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悶熱而又令人焦燥的夏天,許多修行者的心態都受到天氣和朝廷壓力的雙重影響,開始變得浮躁起來。
和玄奘同去攀山的僧人數量越來越少,大家都說,朝廷已經打算滅佛,是絕對不會同意僧人們出關的,還是好好想想一旦被勒令還俗該何去何從吧。
的確,這些日子,僧人們最關心的就是皇帝的《沙汰佛道詔》何時付諸實施,諾大的京城,只保留三座寺院,這也就意味著,至少有七八成僧人將會被強制還俗。
對此,僧人們毫無辦法,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待著這幾乎是不可抗的命運。
在生存的壓力面前,戒律變得極為脆弱,很多僧人開始為未來的還俗生活做準備,京城各大寺院裡幾乎每天都在丟東西,初時還只是些麵粉、衣服什麼的,後來就有人開始偷拿法器,甚至連佛像身上的金屑都有人刮,對此,一些老僧深感痛心。
但也有些修為至高之人,在此等情形下繼續著自己的修行,他們心如止水,以自己的行動為弟子和信眾們做出表率。
對於這些大德,玄奘深感敬重。他遊學四方,早看到佛門內部存在的各種問題,看到了那表面輝煌的背後隱藏著的越來越多的痼疾。精通醫術的玄奘,卻對佛門的疾病束手無策,因為這些痼疾都是由來已久,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有這麼多問題存在,爆發是遲早的事,朝廷的詔令只不過起到了助緣的作用。
佛法凋零,人心喪亂,如果能到佛國取到真經,用真正的佛法來浸潤人心,或許可以挽回這一切吧?
玄奘從未像現在這樣,急切地想要出行。
他仍在等待,等待著朝廷對他的表的批復,與此同時,繼續為西行做著各方面的準備。
為了讓小白龍也得到鍛煉,他每天白天騎馬出城,先策馬跑上一圈,再將小白龍單獨放在外面,然後自己去攀驪山;傍晚下山後再召回白馬,去波頗大師處學習梵經典。
在這段日子裡,他也看到了一些高僧為保護佛教而採取的相對積極的作法。
就在智實圓寂不久,莊嚴寺沙門靜琬大師也示寂了。這位老法師性格內向,多年來一直呆在驪山之上獨自潛修。
前些日子,他突然返回莊嚴寺,宣佈即將示寂,並告訴寺中僧人,他在驪山的草棚中留下了許多經。
大師往生後,莊嚴寺的僧人們並沒有將他的話放在心上,莊嚴寺藏經閣的經多得數不清,這位脾氣古怪的老僧又能留下什麼孤本不成?在這樣的非常時刻,寺中雜事實在太多,誰還顧得上這個……
只有玄奘依言來到大師在驪山的修行之所,那是一個偏僻山谷中的草棚,一溜排開。玄奘推開柴門,剛一進去,頓覺呼吸都為之一滯!
映入眼簾的是一排排的石經,沉重的石條上刻滿經。原來,這些年來,大師竟然一直都在刻經,所刻石經已滿七室!
面對那一塊塊浸滿心血的石經,玄奘感慨萬分,他知道,大師這麼做的目的,可不是為了積什麼功德。很顯然,他在數年前就開始擔心有法難降臨,於是提前採取了行動,將大量經刻在了石頭上。
大師期望用這種方式,盡可能地使這些經典避開王難,流傳後世……
玄奘在草棚中住了一夜,他用自己的心靈同這位一直寂寞地刻著石經的老法師對話。
在空明的禪定中,他進入彌勒菩薩的兜史羅天,見到了這位大師,他問大師:「真的會有法難發生嗎?」
大師微笑不語。
清晨,玄奘披著一身晨露,走出山間的草棚。
行不多遠,竟在山巔處見到了一位故人——
「何弘達居士!」
多年不見,這位佔星家竟一改往日的懶散模樣,換上了一件乾乾淨淨的術士長袍,過去那頭總是披散著的長髮也整整齊齊地束了起來,三絡鬍鬚飄在胸前,整個人看上去頗為爽利。
唯一不變的是,站在山頂處的他,手中還提著他那只寶貝酒壺。
見到玄奘,何弘達也非常高興:「小和尚,快上來!」
玄奘將小白龍牽到離山頂不遠的一處開闊地,讓它自行吃草。自己則爬到山頂,仔細打量著這位久未謀面的占星家:「能在這裡見到居士真是太巧啦,居士這些年來過得還好?」
「還不錯吧,」何弘達笑道,「你說巧,我卻不覺得巧。前天夜裡,山人我夜觀天象,就知道定能在這驪山之上見到一位故人,因此昨天傍晚特地趕在城門未關之前出了城!」
玄奘微微一笑,盤坐下來:「居士還在占星麼?」
「不佔星,還有什麼好做的?」何弘達也在玄奘對面坐下,「長安可是個好地方啊,朝廷又重術士,我在坊中開了家占星館,每日裡忙都忙不過來,不得已,乾脆收了幾個弟子,替我看著攤兒。」
「怪不得看居士的模樣都比以前不同了。」玄奘笑道。
「哪裡不同?」何弘達問。
「我觀居士現在有了幾分仙氣。」
何弘達哈哈大笑。
「小和尚的模樣不是變化更大?」他瞇著眼睛打量著玄奘,「雖說佛相我還沒有見著,不過長高了,也壯實了許多。上次我見到你的時候,你才這麼大點兒——」
說著,他伸手在胸前比劃了一下:「現在倒好,比我都高了。」
其實何弘達身材瘦小,十年前的少年玄奘都不見得比他低,現在的玄奘站到他面前,足足高出他半個腦袋。
「居士收了得意弟子,可喜可賀。」玄奘合掌道。
「啥弟子,一群夥計罷了,」何弘達歎道,「占星是需要悟性的,不是誰都能學。唉,我這輩子遇見的最有悟性的小子,就屬你這小和尚了,要是你肯做我的弟子……」
「居士又在說醉話了。」玄奘笑道。
「我可沒有講醉話!」何弘達晃了晃手中的酒壺,解釋道,「山人昨晚真的是觀了一夜的星象,就是為了算算跟你這小和尚到底有沒有師徒緣份。唉,可惜啊可惜……」
他遺憾地搖了搖頭。
玄奘倒覺得好笑:「這種事情也需要算?居士可真是喝多了。」
「小和尚別把話說那麼滿,」何弘達斜了他一眼道,「你難道不知道當今聖上下詔沙汰僧道的事嗎?這道詔令一旦實施,七八成的僧人都得還俗!山人就是算算,你這個小和尚是否也會被勒令還俗?」
「結果如何?」玄奘問。
「結果?嘿嘿,結果就是,如果王命真下來的話,你鐵令是要還俗的!」
聽了這話,玄奘心裡一陣難過。
何弘達算得準不准暫且不說,但說自己定會被勒令還俗卻是**不離十。上次辯論他已經讓皇帝很不爽了,在大覺寺的那番談話更是火上澆油,再加上連續上了兩次表請求出關,都沒有得到批復。看來,當今天子極有可能借這次沙汰僧道之機,逼他脫了這身僧袍!
「那又怎麼樣呢?」他低低地說道,「就算寺院被拆毀,經書被梵燒,僧人們被逼還俗,佛依然是佛,玄奘也永遠是佛門弟子。王命再大,也有他不及的地方。」
他又想起李淵那雙渴求長生而不得的眼睛,那種絕望的目光,好像是求著這個小和尚說謊似的。玄奘堅信,就算自己被勒令還俗,都不會有那種絕望的感覺的。
但不管怎麼說,他心裡還是有些傷感,脫了僧衣倒沒什麼,這畢竟屬於外相,只是取經求法的心願,今生怕是難以實現了。
「你這小和尚,可真夠執著的,」耳邊傳來何弘達無奈的聲音,「我就不明白了,這當和尚有什麼好的?」
見玄奘神色黯然,他又笑道:「好了,現在你不用擔心了,這道詔令怕是來不及實施了。」
「為什麼?」玄奘抬起頭,奇怪地問道,「當今天子的詔令,怎會來不及實施?」
何弘達又做起了他那招牌似的動作,提起酒壺往嘴裡灌了一口,然後神秘地一笑:「這事兒啊,想必你佛是知道的,又或者就是他安排的也未可知,但他不會告訴你。」
「你少故弄玄虛,」玄奘臉一板,「快說!」
「好,好,跟你說便是,」何弘達又往嘴裡灌了一口酒,壓低聲音道,「朝廷內部就要發生一場地震了。嘿嘿,外戰結束之際,便是內鬥開始之時。此言真實不虛啊!」
玄奘臉色一沉,他當然明白何弘達這話的意思。
「難道大唐也逃不過這個宿命嗎?」
「當然逃不過,」何弘達笑道,「人性如此,誰都逃脫不了。」
他自得地喝著小酒道:「要說這事兒拖得時間可不短了,早該到了見分曉的時刻。說不定就在今天,又說不定已經有了結果。這可是天機哦。」
說罷悠哉游哉地躺了下去。
玄奘猛地站起身來,轉身便要下山。
「你現在下山,怕是進不了城的!」何弘達在他身後喊道。
但玄奘頭也不回,牽了小白龍就往山下走去。
「這小和尚,猴急的性子,還學佛呢。」何弘達笑著,又往嘴裡灌一口酒,便再次躺在了石頭上。
長安西部的延平門前,一大群準備進城的人將這裡圍得水洩不通,城門緊閉,士兵比平常增加了數倍。
「聽說了嗎?」有人小聲地議論,「太子跟秦王打起來了!太子一刀砍死了秦王!」
「錯了!」另一個人說,「是秦王砍死了太子!」嫂索妙筆閣行者玄奘
「不對不對,是秦王用箭射殺了太子!」又有一個人過來插言道。
「不會吧?」有人感到不可理解,「他們可是親兄弟啊,怎麼會打起來?」
「切!」前面那人不屑地說道,「皇宮裡哪有什麼親兄弟啊?都是你死我活的!」
「管他誰殺了誰呢,這跟咱們老百姓又有什麼關係?」
「誰說沒有關係了?」一個老人慢悠悠地說道,「城門不開,你想進卻進不去,裡面的人想出又出不來。你說有沒有關係?」
「說的是啊,」人們憂愁地說道,「看來今天這城門是不會開的了,咱們就別呆這兒傻等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