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輕輕點了點頭。
伊伐羅依然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小菩薩年紀輕輕,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
玄奘道:「佛法傳到中國已經六百多年了,但是譯經的人都來自很遙遠的地方。弟子現在搞梵漢對照,就是想弄明白這兩種語言是怎麼轉換的,為什麼要這樣轉換?可是怎麼看怎麼覺得不對,因為這些佛經都不是從梵直接翻譯的,而是通過一層層的輾轉翻譯。弟子不知道,它們是否還能保留原一半的意思?」
說到這裡,他神色黯然地站起身來,將目光投向窗外的山林:「現在距離佛陀的年代已經非常遙遠,各門各派對佛經的理解偏差實在太大。弟子幼時讀過的經書就有前後數譯、義各不相同的情況。現在書讀得多了,這個問題非但沒有解決,反而越來越突出了。」
「原來如此,」伊伐羅平靜地點頭,「你想如何改變這一切呢?」
玄奘道:「弟子想去各地遊學,廣拜名師,學習各宗各派的佛法,看看有沒有統一的可能。如果實在解決不了這個問題,就去天竺取經,到那個誕生了佛陀的地方去,學習真正的佛法。」
這番話,他說得極輕極淡,卻又字字清晰,不容置彖。
看著面前這雙墨黑而又清澈的雙眸,確認他不是在開玩笑,伊伐羅不禁笑了:「你以為,僅憑這樣的對照,就能學會梵嗎?」
「弟子知道這很難,但是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了。」那明亮的眸子明顯黯淡了一下,「實際上,弟子也是近一年前才看到這些梵抄本的,當時真的是如見天書。我不知道這些字是用什麼方式組合而成的,是橫讀還是豎讀,是從左向右讀還是從右向左讀,這些我一無所知。好在經過了這些日子,總算明白了一些。」
「是麼?」伊伐羅點了點頭,道,「你能把你明白的地方給老僧講講嗎?」
玄奘點頭道:「弟子明白了梵是由四十七個基本字符,通過各種組合方式構成字,這些字組合在一起就成了句;還有,梵是橫讀的,從左至右;梵中有很多字是有變格的,大概有七八種吧。在不同的情況下會變換組合;另外,弟子還知道了一些基本字義,比如如來是多陀阿伽陀……弟子覺得,梵與漢的側重點不同,有些事物漢分得很細,梵卻不怎麼細分;還有一些事物梵分得很細,漢卻不怎麼細分;另外,弟子還發現,有些梵根本找不到合適的漢語字詞與之對應,那些所謂的翻譯其實是硬譯,並不準確……」
聽玄奘一口氣說出了一大堆梵的特點,以及梵與中的區別,伊伐羅那雙藍灰色的眼睛越瞪越大,驚歎不已。
這太了不起了!僅僅憑著六卷書七八萬字就能總結出這麼多,這個年輕人的智慧不遜於鬼神哪!
「現在有一個問題就是……」玄奘遲疑著說道,「弟子不知道這些梵字符怎麼讀,如果能讀出來的話,理解起來可能會更方便一些。」
伊伐羅脫口而出:「老僧會讀。」
玄奘大吃一驚:「師父,您是佛國來的麼?」
伊伐羅搖了搖頭:「老僧只是一個雲水僧人,會讀這些字而已。小菩薩,你救了我的性命,老僧無以為報,就給你讀讀這些經書吧。」
玄奘大喜過望,學了這麼久的啞巴梵,總算碰上個能發聲的了,趕緊下跪拜師。
伊伐羅攙起了他,歎道:「你不必拜我為師。老僧的漢語說得不好,因此就不為你解釋了。至於經義,以你的智慧和悟性,還是自行領悟的好,也不必老僧多說。我只讀給你聽便了。」
玄奘立即點頭,將兩部梵經卷恭恭敬敬地遞了上去。
伊伐羅每天給玄奘讀一個時辰,用了七天時間,把這兩部經書從頭至尾讀了一遍,裡面七八成的單詞玄奘都會讀了。
玄奘自己又看了三天後,又去找伊伐羅道:「老師父,請恕弟子愚魯,您能再讀一遍嗎?」
然而這一次,伊伐羅明顯猶豫了一下,倒也沒有推辭,便開始為他讀第二遍。
玄奘凝神靜聽,越聽越覺得奇怪,因為他發現,這第二遍中有些發音與第一遍不盡相同,有些還差得很多。
他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老師父,這個地方,您第一遍不是這麼讀的。」
伊伐羅點了點頭,看著這些用毛筆抄在紙上的梵,似乎有些心事重重。
玄奘不敢打擾,便靜坐等待著。
伊伐羅終於放下經卷道:「老僧不能再為你讀了,你的記性太好了。」
玄奘心中不解,他的記性固然很強,但能夠僅聽一兩遍就記個差不多,最重要的原因還是,這些經卷他已經在啞巴狀態下研究了大半年,早已經熟得不能再熟了!基本上能夠將聲音與字對應上。
有些單詞肯定是重複出現的,這些重複出現的單詞,他自然能夠迅速記住。
還有就是,在聽第一遍與第二遍之間,玄奘用了三天時間進行消化,除了確定哪些詞會讀,哪些詞不會讀以外,他還在尋找著發音規律!
因為字母字的發音是有規律的,找到了發音規律,後面就更簡單了。
這個時候再請伊伐羅讀第二遍,記住一些不太常見的單詞,同時再次確認自己找到的發音規律。
他感到自己獲益非淺,不僅僅是語言上的收穫,對經本身也有了更多更深的理解。心中對這位異族老僧充滿感激。
可是,對方的
反應卻令他大惑不解。
「師父是說弟子悟性不足嗎?」他小心地問道。
伊伐羅笑了:「小菩薩的悟性已經可以通神了。」
「那您……」
一陣沉默,老胡僧終於下了決心,說了句石破天驚的話:「這不是天竺梵。」
這句話很輕,聽到玄奘耳中卻不吝於一聲響雷,直接把他給炸蒙了:「不是梵?那……那是什麼字?」
「我沒說不是梵,」伊伐羅糾正道,「我說的是,不是天竺梵。」
玄奘有些不解:「這有分別嗎?」
伊伐羅認真地點頭,隨即喟然長歎:「梵是天竺的語,自孔雀王朝起,隨著阿育王的征戰向外傳播,那時,周邊的很多國家都還有沒有自己的字,紛紛以梵相代。到了貴霜王朝,影響就更遠了……」
「於是佛教也便隨之傳播到了這些國家?」玄奘很驚奇地問道,「這不是很好嗎?佛法通過梵直接傳播,連翻譯都省去了。」
「好是好,但這些字與佛法一樣,在不同的國家都走了樣。」
「走樣?」玄奘一時有些怔忡,「為何如此?」
「因為當時各國雖無字,卻有語言,」伊伐羅解釋道,「字總歸要與語言相適應。」
玄奘明白了:「所以,很多傳入漢地的梵本雖是梵書就,卻已不是天竺梵?」
伊伐羅點了點頭,指著面前的抄本道:「這是西域梵。」
玄奘沉默了,他想,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應該是八戒大師從于闐抄回的于闐梵本。
「那麼老師父您給弟子讀的是……」
「老僧一開始確是照著這上面讀的,」伊伐羅看著那抄本苦笑道,「後來覺得,應該將其轉換為正宗的天竺梵,於是有些地方就轉了。可惜老僧年事已高,很多地方記不真了。況且,這經也不是全本,而是刪略本,是以讀起來有些吃力。」
難怪!自己請求他讀第二遍的時候,他顯得有些猶豫呢。玄奘不禁覺得有些歉意。
其實伊伐羅確實是可以將天竺梵的原本的這部分背給他聽的,但與面前這西域梵本相比,需要大量的增刪和改變,而他並不想這麼做。
若讓面前這個青年漢僧看著西域梵本,聽的卻是天竺梵,只怕更容易感到困惑和無所適從吧?
要命的是,這漢僧幾乎是過耳不忘……
「老僧不能再為你讀了,因為這會毀了你,」伊伐羅終於下決心道,「如果小菩薩願意,老僧可以教你一些天竺梵。日後若有機緣,你當親眼看到這些經書的原。」
玄奘心下感動,立即合掌稱謝。
玄奘與伊伐羅相處半年之久,得到的東西遠遠超出他的想像。不僅是知識和語言的獲得,更重要的是眼界的獲得。他平生第一次知道,兩個國家兩種語言系統是如此的不同,這種不同絕不僅僅是把如來稱作「多陀阿伽陀」那麼簡單,而是從構詞到語法,再到組成句子的方式,乃至整個思維模式上的完完全全的不同!
此時,伊伐羅的身體已經完全康復,與玄奘建立起了亦師亦友的關係,他甚至開始用梵語同玄奘對話,這對玄奘的梵語能力提升極大。
更為重要的是,這個異國老僧的一些思維方式,為玄奘打開了一個全新的視角,他驚喜地發現,有些原本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其實只需換一個角度想想,就立刻迎刃而解了。
玄奘對佛國天竺越發嚮往,有時會提起西行求法的可行性,伊伐羅就會用梵語問玄奘:「你知道天竺離這裡有多遠嗎?」
玄奘答道:「不知道。不過只要有路,走一程近一程,終歸能到吧。」
「那要是沒有路呢?」伊伐羅問。
玄奘笑道:「怎會沒有路?佛法是怎麼傳到中國來的?不就是靠人傳過來的嗎?人走過的地方就是路。既然佛法可以傳過來,玄奘自然也可以走過去。」
聽了這話,伊伐羅不置可否,「呵呵」地笑了起來。
所以玄奘也不急著回空慧寺,一老一小就在這山間竹庵中說著「天書」,其樂融融。
伊伐羅有時也會下山,到附近的茶肆裡要上一壺茶喝,他非常喜愛中原的茶葉,說在他的國家,就喝不到這麼好的東西。
茶肆裡的人一看,這不就是玄奘法師救的那個模樣古怪的老頭兒嗎?幾個月前還半死不活的,現在又活蹦成跳的了?於是都到他的身邊問東問西,但這位老胡僧卻不怎麼喜歡搭理別人,也從不說自己是從哪個國家來的,要到哪裡去。更新快
轉眼又到了冬天,臘八這天各大寺院都要舉辦慶祝佛陀得道日的法會。
玄奘對伊伐羅道:「老師父,您現在的病已經好了,想不想隨玄奘去空慧寺,參加法會?」
伊伐羅搖了搖頭,道:「誦經才是對佛陀最好的紀念。」
玄奘說道:「好吧,那弟子就在這裡陪您誦經。」
伊伐羅微笑頷首。
「可是……」玄奘又道,「梵經典我只會那幾卷,別的就得用漢誦讀了。」
伊伐羅道:「老僧可以再教你一部,真正的天竺原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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