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騰世紀 > 歷史軍事 > 行者玄奘

正文 第一章 異地鄉音 文 / 昌如

    「托、托、托……」

    好熟悉的聲音!而且是那種浸透到骨子裡的熟悉。只是,這是什麼聲音呢?

    玄奘以手加額,使勁地想著,多日的孤獨與飢渴已使他的頭腦變得昏沉和麻木了。

    自從離開那個夢幻般的綠洲後,他在大漠中又行走了三天。雖然這一次帶足了水,又有《心經》加持,但虛弱的身體還是漸感難以支撐了。

    「托、托、托……」

    這聲音還在固執地響著,伴隨著他踉蹌的腳步。

    終於,他想到了木魚聲。

    那是他從小就已聽熟的聲音,加之在大漠中多日的與世隔絕,使得他對塵世中的聲音格外敏感,是以這木魚聲雖相隔甚遠卻依然無比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那聲音沉重、曠遠、空洞、有容乃大。

    他踉踉蹌蹌地朝著那熟悉的聲音奔了過去。

    「托、托、托……」

    聲音依然清晰地響著,不急不緩,中正沉穩……

    這座寺院面向莫賀延磧,原本就是為那些離鄉背井的商賈而設的。又因其座落於廟兒溝,人們便稱它為廟兒溝佛寺。

    佛教與商人的關係源遠流長,自釋迦牟尼時代起,僧侶傳教就跟隨著商人的路線前進,僧侶靠商人一路上的佈施與保護,商人則靠僧侶的免稅特權多賺些錢。佛寺興起之後,更是給予了商人最大的庇護,為他們提供住宿和飲食。

    廟兒溝佛寺便是如此,來此焚香祈禱的大都是往來於伊吾和瓜州之間的商人,其中,絕大多數是伊吾人,也有少數高昌人、突厥人、沙陀人,甚至還有更遠的龜茲人。

    基本上見不到漢人,這大概是因為漢地接近二十年的戰亂以及漢人一向安土重遷,並不習慣於東奔西走做生意的緣故吧。

    如今,大唐與突厥的戰爭在即,走這條路的商人頓時絕跡,寺院裡已經很久沒有人來了。

    對於僧人們來說,這倒是段難得的清淨時期,正好趁此機會清修。

    不過,由於長年乾旱缺水,寺院生計艱難,很多僧人都因耐不住寂寞和艱苦離開,如今這裡只剩下了三個人——伊吾本地僧人無垢,漢地來的僧人無塵,以及無垢去年剛收的少年弟子靈寶。

    三個僧人中,兩個已年過花甲。

    此時,兩位老僧正在大殿上用功,無垢敲著木魚,無塵閉目頌經,為那些大漠中的旅人祈禱,為即將進入戰火的突厥人和大唐人祈禱,更為身處兩大勢力的夾縫之間,一時還禍福難料的伊吾國祈禱。

    伊吾國古稱昆莫,位於一個小小的盆地之中,是從河西進入西域的門戶。當年曾是烏孫王府的所在地,隋大業六年設伊吾郡,隋末戰亂中伊吾七城割地自立,此時已是一個**的小國。

    雖然伊吾已是一個**的王國,但是,地處大唐和突厥兩大勢力之間,隨時都有被吞併滅國的危險。為了生存,國王不得不採取誰強大就依附誰的牆頭草策略——唐朝建國不足十年,其勢力尚不足以控制西域,所以伊吾便臣服於氣勢洶洶的東突厥以求自保。

    可是,依附於東突厥,依靠莫賀延磧這一天然屏障,與強大的唐處於「冷戰」狀態,真的能使伊吾在接下來的戰爭中平安嗎?兩位老法師的誦經聲已經表達了這種不安。

    小沙彌靈寶在山門前劈柴,他看上去有氣無力,更像是在應付差事,長長的砍刀一下一下地落在木柴上,卻只砍出來一點淺淺的缺口。

    倒不是他成心偷懶,而是這個渺無人跡的地方實在是太寂寞了!師父師伯整日靜修,有時連著幾天都難得說上一句話,最近一兩個月又不見有人來上香,對於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來說,這樣的日子實在是太沉悶了。

    老成地歎了口氣後,靈寶終於抬起頭來。這一抬頭,整個人頓時像根木頭似地呆在了那裡——

    他看到,在大漠的層層氤氳之氣中走來了一人一馬!

    初時,他還以為自己看到的是海市蜃樓,可是隨著那個人的身影越來越近,他終於確信這是真的!

    那個旅人塵土滿面腳步虛浮,單薄瘦削的身體搖搖晃晃,感覺隨時都會摔倒似的。靈寶很想上前攙扶一把,或者回去喊師父,但兩條腿彷彿被釘在了地上,就是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人步履蹣跚地走到近前。

    小沙彌略帶幾分驚恐地看著這個來自異鄉的人,他身材修長,一頭篷亂的短髮上沾滿沙石,呈現出骯髒的灰黃色。至於衣服,更是破碎成條狀,被血漬和沙土胡亂地粘掛在身上,早已看不出顏色與質地。灰白色的嘴唇乾裂,蛻皮,一顆顆黏稠的血珠從深深的創口中滲出……整個人活像是從地獄裡跑出來的!

    而跟在他身後的那匹老馬也好不了多少,不僅骨瘦如柴,身上的毛也稀稀拉拉,走路東倒西歪,似乎已到了生命的終點,隨時都有可能倒下去。

    那人也看到了靈寶,因缺水而有些失神的眼睛剎那間閃現出明亮的光澤!

    看到這光澤,小沙彌心中的驚恐竟不由自主地平息下來,心想,這個蓬頭垢面的傢伙,眼睛倒是挺好看的。這樣的一雙眼睛,應該不屬於壞人和魔鬼。

    正自胡思亂想,卻看到這個旅人朝他虛弱地一笑:「阿彌陀佛……小師兄,有水嗎?」

    靈寶在這個寺院出家未久,聽不懂漢話,但他聽懂了「阿彌陀佛」這四個字,畢竟這個佛號在任何一種語言中的發音都差不多。

    直到這時他

    才注意到,對方枯瘦乾裂的手中竟然捏著一串佛珠。

    原來是個出家人,靈寶的心越發地放寬了,畢竟共同的信仰可以讓人獲得安全感。

    但他還是覺得有些驚訝,這個異鄉人真像一尊用黃色沙粒和黑色血漬堆鑄而成的模塑,他的背後便是莫賀延磧,難道他竟是從那個魔鬼戈壁走過來的?

    他一個人,這怎麼可能?

    靈寶不是沒見過走大戈壁的人,但那些人往往都是成群結隊,浩浩蕩蕩。較大的商隊會有數百頭駱駝,小的也有幾十頭。每有一支商隊從伊吾經過,都是這座寺院最熱鬧最繁忙的時候——人群、駝馬群以及各種物質匯聚一處,將寺院內外擠得滿滿當當。牲口們用力噴著響鼻,商人們則大聲地毫無顧忌地說著話……可像今日這般一個人從沙漠裡走出的情況,莫說他從未見過,便是聽都沒聽說呢……

    「你,你是從……莫賀延磧……過來的?」靈寶用力嚥了一下口水,結結巴巴地用伊吾語問。

    那個異地僧人看上去更加虛弱,似乎已無力支撐那乾瘦的身體,再次問了聲「有水嗎……」便一頭栽倒在地上。

    靈寶嚇了一跳,忍不住叫了聲:「你怎麼了?」忙伸手去扶。

    那人一動不動,彷彿沒了氣息,靈寶越發心慌,不住地高聲喊叫:「你,你醒醒啊!師父,師伯,你們快來呀!」

    大殿上的木魚聲停了下來。

    不多時,兩個老僧走了出來,看到靈寶抱著一個滿身沙塵和血污的陌生人,高一聲低一聲地喊著,都不禁有些吃驚。

    無垢長老一眼看到那人手中緊緊捏著的念珠,一顆心才略略定了些,將探詢的目光望向弟子——

    「是個僧人?」他問。

    「嗯——好像……好像……是的……」靈寶摸著自己光溜溜的腦袋,不太肯定地說道。

    「他需要水。」無塵長老冷靜地說道。

    彷彿深陷於朦朧虛幻的夢境,玄奘的意識就像一縷時斷時續的輕煙一般,飄飄蕩蕩……耳邊時而是大漠的尖嘯風聲,時而是不知什麼人的輕聲細語……他想分辨一下那聲音究竟說的是什麼,卻再一次陷入混沌與黑暗之中……

    「他燙得像個火人兒。」小沙彌輕輕摸了摸他的額頭,憂鬱地說道。

    望著這具瘦脫了形的傷痕纍纍的身體,無塵長老也不禁搖頭歎息:「他太虛弱了,只怕……」

    「不用擔心,」無垢長老倒是頗有信心,「我想他會好起來的,他畢竟年輕……」

    大漠,還是大漠,眼前除了鋪天蓋地般的黃沙,什麼也看不見,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

    他在一片混沌中踉蹌著前行,跌倒又爬起,爬起又跌倒……那一直迴盪在耳畔的呼嘯的狂風,像極了魔羅粗暴的吼聲。

    漫天黃沙凝聚在一起,霎時間變成了魔羅手中的長鞭,鞭梢上冒著灼熱的火星,在空中飛舞著,「劈啪」作響。這魔鞭一下又一下抽打在他的身上,令他皮開肉綻……他感到有千萬條毒蛇在撕咬著他,一直要把他撕碎;他感到魔羅在他的耳邊尖利而又瘋狂地笑著……他緊緊咬著牙,拚命忍受著這地獄般的痛苦,直到再也忍耐不住而呼喊出聲……

    聽到這痛苦而又極力克制的呻吟聲,無垢長老不禁面露喜色:「你們看,他現在有了感覺,說明他在復甦……」

    靈寶又往他的嘴裡餵了一點水,卻發現大部分都流了出來,這沙門滿嘴都是血泡,連水都難以下嚥,「他真的還能活嗎?」靈寶很是懷疑。

    無塵長老歎了口氣,取出一根長針,在火上燒熱了,一個個地幫他把血泡挑破,無垢長老將他扶起,從背後輕拍了幾下,看他接連嘔出了幾口血水後,便試著再喂一口水,這一次,總算看他嚥下去了。

    就這樣艱難地餵下幾口,三個僧人都是滿頭大汗,靈寶用麻布蘸了清水,輕輕擦拭著那粘滿沙粒的滾燙的身體……

    黃沙結成的魔鞭再次兇猛地掃蕩過來,地火也在他的身旁冒了上來,玄奘感到自己就是銅爐中的一粒沙塵,無論怎麼努力也無法逃離這火獄。徹骨的劇痛一陣一陣向他襲來,狂亂的夢幻和錯覺緊緊包裹著他……到處都是從地獄裡湧出的煙霧、火焰和鐵砂,那些可怕的、奇形怪狀的妖魔不知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張牙舞爪地向他撲來,瘋狂抓咬著他的身體……

    他已經痛得難以呼吸,欲喊無聲,欲跑無力,一下子跌進了無底的萬丈深淵……

    三個伊吾僧人憂心忡忡地看著眼前這個客僧——他燒得很厲害,全身抽搐唇齒痙攣,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餵下去的水早已變成淋漓的大汗,將頭髮、衣服緊緊貼在枯乾的皮膚上……

    「他會好起來的……」無垢長老堅持說,聲音卻很小,顯然這信心已經有些動搖。

    無塵長老閉上眼睛,合掌輕誦:「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

    隨著這一聲洪亮的佛號聲,清涼的甘露自空中降下。地火被澆熄了,魔王的長鞭重新化為沙粒在風中飄散,妖魔鬼怪尖叫著四處逃遁,就連大漠也在他的眼前悄然隱去……

    玄奘大口大口地喘息著,他渾身濕透、顫抖,像剛從地獄的熱湯裡撈出來一般。

    甘露般的清水一滴滴送入他的嘴唇,他感到自己的頭腦漸漸清明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費力地睜開了雙眼。

    面

    前依稀是二老一小三個僧侶,身上的裝束與大唐僧人完全不同。

    他們是誰?我現在到了哪裡?沙漠呢?怎麼會突然消失不見了?眼前的這一切究意是夢境還是現實?

    他什麼都不知道,突如其來的場景轉換使他的目光有些茫然。

    見他醒來,三位西域僧人似乎都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感謝佛祖,你終於挺過來了!」

    「師父是從莫賀延磧過來的嗎?」離他最近的那位形容枯槁的老僧問道。

    早在長安和瓜州時,玄奘就曾跟一些胡商學過伊吾語,雖然不系統,但勉強能聽懂個大概。此時他至少聽懂了「師父」和「莫賀延磧」這兩個詞,再看到對方眼中那詢問的神情,便明白了七八分,於是輕輕點了點頭。

    「你一個人?」兩個老僧互相對望一眼,眼中寫滿了驚訝。

    玄奘再次點頭。

    無垢法師不由得深吸一口氣,讚歎道:「了不起啊!」

    玄奘仍有些昏昏沉沉,自從踏上這條不歸路,他一直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所有痛苦的記憶都是那麼真實,歷歷在目,刻骨銘心;而偶爾出現的那些舒適和安逸卻顯得虛無飄渺,夢幻一般。

    如今,躺在這陌生的地方,他又一次感覺到了這種荒誕的虛無,就如同那片蜃景般的綠洲,離開後他便開始懷疑它的存在,至今思之仍恍若夢中。

    又或許,那真的只是一場夢?

    眼前的感覺也是如此,他甚至想,所有這一切都只是自己在極度的飢渴與寂寞中的幻覺罷了。這樣的幻覺他不知有過多少次了,或許這一次也一樣:一覺醒來他便會發現,沒有木魚聲,沒有寺院,沒有說著伊吾語的僧人……他還在那片永遠也走不出的大漠中,機械地邁著腳步。陪伴他的,除了那匹乾瘦老馬,就只有那無盡的乾渴和無邊的絕望……

    「你的身體很虛弱,要多休息。」無垢長老歎息著說道。

    雖然聽不懂對方的話,但從那關切的語氣中,玄奘還是感受到了溫暖。

    「多……謝……」他吃力地說道,不知道有多少天沒有說話了,聲音竟沙啞得連自己都覺得陌生。

    「這裡……是……伊吾……嗎?」他輕聲問,心裡卻在祈請——佛祖啊,就算這只是一場虛無的夢,也讓玄奘多做一會兒吧!

    旁邊那個一直沒有說話的老僧突然激動起來,眼睛裡放射出奇異的光彩,他一把抓住玄奘的手臂,急切地問道:「師父是關中人?」嫂索妙筆閣行者玄奘

    用的竟是地地道道的關中漢話!

    玄奘被他抓得一陣劇痛,險些再度暈去,額頭上激起一層細密的汗珠。他怔怔地看著面前這個激動得滿臉淚痕的老人。

    「阿彌陀佛!老衲來這裡已經三十年啦,沒想到今生今世還能再次聽到鄉音哪!」老僧一把抱住玄奘,痛哭起來。

    玄奘感受到了老人那雙手的顫抖,他那被風沙磨礪的身體此刻被這位激動的老人抓得痛苦不堪,但心中的疼痛更甚——他離開大唐的土地才不過十餘日,已然有恍若隔世之感,能夠在異國遇到故鄉之人,當真是百感交集!可是這位老僧卻在這裡生活了整整三十年!

    令人望而生畏的莫賀延磧,無情地阻斷了他同故鄉的聯繫,異鄉的三十年,遠離故土,遠離鄉音……

    「老法師……」他喃喃地說,只覺喉中發澀,眼睛竟不自覺地濡濕了。

    被濡濕的還有他的心,帶著錐刺般的疼痛,已經分不清是來自**還是心靈。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此時的他已清楚地明白,他不是在做夢——是的,那種異常真實的感覺又回來了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