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是在幹什麼?我是佛陀弟子,千里迢迢只為求法。一個占星家的話,至於這麼當真嗎?
最終,玄奘看上了一匹栗色的小馬,這馬的年紀只有四歲多,牙齒尚未換齊,距離成年顯然還差著那麼一點兒,但身材卻已經很高大,長腿修身,毛髮油亮,顯得極為健朗,應該是個能走遠路的吧。
玄奘把手放在馬背上,用力一壓,小馬昂首挺立,紋絲不動。
他滿意地拍了拍馬頸,說道:「就這匹吧!」
「師父真是好眼力,這可是正宗的大宛良馬。耐力持久,百里挑一!」老闆一面幫他搭上鞍鞴,一面恭維道,「這匹正值青春年少,好好調教調教,最適合長途跋涉了。」
見玄奘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老闆又好言相勸道:「師父啊,依我看,您還是盡快找座寺院住下的好。這西行之事可一定要三思,根本就行不通的!搭上自己的性命不說,就連這匹好馬也都得跟著糟殃啊。」
「多謝檀越提醒,貧僧知道了。」玄奘淡淡地說著,牽馬走出了這家馬行。
雪又落了下來,街上的行人少了許多,整個城市的道路都被一層厚厚的積雪覆蓋著,使人難以辨認哪裡是路,又通向哪裡。
玄奘抬起頭來,深深吸了幾口夾帶著雪花的清新寒冽的空氣。
適度的寒冷讓人清醒,他的頭腦很快便冷靜了下來。
顯然,那位好心的馬行老闆說的都是實情,不管這實情聽起來是多麼的令人絕望。現在,他必須仔細考慮一下,接下來這段凶險的路程該如何去走。
然而,還沒等他理出頭緒來,兩名身著戎裝的士兵已經擋住了他的去路。
「大師剛到瓜州吧?」士兵畢恭畢敬地施禮道,「我們刺史大人有請。」
玄奘苦笑,想不到自己前腳剛到,後腳就被當地官員發現了行蹤。
瓜州刺史複姓獨孤,單名一個達字。與那位喜歡玩鷹的涼州都督不同,獨孤達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
由於瓜州地處偏遠很少有高僧遊歷至此,所以當他見到這位氣度不凡的年輕僧侶時,心中的欣喜竟遠遠多過疑慮,特別是得知對方竟是從關中繁華之地遠道而來,更是立刻便有了供養之意。
刺史府中,玄奘面對桌上豐盛的齋食,有些猶豫。
這位刺史大人既不問他是誰,為何而來,也不管他有什麼打算,甚至連度諜都沒說要看,似乎只是把他當作一位普通的雲遊高僧來供養。朝廷的「禁邊令」他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自己又是否應該接受他的供養呢?
「大師雲遊至此,真乃我瓜州之福啊,」獨孤達熱情的話語打斷了他的沉思,「僻野荒地,比不得關中平原那般富庶,只預備了些山蔬野食供養大師,實在是不成敬意。」
「阿彌陀佛,」玄奘忙合掌道,「大人太客氣了,貧僧實難承受。」
獨孤達滿面春風,哈哈大笑:「大師不必過謙,達最近也在讀經,有些疑問正要向大師請教呢。」
「不敢,」玄奘道,「大人請講。」
就在這時,一個小吏走了進來,遞上一份書。
獨孤達也不在意,只是簡單地瞄了一眼,就放在一邊,對那個正打算離去的小吏說道:「李昌,你來的正好,我正要向這位長安來的**師請教佛法,你也是個信佛的,就呆在這裡,一塊兒聽聽。」
「是,大人。」那個叫李昌的小吏垂手道。
玄奘有些驚訝,看來這位瓜州刺史果真是個佛子,竟對一個同樣信佛的小吏視若知己。
他沖李昌點了點頭,便又將目光投向獨孤達。
獨孤達道:「弟子最近正在讀《金剛經》。經中云:『一切法皆是佛法』,就是說凡事不必太執著。又說:『知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捨,何況非法?』那豈不是說,佛法根本就是虛幻的,無論法與非法,均當捨棄了?」
玄奘反問道:「大人可知何為執著?」
「達不知。」
玄奘又看看李昌,李昌茫然道:「執著,那不就是犯倔?」
獨孤達「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李居士說得有些道理,」玄奘笑道:「初學佛之人常常執著於『不要執著』這句話,卻又不明白什麼是執著。《圓覺經》裡說:『空實無華,病者妄執』。說的就是執著。錯誤地認同那些本來沒有的東西,便是執著。」
看到獨孤達和李昌都在點頭,玄奘又接著說道:「我們學習佛法的過程,就是遠離妄想執著的過程。佛為我們開示了種種法門,都是為了破除這份執著。可是,如果我們認為所謂不執著便是對佛法本身的放棄,這同樣是一種妄執。」
獨孤達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道:「法師說得不錯,達一直在讀經學法,突然看到『不執著』這三個字,又說真正的佛法並非經中的字,我還以為那些經典什麼的都不要學了呢。」
玄奘道:「經典都不要學了,如何找到修行的方向呢?不錯,經書只是字,不是真正的佛法,這就如同地圖只是一些墨線,不是真正的地形一樣。可是,如果一個人迷了路,他定會尋找地圖,細細研究,好找到正確的方向。如果這時過來一個人,對他說,『你不要執著於地圖,那不是真正的地形。』大人認為,這樣的建議有意義嗎?」
獨孤達和李昌都笑了,李昌大聲說道:「當然
沒有意義!只有對地形瞭如指掌了,才能不執著於地圖。比如我從小在瓜州長大,在這方圓百里之內辦事,就從來不需要看什麼勞什子地圖!」
「正是,」玄奘道:「學佛也是如此。有的人慧根天成,僅憑著一句話、一棵草、一盞茶便能開悟,於是別人就以為經典無用。殊不知那是因為他已於無量世中深入經海,今生所需要的無非是一個提點,一個標記罷了。就像居士在熟悉的地方不再需要地圖,只需看到一棵樹、一間土屋便知道自己回到瓜州了一樣,完全是個人的造化。可是我們多數人沒有這樣的造化。如果對於佛法的道理還沒有弄清楚,有人卻告訴你,不要執著於經典,不要執著於字,這樣的建議是否有益呢?如果我們對佛法所開示的很多東西尚未明瞭,卻因為一句『不執著』,而不去研究、學習經典,就如同我們尚在迷路,卻扔下了手中的地圖一般,那不是很危險嗎?」
「那樣就容易誤入岐途了。」李昌大聲說道。
玄奘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道:「李居士說得甚是。經云:『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種種顛倒,猶如迷人,四方易處,妄認四大為自身相,六塵緣影為自心相』。就是說我們有錯誤的見解、妄執,必須放下。而如果我們沒有這種執著,世尊是不會讓我們去放下什麼的。」
「是啊!」李昌又插口道:「我也正覺得奇怪呢,世尊要我們不執著,那又為什麼要講戒律?我本來還在想,這倒挺好,什麼都不執著,我們對戒律也可以不必執著了。」
「對於戒律,我們真的已經做的很好了嗎?」玄奘問道。
見獨孤達和李昌都不作聲,玄奘接著說道:「如果我們對於戒律尚未很好地實行,連重視起來的習慣都還沒有。又如何能算得上執著呢?」
獨孤達捋著鬍子默默點頭。
「回到大人方纔所說的問題,」玄奘話鋒一轉,又道,「《金剛經》云:『知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捨,何況非法?』這句話並不是說,佛法是虛無的。恰恰相反,是說佛法是一條船,能夠搭載我們脫離生死輪迴的漩渦而到達彼岸。那些已經解脫已經上岸的阿羅漢等,自然不需要再將船背負在身上了,可是如果我們這些還在生死海中掙扎的人,也將船隻拋棄的話,我們又依靠什麼來到達彼岸呢?」
「大師講得真好,」獨孤達由衷地欽佩道,「聽大師這番話,弟子實有醍醐灌頂之感。」
「貧僧不過是隨緣講說,」玄奘淡淡笑道,「大人能夠讀經學佛,實為累生累劫之善根。」
說罷,他又將目光轉向李昌:「這位李居士宿植慧根,悟性極佳。」
聽了這話,李昌咧著嘴笑了起來。
三人談佛論經,不覺已到傍晚,獨孤達高興地說道:「大師來咱們瓜州,不管是雲遊也好,講經也罷,有什麼需要儘管說來,弟子自當盡力為師辦到。」
李昌也在一邊連連點頭,目光中透著懇切。
玄奘道:「多謝大人,貧僧只是小住幾日便走。」
「何必急在一時呢?」獨孤達急道,「不瞞大師說,咱瓜州也算是個寶地,平常也經常來個西域大德,傳法講經。只是最近邊境不寧,這才少了許多。弟子這幾天正琢磨著,上哪兒去親近善知識呢,大師就來了,真是佛祖慈悲啊!大師就多住些日子再走吧。」
玄奘默然不語,他沒有過所,沒有嚮導,就算是想要早走,只怕一時半會兒也走不了。
見玄奘不說話,獨孤達只當他同意了,不禁歡喜道:「那麼大師就請住在這刺史府裡吧,弟子叫人收拾幾間乾淨屋子給大師住,也好隨時請教。」
「不敢勞煩大人,」玄奘趕緊說道,「貧僧還是習慣住在寺院裡。」
「這……也好,」獨孤達倒也並不勉強,「城西的菩提寺正好寬敞,弟子與那裡的住持師父常有來往,法師就住那裡好了。」
「多謝大人。」玄奘合掌道。
菩提寺中的僧人並不多,大多是西域胡僧。
有了涼州的前車之鑒,玄奘不敢再過於招搖,在菩提寺裡也沒有講經說法,每日除了讀經打禪,便是向那些胡僧學點西域語言。
偶爾有一些前來進香的西域客商,玄奘便同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借此瞭解西域各地風土人情,詢問出關的路線。
由於禁邊令的緣故,商人們上不了路,正是無聊氣悶,想找人聊天吹牛之時,突然打中原來了位對西域兩眼一抹黑的僧人,不厭其煩地向他們打聽西去的路,這可真是磕睡遇上熱炕頭,正對了胃口。因此這些商人們都非常樂意將自己商途中的見聞同這位年輕的法師分享——
「一出玉門關外,便是一大片草灘子和白鹼灘,到處都是狼、馬蚤子和蛇……對了,你們可曾聽說,有跟流沙一樣可怕的鹼灘子,能把人陷進去的?」{.}最新章節
「切!」旁邊一位不屑地說道,「就你知道?我可是常年住在那一帶。有一回,我們村一個後生趕著頭毛驢去馱面,回來時迷了路,誤入一個鹼灘中,毛驢掉了進去,越陷越深,那後生無法可想,只有眼睜睜地看著毛驢被鹽鹼灘吞沒,回家挨了他爹好一頓臭罵!」
「阿彌陀佛,」玄奘合掌道,「人沒出事,也算是萬幸了。」
「法師要過莫賀延磧,就有事了,」一位玉石商人這樣跟他說,樣子顯得神秘兮兮,「你可知那裡有四大邪門?」
「四大邪門?」玄奘皺了皺眉,「玄奘只知,那裡是一望無際的戈壁沙漠,人跡罕至,寸草不生,可能還會有強盜、野獸出沒,不知這些算不算邪門?」」
幾個商人全都哈哈大笑起來:「法師說的這些,所有沙漠莫不如此,又能算什麼邪門?莫賀延磧若只是這些,就不會被稱作魔鬼戈壁了!」
「願聞其詳。」玄奘合掌恭敬地說道。
那位玉石商人見這僧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頓時來了興致,滔滔不絕起來:「這第一條啊,就是不管春夏秋冬,白天熱得要死,晚上冷得要命!就像是在地獄裡,一邊是油鍋,一邊是冰河,來回折騰,鐵人兒也受不住啊!你說說,這個算不算邪門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