:「既如此,你們去和紜姝商議,我去問問法師的意思。」

    「不,」宇王妃忙說道,「大王還是先去問問紜姝的意思吧。」

    麴泰猶豫了一下,點頭道:「也好。」

    聽到父親的話,紜姝不覺呆住了。

    這幾天,她一直都在關注著玄奘,她知道,現在的他已是氣息微弱,卻還絲毫沒有妥協的意思。

    她知道,他的身體在莫賀延磧大沙漠裡嚴重透支,至今沒有恢復。而他現在卻還在如此愚蠢地自我折磨;

    她知道,照這樣下去,他堅持不了多久了。

    可是,她做夢也沒有想到,父親竟然在這個時候提出,把她嫁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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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sp;如果是在昨天,她定會為父親的這個決定歡喜雀躍的。但是現在不同了,雖然只進行了一天的禪坐,卻足以使她對玄奘這段日子所講的佛法有了進一步的領悟,她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那個紜姝了。

    「父王,」面對高昌國王,她盈盈下拜,懇切地說道,「女兒求您,讓法師西行吧。這樣,可以成就無量功德。」

    由於此事太過突然,太過意外,她的身體竟微微顫抖起來。

    麴泰萬萬沒有想到,紜姝竟會拒絕這份提議!他奇怪地看著女兒:「怎麼?難道——你不願意?」

    「女兒並非不願意,」紜姝含淚道,「也非有意拂逆父王之意。可是父王啊,法師已經連續多日水漿不進,現在已到了生命垂危之際,若為此事而造成罪過,有損父王的聖明啊!」

    說到這裡,她已是泣不成聲。

    麴泰長歎一聲,道:「我從未碰到過像玄奘法師這樣的高僧,怎可就這樣放他過去?」

    「正因為他是世間難逢難見的高僧,所以我們才不能硬將他留下,」紜姝擦了擦眼淚道,「那樣豈不是太自私了嗎?父王您也看到了,法師西行的決心就像蔥嶺之上順流而下的河流一般,無可更改。他命中注定是屬於眾生的,又怎是我們想留就留得住的呢?」

    麴泰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

    「父王,」紜姝起身走到父親身邊,輕輕說道,「女兒當初也確實是想把他留下來,也曾想過……嫁給他……」

    她的聲音低了下來,臉上竟露出了幾分羞澀。

    「可是現在,女兒已經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父王你看,蔚藍的天空之所以廣闊明亮,是因為有太陽放射出燦爛的光芒,可又有誰妄圖奪走太陽的光輝,把世界變成一片黑暗呢?」妙;筆閣

    麴泰抬起眼睛,奇怪地看著女兒,只這麼短短的幾天,這女孩兒竟好像長大了許多。

    「紜姝說得對,」太妃不知何時也來了,「剛才我去看了那個大唐法師,他雖然還在端坐,但氣息漸啜,看來已經支撐不住了。他在莫賀延磧曾絕糧斷水多日,身體極度虛弱,如今走出大漠未久,體力尚未完全恢復,只怕……」

    「只怕什麼?」麴泰急急地問道。

    太妃歎道:「我想,你應該知道後果的。你一心向佛才要留住法師,可如果因此便將一位高僧活活逼死,不但有違佛理、舉國不容,只怕別的西域國家也會群起而討之,到時帶來的可不僅僅是道義上的惡名,怕是就連高昌國都有亡國的危險啊!到那時,你如何去見列祖列宗?」

    麴泰知道母親此言絕非危言聳聽,不禁倒吸了口涼氣。

    「大王,」這時宇王妃也走了進來,「既然紜姝都可以深明大義,放棄自己那份虛幻不實的感情,難道大王還不如我們的女兒嗎?」

    麴泰在自家這老、中、青三位女性的聯合勸說下,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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