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躺在塌上,已經熟睡,他的面容蒼老了許多,疾病就像一個惡魔,正一點一滴地侵蝕著他的肌體。
在洛陽淨土寺出家的二哥長捷風塵僕僕地趕了回來,還帶回來一個姓葉的大夫,聽說在洛陽城名氣挺大,因此兄弟幾個對他都很客氣。
葉大夫來到父親床前,為父親把脈,他的臉色越來越凝重。
「大夫,怎麼樣?」大哥著急地問道。
葉先生站起身,朝外面的堂屋走去,兄弟四個一起跟了出去。
堂屋內,兄弟們請大夫上座,又敬上一盞香茶,臉上卻都是掩不住的焦慮之色。
葉先生歎道:「令尊已病入膏肓,老夫只怕也無力回天,如今只能勉強開個方子,聊盡人事罷了。」
聽到此言,陳禕心中一痛,眼淚不自覺地流了出來。
葉先生提起筆來,寫了一紙藥方,又有些奇怪地說道:「其實你們先前請的大夫也並不差,又何須專門把老夫從洛陽找來?難道那位大夫就沒說過,令尊這病是治不好的嗎?」
大哥忙拱手道:「不瞞先生說,這附近鎮上以前是有大夫的,只是一年前就搬走了。我們實在找不到別的大夫了。」
「哦?」葉先生沉吟道,「這倒奇了,令尊這病,原本撐不到現在。我觀他這些日子似乎一直都在用藥。」
「那是四弟依照家中所藏醫書開的經驗方,先生看看可有什麼不妥?」大哥說罷,將陳禕開的方子遞了上去。
葉先生滿面孤疑地看了陳禕一眼,又看看那個藥方,顯然吃了一驚,感歎道:「小公子真是奇才!這方子竟與老夫所開不謀而合。」
說罷將自己寫的藥方遞了過來。
陳禕一看,果然,葉先生的方子和自己這幾天給父親開的差不了多少,心中更是黯然,因為他知道,這個方子是去不了病根的。
長捷這次還鄉,就掛單在靈巖寺中。這個平時不常謀面的法師哥哥不僅長得風神俊朗,而且博多才,既精於釋典,又熟稔於儒家的《尚書》、《左傳》以及道家的《老子》、《莊子》。對陳禕來說,這個難得回一趟家的兄長無疑是一座寶山,侍奉父親之餘,他一直纏著二哥請教,不僅是經史知識,更有佛學中的疑問,有些提問讓年輕的法師都感到震驚。
長捷盡自己所能對弟弟的問題進行解答,陳禕驚訝於二哥的博學,長捷則驚異於幼弟的早慧,兄弟二人很快便熟捻親近起來。
寂空大師得知陳禕是長捷的兄弟時驚歎不已,他感慨地說道:「阿彌陀佛!難怪陳禕小居士佛緣深厚,原來有兄如此,家學淵源啊。」
接著他又遺憾地歎了口氣:「陳禕這孩子,天生的佛根,超凡的靈基,是難得的佛子。若能出家為僧,必為佛門巨擎哪!」
長捷怔了一下,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當然明白寂空法師的意思,回家的這些日子,他也早已看出四弟不是一般的與佛有緣。年紀小小的禕兒得到高僧的稱讚當然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但是,這是否就意味著他應該出家為僧呢?
父親的病眼見難愈,禕兒今後如何生活就成了問題,作為兄長,自己是否應該把他帶走?
同長捷一樣,陳慧最放心不下的也是禕兒,畢竟別的兒子都已長大,老大和老三都已娶妻生子,自立門戶了;老二陳素出家為僧;唯一的女兒也已經許配人家。只有禕兒年紀尚幼,不知未來如何。
看著這個在床頭端藥送水的孩兒,陳慧常覺得心如刀鉸,他不知道自己一旦撒手西去,等待這孩子的將會是什麼樣的命運?
一日,看到長捷前來侍奉,陳慧忍不住低喚了一聲:「素兒……」
「父親,」長捷小心地問道,「您有什麼話要囑托孩兒嗎?」
陳慧搖了搖頭:「素兒,為父早年為官,但求無愧於天地人心,碰上那過不去的窮苦百姓和讀書人,也便資助一些……唉,朝廷失德,百姓不幸啊!為父做了幾年官,莫說沒多少積蓄,便是你母親的嫁妝,也散出去不少……這些年不再為官,又長年臥病,更是坐吃山空……咱們陳家已經是一具空殼,祖宗交付的家業都讓我給敗光了……」
「父親說哪裡話來,」長捷道,「錢財乃身外之物,父親心懷慈悲,撫恤百姓,乃是菩薩行為,是大功德,這才是留給兒孫的無價之寶。」
「為父知道……」陳慧喘息著說道,「可現在,放心不下啊……我走後,你大哥和三弟只能靠耕讀持家,只怕要過些苦日子了……可憐禕兒……咳咳……禕兒……」
他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父親,」長捷忙伸手撫其胸道,「您什麼都不用擔心,只管照顧好自己。」
陳慧依舊搖頭:「素兒……我走之後,你要……你要……照顧好……禕兒……」
長捷有些困惑:「父親的意思是,要孩兒將四弟帶到洛陽出家嗎?」
「不……」陳慧吃力地擺了擺手,「禕兒,他不適合出家,他太……敏感了,學佛可以,修行……怕是不行……」
長捷不得不佩服父親,人生的閱歷使他像一位高僧大德一樣,充滿智慧。
「素兒,」陳慧接著說道,「我走後,你要讓禕兒……繼續讀書……將來,求取功名……光宗……耀祖……」
長捷怔了一下,他沒有想到一向辭官在家的父親居然在四弟身上抱
有功名的期望。
「你知道嗎?你四弟……他那麼聰明……他知道怎麼……跟人……相處……他得了功名……會……會比我……強……」
「孩兒知道了,」長捷立即說道,「父親,您累了,好生歇息吧。」
陳慧點點頭,輕輕閉上眼睛,很快便疲憊地睡去。
陳禕並不知道父親為自己所做的一切,但他顯然也看出了父親的憂鬱,這天,他對父親說道:「父親,您把一切都放下吧,專心念佛,不用擔心禕兒。禕兒會照顧好自己,哥哥們日後也會照顧禕兒的。」
聽了這話,陳慧心中略安。他心裡明白,兒孫自有兒孫福。到了這個時候,所有的擔憂都沒有用,一切都只能交付給佛陀和上天了。
好在,這孩子有佛陀庇護,不會有事的……
看到父親眼中那無奈又有些認命的神色,陳禕把嘴靠在他的耳邊,輕輕地說:「父親,禕兒讀經給你聽好嗎?母親當年,就喜歡聽禕兒讀經。」
「好,好……」陳慧吃力地說。
陳禕誦的依然是《佛說阿彌陀經》,他希望父親能和母親去同一個地方——
「……舍利弗。若有善男子善女人,聞說阿彌陀佛,執持名號,若一日、若二日,若三日,若四日,若五日,若六日,若七日,一心不亂,其人臨命終時,阿彌陀佛,與諸聖眾,現在其前。是人終時,心不顛倒,即得往生阿彌陀佛極樂國土……」
這部經陳慧已經很熟悉了,以前在靈巖寺就聽僧人們讀過,這段時間禕兒更是經常讀給他聽。他知道這孩子的心意,是希望他臨命終時萬念放下,專心念佛,往生淨土。
也許,這孩子是對的。他想,聽著這部經,誦著彌陀聖號,或許過不了多久,他真的可以在極樂世界見到愛妻。
「……舍利弗,於汝意雲何?何故名為一切諸佛所護唸經?舍利弗。若有善男子、善女人,聞是經受持者,及聞諸佛名者,是諸善男子、善女人,皆為一切諸佛之所護念,皆得不退轉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是故舍利弗,汝等皆當信受我語,及諸佛所說。」
……百度嫂索妙筆閣行者玄奘
禕兒還在念誦著,已經快要讀到尾聲了,陳慧吃力地張開嘴巴,念起佛來。
長捷法師立即合掌跟進,幫他助念。
禕兒誦完經,也跟著助念……
父親終於去了,他是念著佛號去的,死時面色安詳,身體柔軟,一直安靜地坐在旁邊助他念佛的陳禕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面……
二哥看到了,伸手替他擦去臉上的淚水,輕聲說道:「父親往生極樂,我們做兒子的不該悲傷,而當替他歡喜才是啊。」
陳禕雙手合十,低低地念誦一聲:「阿彌陀佛……」
兄弟幾個將父親同母親合葬在一處,然後,四兄弟共同在墓前為二老誦念《往生咒》。那個守墓的老人依然在那裡,他的腰更彎了,臉上滿是風霜的痕跡……