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顯的隊伍到達佛國後就開始解體,僧人們紛紛尋找適合自己的修學之地,絕大多數選擇留在天竺。
然而法顯始終記得自己的初衷,他四處搜尋經典,以律學為主,把它們抄錄下來,準備帶回國內。
義熙八年(公元412年),法顯攜帶《摩訶僧祗律》、《彌沙塞律》、《大般泥洹經》、《長阿含經》及《雜藏》等梵本,搭乘商船,經海路返回中國,這一年,他76歲。
六年到達印度中心、六年居住佛陀之國、三年返程,法顯用了十五年時間,開創了結隊西行的先例。
想到年邁可敬的老法顯,玄奘就覺得,所有的困難都是可笑的。
法師們也知道說服不了他,均不再說話,法常則將話題轉到了另一個方向:「現在國內群雄並起,關外的突厥人也乘機控制著河西一帶,法師這時候出關,怕是不可能的。」
玄奘道:「弟子已決定向朝廷上表,請求發放過所和牒。」
「異想天開!」一直未開口的智實長老冷冷地說道,「朝廷一心敬道滅僧,能給你關嗎?」
玄奘被他的這聲斷喝堵住了嘴,幾位老法師也都不作聲了,禪房內的氣氛一時顯然有些沉重。
良久,道岳法師才苦笑著說道:「智實大師所言甚是,朝廷是不會給法師發放關的。」
玄奘想了想,道:「其實,也不一定非走玉門關不可,波頗大師走的就是海路。」
「走海路要有船,」道岳法師道,「而且須得是那種上乘的大海船,只有借助朝廷之力方能打造。你上哪裡弄這種船去?再說了,就算你到了天竺,又能怎樣?你懂梵嗎?」
玄奘道:「弟子年少之時,恩師慧嚴法師也曾這般問過我。這些年來,弟子一直在向一些西來的胡人商侶學習梵及諸多胡語,最近又師從波頗大師,雖然算不得精通梵語,倒也能說會寫。至於朝廷,就算推崇李老之道,目前看來也無滅佛之意。弟子願上表一試。」
高僧們面面相覷,雖然有感於玄奘非凡的決心和勇氣,他們還是不贊成他的計劃。
僧辯法師歎道:「玄奘法師,佛門是講因緣的。中土眾生與佛有緣,所以才會有白馬馱經、惠利眾生之事。如今我們看到的經典與原典多有抵牾,想來也是因緣不到所至。依我看,法師不必太過執著了。」
玄奘愣了一下:「我中原眾生多有一心向佛之人,怎麼能說因緣不到?」
僧辯歎道:「如若因緣到了,佛陀憐憫眾生,自會著人送經到中原。否則縱然勉強為之,也會徒勞無功。魏晉以來,西行求法者去者無數,回者寥寥便是明證;雖常有西土諸賢東來傳法,然所攜經典有限且又殘缺不全也是明證。法師去過少林寺,不知可否聽過慧可大師立雪斷臂,只為求一安心法門之事?佛陀經典極為殊勝,豈可強求?」
聽了這話,座中高僧俱都點頭稱是。
玄奘沉默片刻,問道:「如若所讀經典與佛說相去甚遠,何時因緣才到?」
僧辯道:「老衲想,有朝一日眾生內心清淨,彼此之間不再有殺伐惡鬥,則不僅佛法會東來,便是彌勒菩薩也會下生東土吧?」
玄奘苦笑不已:「誠如大師所言。可是如今,東土眾生內心不清淨,世上仍有殺伐惡鬥,正是最需要正法住世之時,佛法不就是用來普渡眾生的嗎?」
「玄奘,」道岳法師插口道,「自古佛渡有緣人,須知因緣不到,是不能強求的。強求豈非攀緣?」
玄奘道:「弟子並非攀緣,只是因緣因緣,有因有緣,方為因緣。佛法住世便是因,眾生渴求正法也是因,這時若有人願意西去求法,那便是緣了。佛渡眾生也須眾生自渡,豈有因緣皆由佛來做,而眾生坐等之理?」
玄奘自幼口才便佳,這一番話竟說得幾位大師默然不語。
玄奘抬起頭,望向大殿正中的佛像,而佛像也正俯看著他,那慈悲莊嚴的面容,那令人一見之後永世難忘的微笑,絕非「魅力」二字所能形容——那樣地寧靜愉悅,淡然瀟灑,分明是對大千世界的一種昭示。
佛陀啊,你想昭示什麼?是對人生苦難的同情,還是對滾滾紅塵的看破?是對滄海桑田的理解,還是對興亡鬧劇的蔑視?令人說不清,也道不明,唯有浮想聯翩……
終於,他長身而起,面對佛像,緩緩說道:「佛不東來,我便西去。就算需要立雪斷臂,乃至敲骨取髓、刺血濟饑,玄奘自問也可做到!只要中土眾生一心傾慕正法,便是因緣合和之日,定會有諸佛慈護,保佑玄奘最終到達佛國,取得真經!」
這之後,玄奘便開始正式為他的西行做準備。
他首先要做的便是,打探路徑,確立行程。
對於天竺的具體方位,玄奘並沒有一個確切的概念,只知道「佛自西方來」,然而這是一個太籠統的說法。中國人提到方位,總是習慣於依照東西坐標,而不是南北坐標。一般來說,只要兩地不是處於正南正北,都是用東西來確立方位的。
「佛自西方來」,這個西究竟是正西,還是西南、西北?偏度究竟有多大?對此,他一無所知。
好在通過這些年的遊學,玄奘認識了很多人,也瞭解了很多事,大致知道,從大唐到天竺,可以有四條主要的路徑。
這四條路徑,依照從東到西的順序分別是:海路,川南路,吐蕃路和絲綢之路。
海路似乎是很多天竺僧人來華的首選,遠有達摩,近
近有波頗,就連當年法顯大師回國,選擇的也是海路。
「走海路,很好!」精舍內,波頗大師揮舞著手臂對玄奘說,「我們摩揭陀國的人要去遠國,做生意、弘法,大多數人都是這樣。上船就好了,什麼都不用費心。」
玄奘點點頭,海路確實可以避免舟車勞頓,時間上也不長,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可是……
「為什麼中原的僧人和商人,很少選擇海路出國呢?」他問。
「這個,我不知道,」波頗老老實實地回答,「這是你們中原人的事情。」
玄奘心中隱隱知道原因,史書上有「逐鹿中原」的說法,也有「拓土開疆」的豪情,然而中國從來就不是一個海洋國家,除了去給皇帝尋找「不死藥」的那幫術士外,中國人歷來在航海方面投入的熱情少得可憐,遠遠比不上周邊國家。
道岳法師說的不錯,走海路要有船,而且必須是那種質料上乘,適合遠航的大海船。在當時,要想得到這種船,必須依靠國家的力量。
可是大唐此時的經濟和政治中心處於中原地區,都城長安更是遠離海岸,朝廷的目光主要集中在北方、西北、西南這幾個方向,對於從南部的蠻荒之地出海貿易缺乏熱情,以至於海路極少為人所知。
那麼,可不可以等待那些外國來華的海上商隊,搭乘他們回國的商船一起走呢?玄奘開始多方打聽起來。
然而他很快便失望了,每年來華的船隊雖然也有七八支,然而絕大多數都是從鄰近的新羅、日本等地來的。至於西海來的商船,除了波頗所搭乘的那一起外,最近再沒有聽說有第二支了。
一位揚州商人對玄奘說:「大師您所說的西海船隊,那絕對是稀罕物啊!我們那裡一輩人能看到過一回也就是造化了,而且還都是單程的,到了之後,那些船差不多也就廢了,修都修不好……」
「那麼他們怎麼回去?」玄奘問。
「他們不回去,」那商人道,「人家九死一生,好容易到了中原,賣掉貨物賺了錢,正該安頓下來,好好享受中原的繁華,還回去幹什麼?」
「可是中原也就是近些年才安定下來的吧?」玄奘不解地問道,「在這之前連年戰亂,命都難保,還享受什麼?也沒有人回去嗎?」
「倒是有走的,」那商人道,「不過他們弄不到船,只能往西走。我聽人說,這些人大多滯留在河西和西域一帶做生意,真正回國的也不太多,估計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吧。」
玄奘頓時無語了。
他又想起波頗所說,在海上遇到風暴而失經的事,以及法顯大師《佛國記》中所記載的海上風暴。
在波頗的精舍內,他曾問道:「海上遇到風暴的機率很大嗎?」
「大,大得很!」波頗張開手臂,誇張地比劃著說,「在海上,沒有不遇到風暴的。」
「遇到了風暴,人們通常做什麼?」
「念佛,誦經。」
「還有呢?」
「等待。」
「還有呢?」
「沒有了,」波頗道,「海上有龍王,有海妖,念佛誦經是祈求佛力的加持,戰勝龍王和海妖。」
玄奘有些不甘:「難道我們自己什麼都做不了嗎?」
波頗笑了:「法師,我們是凡人,怎麼可以與神力相抗衡?除了等待,我們什麼都不能做。」
玄奘心中暗歎,他想,中國人輕易不願意出海,恐怕也是對自身掌控力過低的一種不安吧?畢竟在陸地上遇到危險,還有騰挪的餘地,而一旦上了船,你的命運就完全交付給這條船和你心中的神祇了。
「除了風暴,還有很多奇怪的海流,」波頗說道,「有時,船行得好好的,方向卻莫名地變了,等你發現,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了,更不知道它會把你送到哪裡,這個時候,你除了祈禱和等待,還能做什麼?……」
玄奘明白了,海路不靠譜,還是不去多想了,看看陸路吧。
川南路他是聽說過的,但也僅僅是聽說而已。
這是一條「叢林之路」,它從印度的東北角,經過緬甸的重重密林,到達中國的雲南、貴州、四川,或者進入東南亞。
這條路見諸史書,最早是在張騫出使西域的時期,漢武帝元朔元年(即公元前128年),張騫在西域見到了蜀地出產的產品,得知這是當地人從「身毒」交易得來的,於是大膽推斷有一條經四川、雲南到達身毒的貿易之路,便在回國後建議皇帝打通了這條道路。
所謂「身毒」就是天竺,到了東漢時期,中原政府已經在雲南地區設置了永昌郡,其轄區一直進入到今天的緬甸境內。
當年在四川,玄奘遇到的身患惡疾的老胡僧阿縛盧多伊伐羅,便是走這條路來華的。
玄奘記得自己同伊伐羅說的每一句話,也曾向他打聽過那條道路,但伊伐羅對此似乎並不熱心,只說確實可經此路到達東天竺,也不長,順利的話半年足矣。
聽起來似乎很吸引人,玄奘當時便細問了幾句。
伊伐羅歎道:「這條道上有妖魔,不適合你。」便不再多說了。
後來,玄奘漸漸從其他人那裡,瞭解到了西南諸蠻的驃悍野蠻,對於進入領地的陌生人,他們通常都是毫不留情地襲殺,下手之穩、準、狠令人瞠目。森林裡生活諸多食人族部落,
人們稱其為「妖人」,這大概就是伊伐羅口中的妖魔了吧。
而且,川南路從一開始就不為中原人所熟知,經過漢代的短暫發展後已經逐漸凋敝,淹沒在茂密的熱帶叢林中。史書的記載大都語焉不詳,沒有具體的路線和地標,只知道這條路上充滿了毒蟲、猛獸、蠻族和瘴氣,此所謂「蜀身毒道」。
太多的未知,使它更像是一條傳說中的路線,因而玄奘很快就放棄了。
他又將目光轉向吐蕃路,就是經日月山進入青藏高原,前往邏些(今拉薩),然後取道亞東或者樟木南下,經尼婆羅國(今尼泊爾)到達天竺。
聽起來是一條相當便捷的陸路,如果不是唐蕃交惡,倒是可以考慮。
可惜這個世上沒有「如果」,剛剛崛起的吐蕃甚至已經威脅到了河西走廊的安全,在這個時候孤身進入吐蕃的控制區域,存在著很多不可知的危險。
事實上,直到玄奘西行後的十四年,即公元641元,成公主入藏,唐蕃關係好轉,這條線路才被打通。
一位曾經去過吐蕃的胡商對玄奘說:「大師可別從那裡走,從未聽說有人從那裡到達佛國的!有沒有路暫且不說,吐蕃是大唐的敵國,這個也不說,便是朋友,你也走不得!」
「這是為何?」玄奘奇道。
「因為那個地方太荒涼了!」那商人道,「日月山後,便渺無人跡。除非是大隊人馬才能繼續向前,人數少了就必須回頭!我們那一次鬼使神差的,居然去那裡行商。原本人數不少了,路上還雇了很多民伕,最後還是餓死、凍死很多人,不得不回頭了。法師您一個人,不行的!」
玄奘這才明白吐蕃路真正的困難所在,他是個知識分子型的僧人,從小到大基本沒幹過什麼重活。即便幼年時在寺院裡做童行、沙彌,從事的也多是抄經這樣的字工作,所以常會給人以弱儒的感覺。長途跋涉,他不可能背負太多的食水,只能依靠沿途補給。
而吐蕃路上恰恰沒有補給,因而對玄奘來說,日月山,便是盡頭。
現在,就只剩下最後一條路線了——絲綢之路。
這是當年由貴霜人開拓出來的貿易之路,最遙遠最艱難,卻又是目前看來最靠譜的路線。
這也是商人們向玄奘推薦的路線——沿著佛教傳來的方向,向西逆行,經過廣袤的西域地區,再翻越蔥嶺,穿越中亞的大草原,一路向西……行者玄奘妙筆閣
這是一條神奇而又漫長的路線,輾轉跋涉十餘萬里,橫貫亞歐大陸,途經一些世界上最荒涼的地區:大沙漠,大雪山,大沼澤,大森林……其中的艱辛險阻,可想而知。
但是不管如何艱險,至少對玄奘來說,這是唯一可行的路線。
選擇好了路線,玄奘立刻具表上奏,向朝廷提出出關的請求。
在等待批的日子裡,玄奘沒有讓時光虛度,他開始做著語言上和身體上的各項準備。
從中國到天竺,這一路上諸國林立,語言殊隔。要完成求法的目標並順利往返,不僅需要熟練掌握梵和巴利,還要對西域和中亞的各種語言都有一定程度的瞭解。
好在西域地區雖然語言各不相同,卻都屬於吐火羅語系,而這種語系深受梵的影響。
過了蔥嶺,進入到廣大的中亞地區,則又是另一種語系——粟特語,這裡面衍生出來的突厥語,貴霜語,其實都只是名相上的不同,語法結構大同小異,與梵間的關係同樣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