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怎麼說,現在的李大亮至少已經意識到,坐在他面前的是個很麻煩的和尚,絕沒有看起來那麼弱綿軟。
「明日立即回長安去!」他冷冷地說道,「若再讓本官見到你,可就不會這麼客氣了!」
玄奘當然不能答應對方回長安,只是默然合掌道:「如此,玄奘告辭了。」
一回到清應寺,玄奘便開始收拾行囊。
其實也沒什麼可收拾的,遊方僧人,能有多少東西?一個經篋便是他的全部了。
他的心中是有些不安的,繼續留在涼州顯然不可能,但是前方的道路渺渺茫茫,凶險莫測,又該如何走呢?
這時慧威法師施施然走了進來。
「法師這是要走了嗎?」他問。
「正是,」玄奘合掌道,「大師來得正好,這段日子多有滋擾,玄奘感激不盡,正要前去拜辭。」
慧威法師目光灼灼地盯住了他:「法師此番離開涼州,是要往東還是要往西?」
玄奘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不願打妄語,輕輕說道:「往西。」
慧威法師心中暗歎,口中卻說道:「可是李大都督已經下了嚴令,責令法師東歸。法師如何還能繼續往西?」
玄奘小聲說道:「只能……冒險一試了。」
「冒險一試?」慧威法師笑了笑,慢慢走到他的面前,「法師這段日子住在清應寺裡,此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你這一走了之,日後大都督追問起來,老僧如何作答?」
玄奘心中一凜,不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怎能連累慧威法師和清應寺的僧眾?
思忖良久,他實在無法可想,只能說:「玄奘無意讓大師為難。今日晚些時候,我將從西門出城。大師可以這樣告訴李都督。」
一陣沉默,一老一少兩個僧侶就這樣靜靜地對視著。
慧威法師突然笑了,語氣似乎輕鬆了許多:「何須老衲去稟告李都督?法師現在就可以跟老衲走。」
說罷,衣袂輕揚,很瀟灑地朝門外走去。
玄奘傻眼了,一時感覺到渾身冰冷。
難道我的西行之旅,就要止步於此了嗎?
這時,慧威法師已經走到門前,回頭望了玄奘一眼:「法師還在等什麼?哦,是了,帶上你收拾好的行囊。」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玄奘閉目深吸了一口氣,將簡單的行李背在肩上,便跟隨慧威法師出了禪房。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一處偏殿,慧威法師停下來說道:「老衲要去大雄寶殿主持晚課,法師請暫且在此稍候。」
玄奘點點頭,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獨自打坐在寂靜的偏殿中,看著前方微笑的彌勒法像,嗅著香爐裡飄出的自幼便熟悉無比的檀香味兒,玄奘的心中一陣淒然。
或許晚些時候,官兵就該來了吧?
他心中並不怨恨慧威法師——身為河西地區的宗教領袖,他一定有著太多為難和不得已之事。
微風吹來,搖響了殿外簷角處的風鈴,輕盈的鈴聲讓原本寂靜的寺院顯得更加幽靜。
玄奘微閉雙目,聽著這熟悉的鈴聲,紛亂的心神漸漸寧靜下來……
「奘師!」一個河西口音的聲音突然響起,正在定中的玄奘微微一驚,睜開了眼睛。
殿門外探出兩顆光溜溜的腦袋,黑紅的臉膛上掛著憨憨的笑容。
「二位師兄是——」玄奘有些遲疑,這兩個僧人看上去與自己年紀相仿,卻是面生得很,不知是哪座寺院裡的。
「弟子道整,拜見法師。」
「弟子惠琳,拜見法師。」
兩個河西僧人伏在地上頂禮,玄奘扶起他們,默默地看著,並不說話。
身材瘦小的惠琳笑著說道:「法師不認得我們,我們可認得法師呢。」
「我們兩個前天才從張腋回來,」粗壯的道整接口道,「可了不得!整個清應寺的人都在談論法師。師父還說,要是我們早幾天回來,就可以在寺中聽到法師講經了。不像現在,只能到別的寺裡去聽。慧琳一開始還嫌累不想去呢!」
「誰說我不想聽的?」惠琳抗議道,「我這兩天一直都在追著聽,法師講得實在是太好了!」
「阿彌陀佛。」玄奘低宣了一聲佛號,依然猜不透他們來見他是何用意。
「是師父要我們來拜見法師的。」東拉西扯了半天,惠琳終於說到了正題。
道整也說:「師父知法師受阻,特讓我二人前來助法師西行。」
慧琳又說:「師父有寺務纏身,說要等到天黑後再來,怕法師等得著急,要我們兩個先來。」
道整接著說:「法師若要西行,本來就不能在大白天搖搖擺擺地出城。」
……
這兩個僧人也不知哪來那麼多話,你一句我一句地說個不停,連個磕巴都不打。
玄奘好容易插了個空,疑惑地問道:「敢問尊師上下?」
「就是慧威大和尚!」
月華如水,靜靜地灑在清應寺的大殿上,也灑在殿中四個僧人的身上。
慧威法師身披一領褐紅色袈裟,端坐於蒲團之上,兩個弟子分坐兩旁。
玄奘在佛前點上一支清香,拜了幾拜後,便來到慧威法師的面前,合掌禮敬。
慧威法師用溫和的目光看著玄奘,緩緩說道:「惠琳和道整曾多次去過瓜州,對這一帶的山川道路十分熟悉,就讓他們兩個為法師帶路吧。」
「多謝大師。」玄奘感激地說道。
「法師不用謝我,」慧威法師淡淡地說道,「是老衲該謝你才是。」
這位河西地區人人敬重的高僧,此時竟顯得蒼老了許多,聲音中帶著幾分難言的蕭索:「涼州城內胡僧眾多,各種論點交匯,常令人莫知適從。老衲年輕時,也曾不止一次地起過西行求法的念頭。只可惜,各種機緣不合,而老衲又總想把一切都準備具足再走。唉,想這世間又哪有那麼方便的事情?是以始終未能成行。」
說到這裡,他自嘲地笑了笑:「說到底,老衲不過是一介凡夫罷了,福報有限,慧根不具。到如今年紀癡長,幾十年的疑惑仍未解除,越來越覺得空留遺憾……」
玄奘萬萬沒有想到,這位大師居然也曾有過和自己同樣的想法,他忍不住問道:「大師認為玄奘西行求法是應該的嗎?對弘揚中原佛法有益嗎?」
其實這個問題問與不問都一樣。因為不管別人怎麼回答,他自己對此都是毫無疑問的。
但他還是忍不住想問,這些日子以來,知道這件事情的所有人都無一例外地勸他放棄,說他在做一件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一定會死在路上。
他並不怕死,然而,極度的孤獨感使他迫切地希望從同修那裡獲得哪怕一點點支持和信心。
慧威法師看著他,目光中閃爍著慈愛的光澤:「老衲以為,法師所做之事不僅有益於中土眾生,且以法師的決心和智慧,也定是能夠做到的!」
聽了這話,玄奘心中激動萬分,只覺得這一句話比之讓惠琳道整送自己出城更為可貴,更令他感激莫名。
他不由得跪了下來,向這位河西地區的佛界領袖深深頂禮:「大師一言之恩,玄奘定當銘記於心!」
慧威法師趕緊將他扶了起來,心中竟不自禁地感到一陣難過。
他身處涼州這個中原與西方化交匯之處,對西域佛學的瞭解自然比普通中原高僧深,早年聽到各種論點,也確曾有過西行之念,只是由於種種阻滯而未能成行,以至於心底常留遺憾。
可後來也說不清為什麼,看到一位天資聰慧的少年法師有志於此,他的第一反應竟不是隨喜讚歎,而是規勸阻止!
雖說他常在心中為自己辯解說,玄奘沒有過所,這麼做也是為他的安全考慮。可是,身為佛家弟子,他還是無法完全說服自己。
這幾日,每每思之於此,便深感慚愧。{.}最新章節
後來,他看到玄奘遇到了阻滯,但仍執著地堅持自己的本願;他看到這個少年法師清澈的目光中流露出堅不可摧的決心和意志。那種人生的信仰和求道的堅執,令他在佩服的同時也不禁有些傷感。
如果,當年的我有這少年一半的勇氣,或許早已完成心中宏願了吧?
問題是,這世間從來就沒有「如果」,失去的機會也永遠不可能再回來。
他注定帶著遺憾,帶著迷惑,離開這個娑婆世界了。
「真的不可能回來嗎?」冥冥之中,他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
不!與其說是「聽到」,不如說是感覺到,因為這聲音彷彿就是從他心底發出,直接印在了大腦裡。
「你已經看到了,」那聲音平靜地說道,「現在,這個年輕沙門正打算做你當年想做卻沒有做的事情,如果你支持他,盡你的力量幫助他,不一樣可以實現你年輕時的宏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